第1080章 凡人（六）
阿偉聽到這個聲音，渾身一震，推門而入把漿麵條放在門口桌子上，沒有對因為限電而漆黑一片的房間裡抱著孩子站著的唐雅解釋什麼，扭頭飛身出了門去。
他剛一出門就和鄰居王哥撞了滿懷，兩人平時關係還算不錯，有什麼事情也都幫襯著，他急忙扶穩了對方，下意識不知所措的問道：
“哥，外面什麼情況？”
王哥是什麼生意都做的生意人，曾經也是額頭上紋著大青虎的社會人，平時訊息靈通，在這個節骨眼上也沒掉鏈子，抓住阿偉的肩膀說道：
“好兄弟，啥也別問，等會領雞腿就對了，領了就回來吃，啥也別問，別人說什麼別聽，別人喊什麼，咱們也別跟著喊。”
阿偉懷揣著忐忑的心情和內心的諸多疑問，跟在王哥身後下了樓，看到從街區各個居民樓裡出來的人已經排起了長隊。
王哥拉著他就加塞到了隊伍裡，後面被加塞的人破口大罵，王哥猛地扭頭一瞪眼，額頭上紋的大青虎霎時兇猛起來，後面的人便不敢吱聲了。
由於加塞，很快就輪到了阿偉，他這才有機會看清楚，發放雞腿的工作人員竟然穿著物流中心的工作服，看起來十分正式的樣子。
發放處長桌上還擺著一隻喇叭，喇叭裡傳出來的那些話直到近了才能聽得清楚：
《物流中心新任總督維克多·柯里昂受帝國派遣駕臨機械蜂巢，他將會提供給每個人充足的食物以避免飢餓的再次發生，他將會帶領機械蜂巢的所有受災者修復對月軌道矩陣，前往星鏈，成為星際移民，離開這個完全沒有希望的星球！》
阿偉聽著這話，無論如何都感覺彆扭的很。
但除他之外的人很吃這套，這個訊息很快在人群中擴散開了，人們臉上重新有了笑容，大家都振奮起來，並在每人領了三個雞腿之後將這個訊息擴散了出去。
和振奮一同出現的是對先前“一天兩餐”規則的唾罵甚至辱罵，將近半個月時間的一天兩餐讓這些曾經每頓都能吃飽的人陷入了極大恐慌和憤怒，他們的不滿隨著時間的推移積累的越來越多，直到今天終於被雞腿引爆。
他們將雞腿拍照上傳到網際網路上，於是雞腿的截圖被快速轉發再轉發，很快遍佈機械蜂巢區域網的每個角落……
阿偉領了雞腿，和王哥一起往家的方向走，他低聲詢問王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王哥表情複雜，只交代他省著點吃。
回到家後，阿偉關上門，心情並不輕鬆。
阿偉早知道王哥先前做的什麼生意，所以和他相處從來都是表面上做足了功夫，私底下沒有一丁點的敬畏且內心對他瞧不起的很。
靠著做髒活發家的雜碎，如今即便做再多善事，也掩蓋不了曾經為害的事實。
可現在他們是鄰居，是鄰居就應該互相幫忙，彼此遇到麻煩就要行個方便，無論之前王哥做過什麼，好在他現在算是金盆洗手了，日常交流互相幫助還是沒問題的。
小心謹慎，不以內心的道德為行事準則，是阿偉這樣的小市民的生存之道。
阿偉把目光轉向雞腿，心情稍稍輕鬆了些，看向抱著孩子來迎接他的唐雅，忍不住咧嘴笑了：
“我給你煮雞湯喝！”
自從海嘯降臨之後，唐雅就沒吃過幾頓正兒八經的飯，Z集團一天只給每個人配給兩頓飯，三天才能吃到一頓肉，這對年輕力壯的小夥子還好，對產婦可真是要了老命了，唐雅這幾天來肉眼可見的消瘦了很多，阿偉只能內心祈禱，千萬不要因為營養不足而落下病根……
阿偉曾一度質疑陳宴為什麼不優待老人孩子和孕婦產婦等等弱勢群體，可他現在根本沒有見到陳宴的機會，更沒有質疑陳宴的資格。
阿偉和唐雅這樣沒有任何糧食儲備的人佔機械蜂巢的大多數，他們也是沒有任何發聲渠道的大多數。
他們受到了優待不會訴說自己的開心，遭受了苦難也只能隱忍，直到忍耐到極限之後，只能出現毀滅一般的爆發。
好在家裡還有一些幹蔥和薑片，阿偉小心切了半根幹蔥，用菜刀將案板上的蔥屑仔細刮進碗裡，將大拇指大小的一塊薑片切絲，和蔥沫一起放進鍋中，開小火開始慢煎。
他看向雞腿，心中嘆了一聲：‘現在限電，冰箱不能運作，無法保鮮，壞掉太可惜，只能把雞腿全都做了……’
他用刀將雞腿上的肉切片，留著雞腿骨打算熬湯，將切片的雞肉放入鍋中，將火稍微開大，已經炒香了的蔥姜和雞肉一經接觸，不過幾秒鐘時間，散發出來的香味讓他狠狠嚥了口唾沫。
他忍住了撈出一塊雞肉出來吃的衝動，再狠狠吸了口香氣，翻炒片刻，用大湯勺從臨時水桶裡舀出今天早上供水時間內接的清水，連舀了幾勺，直到完全把雞腿淹沒之後，猶豫了一下，又加了幾勺水，蓋上鍋蓋，等到雞湯沸騰，才把火調小。
唐雅在照顧孩子睡覺，所以沒有過來，阿偉就一個人站在小沸的鍋前，聞著燉雞肉的味道，心中一時之間思緒萬千。
他當初犯了混，做了對不起陳宴的事，無論如何沒有臉面回去Z集團了，不是因為他個人道德水平多麼高，而是因為他知道陳宴不會再使用一個背叛者。
回不去也好，現在Z集團因為各種限制措施惹了眾怒，民眾說是“苦不堪言”也不過分了，阿偉昨天還看到Z集團的某個城市管理隊伍被一大群人堵在了街角，要不是機動部隊來得及時，恐怕那群人要被憤怒的民眾給生吃掉。
一天兩頓飯，聽起來也不難接受，可總會有人不滿足——大部分人都不滿足，由奢入儉難，從島鏈物資極為豐富的時代一下子變成了一天只能吃兩頓飯，大多數人都承受不住。
這還僅僅是食物而已，其他方面的問題更嚴重，在機械蜂巢的區域網恢復之前，已經有邪教在沿街發放食物，散播什麼“信XX得永生”，“信XX能昇天”的可笑言論。
阿偉知道，這些言論雖然可笑，但在這個節骨眼上能騙到不少人，很多人是非常愚蠢的，付出勞力得到報酬已經是他們今生努力之後能夠得到的唯一成就，不被騙可太難了……
那時候阿偉每天都提心吊膽，門外一有動靜，他就拿著菜刀站在門口，透過貓眼向外去看。
好在沒發生什麼。
這第一波亂象持續到機械蜂巢的區域網恢復——不過幾個小時的時間，不受限制的區域網中資訊完全流通，大家都知道了現在是怎麼回事：
對那些邪教扒皮的帖子出現在論壇裡，對局勢進行客觀分析的帖子被頂了上萬樓，更關鍵的是Z集團官方網站上線，公佈了接下來的每一條行政規則的細則，和對這些規則進行執行過程的詳細報告。
——這些東西都是能夠被驗證的，於是人群終於獲得了暫時的平靜。
阿偉知道那這不是結束，他那天家裡的電熱毯壞掉了，沒有趁手的工具，就跑到隔壁王哥家借工具，誰知道一進門就看到王哥桌面上擺著一堆拆分開的槍械零件，和一盒剛剛拆封的子彈。
王哥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說沒事，哥拿這些東西只是為了防身。
阿偉順利借來了修電熱毯的工具，當天晚上十點的時候，他忽然聽到門外有動靜，從貓眼裡往外一看，只見王哥和一個陌生人正抬著一個胸前有血的人往屋裡進，那人看著臉色煞白，眼皮一點血色都沒有，眼看活不成了。
阿偉很緊張，他拿著菜刀在門口守了大半夜，直到凌晨五點的時候，才聽到門響聲。
他從貓眼裡往外看，便看到和王哥一同進門那陌生人揹著個半人高的膨脹黑色塑膠袋，朝王哥揮了揮手，示意別送了，而後自己一人下了樓。
阿偉回過神來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因為太過緊張而屏息的快要窒息了。
這些天來街上亂得很，機動部隊一開始不是24小時執勤的，所以如果一個人消失了，是沒人知道的。
阿偉所在街區周邊住著的都是檔次稍微高點的打工人，以受過一些教育，曾經從事著體面工作的年輕人居多，所以相對比較穩定一些，可其他的街區就不一樣了。
阿偉曾經看到有人在網上發帖子，裡面有一些照片，照片上是A區的某條下水道口，一群人圍著一個被焚燒的人堆。
那張照片給了阿偉極大的震撼，直到現在想起來都剋制不住的因恐懼而內心顫抖不已。
那些人死去了，可沒人知道他們的死，也沒人知道他們的死對世界——對機械蜂巢產生了什麼影響，他們的生命被殘害，財產被掠奪，而施害者不會接受任何制裁，只會因掠奪了受害者的財產而吃的更飽。
帖子很快被刪掉了。
有那麼一個下午的不限電時間段內——三個小時內，阿偉緊盯著電腦螢幕，不斷重複重新整理論壇，便頻繁看到了人被殘殺的帖子——或許是一場搶劫，或許是一場謀殺，也或許是更糟糕惡劣的事情。
末日裡，人變成了鬼。
——這一切亂象在機動部隊開始24小時執勤之後少了很多，阿偉統計過，在機動部隊恢復執勤之後，論壇裡出現極其惡劣的帖子的數量和頻率大大減小了，直到今天已經幾乎刷不到那樣的帖子了。
他知道，那些事情必定還發生在機械蜂巢內某些不為人知的角落裡，機械蜂巢太大了，像是一座巨大的迷宮，迷宮裡存在有海量的被遮掩起來的死角，那些死角便是罪惡的誕生地。
好在，好在——在有光線照亮的地方，是沒有危險的。
——機械蜂巢的這一轉變讓阿偉心裡有了那麼一丁點希望，也成為了他對抗恐懼的依仗之一。
以後……以後會變成怎麼樣呢？
末日會繼續下去嗎？如果末日繼續下去，我們要始終一天吃兩頓飯嗎？
今天樓下發雞腿的那個組織，他們真的要幫人移民去星鏈嗎？如果他們真的能做到，即便那個新的總督是個冒牌貨，他也認了。
如果……如果末日真的繼續下去，我的小孩能長大嗎？她長大了之後，是不是要上機械蜂巢的新學校？聽論壇裡說新學校今天開學，適齡學生都有補貼，不僅能吃夠一日三餐，還能得到防寒衣物等等生物用品的補助。
如果孩子真的能上學校，還能吃飽，即便如今一日兩餐，我們也能堅持下去的啊……
一絲焦灼味道如驚雷一般打斷了阿偉的思考，他如觸電一般低下頭，只見傳出焦灼味道的是電磁爐加熱部分落著的一根蔥皮，而不是雞湯。
他頓時開心極了，以至於臉上露出了誇張的笑容。
雞湯沒事，真好！
他盛了一小碗雞湯，送到唐雅身邊，在看到她眼睛亮起來的一剎那，幸福感充斥了他的內心。
“真的發雞腿了啊……”
唐雅眼睛直勾勾的盯住雞湯，然後抬起眼睛看向阿偉，語氣堅定：
“咱們一起喝！”
阿偉笑著把碗放在她手裡，說道：
“肯定啊！三個雞腿呢！”
唐雅喝了兩口雞湯，低聲道：
“太浪費了……”
阿偉坐在她身邊：
“我想著冰箱不能用，怕放壞了，就全都做了。”
唐雅聽了，深呼一口氣，像是做了什麼很了不得的決定，一口氣幹了雞湯，說道：
“好在我現在乾癟，也不怕堵奶了，只是不知道下一次孩子能吃到正常奶水還要多久……”
阿偉視線轉向唐雅身邊熟睡的嬰兒，心中不由升起一個念頭：要是能讓孩子吃上正常奶水，我大不了去做那些髒事……
他因這樣的想法而使勁顫抖了一下，隨即立刻將這樣的想法從自己心中抹除：孩子不僅得活著，還得有一個正常的父親才行……不到萬不得已，一定不能去做那些事……
他腦海裡泛起的念頭和矛盾一時之間讓他的大腦紛亂不堪，他無法抵抗這些複雜的思緒，只能任由潛意識讓自己對唐雅說道：
“喝湯，吃肉……總會有下一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