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焦山上的烈焰

素清一行人,終於在快要黃昏的時候來到了焦山腳下,一路上,素清一句話也不肯說,這讓凌萱和正南都有些手足無措,好在焦山離太陵並不算太遠,素清返身下馬,把馬韁一扔,便頭也不回的往山上走去。搞得正南是不知道是該栓馬,還是得先跟上少主了。還好,凌萱正跟著素清上山去了。正南邊拴馬,心裡邊犯起了嘀咕:怎麼了,怎麼就方寸大亂的樣子。的確,他也從未見過玄素清的行事竟也會有些慌亂!

當素清再一次站到了寒淨寺的山門前時,弦月已經掛上了樹梢,幽長的青石步道,兩邊暗紅的石牆上頭,往步道中間垂著青翠的不秋草,夜風揚起了沙沙響聲,更有一縷縷山間的清香,不時鑽入鼻息。

這一切的一切,印在素清的眼裡是那麼熟悉!熟悉的他可以閉上眼睛數著步子走過山門。然而,今天這座山間寺院的氣息再一次沁入素清的內心時,卻又讓素清感到極其的陌生,甚至這陌生的感覺竟能讓他心生畏懼而裹足不前。

終於,玄素清還是長舒了一口氣,他緊緊抓著凌萱的手,鎮定地邁著步子,走進了寒淨寺的山門!

當素清穿過山門,登上高高的臺階,站在寺院的門口時,寒淨寺的大門竟自然分兩邊開啟了。素清抬腿走進了寺中,繞過彌勒佛的法相,走過高坐兩邊的四大天王,素清站在了通往大雄寶殿的廣場上。然而,眼前的一切卻驚呆了素清。

今晚,這個不大的廣場上竟然已經站滿了大津的文武百官,大家官服齊整,彷彿正在朝會一般,面色上都有著幾分喜悅之意,他們相互低聲交談著,親切而又輕鬆!內閣首輔冉之祺,見到匆匆趕來的玄素清,臉上竟然滿是歡喜,完全不是當初的輕蔑與鄙夷,他走上前來,恭恭敬敬的衝著素清躬身施禮道:“皇孫一路辛苦!”

冉之祺對素清的稱呼,讓素清和凌萱兩人立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錯愕之中,凌萱忙問道:“你,你叫他什麼?”

還沒等素清想明白,冉之祺竟退後幾步,領著聚上來的周光宸、黃功傑以及眾大臣,齊齊跪在了素清面前,而後齊聲高喊道:“臣得恭迎皇孫駕臨!”緊接著就是三拜。

素清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得腦子一片空白。好在,這時候,玄振海和張氏也走了出來,張氏老遠就喊道:“兒啊!”

玄振海忙止住她說道:“瞎喊什麼!”

張氏趕緊收著話,兩人竟也走到素清面前,就要躬身下拜,素清哪裡敢接,他忙伸出雙臂攔住了兩人,口中說道:“爹孃,你們,你們這是……”

“孩子,以後可不敢這麼叫!”大先生開口說道:“您是大津朝的龍孫,我這麼多年沒敢跟你說,真是怕有人想害你!除了太子爺和我,這大津朝誰也不知道你的身份。今天好了,我終於可以把你好好地還給太子爺了,三十多年啊!值了!”玄振海說著,眼裡竟然泛起了淚花。

這時候,大雄寶殿裡響起了慧宣法師的聲音:“讓他進來吧!”

於是,殿外的人群立刻退到了兩邊,留給了素清一條寬闊的中線,素清心懷忐忑地順著這條中線推開了寒淨寺大雄寶殿的大門。

空闊的大殿裡,無數的燭光亮如白晝,慧宣法師正盤腿坐在這大殿的正中央,兩手正在胸前轉著佛珠,他看向素清的目光裡滿是愛憐,臉上卻較尋常多了些許威嚴!

素清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他有些尷尬的輕輕喚了聲:“師父!”

慧宣卻毫不在意,他衝著眼前不遠處的一個蒲團說了句:“快坐吧!”

素清也不推辭,便坐了下來。

這時,慧宣說話了:“汪正明一定都跟你說了吧?其實,也不用他跟你說,你自己一定能想得到。不錯,我就是懷明太子!”

儘管素清已經在心裡有了非常清晰的答案,但這時,他的心還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慧宣看了看素清,心裡頭不覺有一些心疼,這時的玄素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身板似乎也不那麼挺拔,坐在蒲團上的他看上去悵然若失!於是,慧宣法師緩緩開口說道:“那我們就說說,三十多年前的那場宮變吧!唉!快四十年了,想起來還是那麼清楚!那時也是這樣的夜晚,有內官來東宮傳旨,我的父皇要我把你帶進宮去。我也沒多想,帶上東宮的幾個侍衛就進宮去了!後來的事,你也聽說了,我們遇上了埋伏,好在,守衛宮城的上林衛軍士,可憐我和你,這才沒有下死手。可是,逃來逃去,我的身邊也只剩下了玄振海!那時候他還不叫這個名字。再後來,東宮就起了大火,這將來的乾聖皇帝可真是歹毒啊!萬般無奈之下,我只好帶著你逃到了皇覺寺,那裡的住持給了我一張法名叫慧宣的度牒!還有紫金袈裟!這紫金袈裟可是大津的聖物啊,當初太祖爺定都太陵城時,就供奉過這個寶貝,那時的寒淨寺住持說,只要紫金袈裟現世,這大津朝必定太平昌盛!所以,後來太宗朝遷到了大興城,太宗也就悄悄把紫金袈裟帶走,藏到了皇覺寺裡。這事,在大津只有皇帝和太子知道!後來,我和玄振海帶著你一路漂泊,來到了南方。我就用慧宣的法號出了家,還用這紫金袈裟成了萬人仰拜的活佛。玄振海武藝了得,他就幹起了海上的營生。當然,有我在暗中幫助他,沒幾年便有這南川會!我們都隱姓埋名了,我既然已經遁入了空門,就只能把你養在玄振海的身邊,所以,也就有了你這個南川會的少東家!”

慧宣說到這停了下來,他看著素清,素清終於稍稍平靜了內心,開口問道:“兒時,師父便常常告誡,時時當以天下蒼生為念,要知眾生苦,要拔眾生苦。權勢不過是殺人的利劍,朝廷亦不過是囚禁蒼生的阱牢!妄想、執著皆不得超脫圓滿。在南朝,南川會在大津朝已是如日中天,寒淨寺也是萬民仰慕。可是,可是為何不能在佛前放下仇怨?為何不能自求清淨?為何還要操弄朝堂?大興城既滅,北境生靈屢遭塗炭,如今,若是太陵城再遭罹難,這天下之大,何處有蒼民容身之所啊?”

“孩子,只要你還在這俗世間一天,何來的超脫啊!”慧宣嘆了口氣說道:“即便是我忘卻了仇恨,可你的對手會嗎?即便他會,你又如何能知?若不知,又何敢將脖頸置於其白刃之下?”

慧宣的反問,讓素清沒了話。看著素清不再說話了,慧宣頓了頓接著說了起來:“當初剛來南方,我與玄振海舉目無著,四方皆敵,無處容身。若沒有紫金袈裟,我根本無從立足,玄振海也只能苦苦求生,哪有如今的南川會?可是,這紫金袈裟也引來了汪正明!我如何能知,他身後沒有一把鋼刀?在明堂之上,天子之爭,從來就沒有華容道上的惻隱之心,只有斧聲燭影裡的你死我活!不得已,我便只得張機設阱以解自難了。南川會壯大之後,江南的錢糧已盡在我手,南方富庶,讀書入仕者甚眾,十多年以來,大興城朝堂之上,已盡是南都士子,他們的家族皆與南川會有所往來,歷年所獲之利甚巨,而朝廷在北境要御北狄止內亂,所需銀兩又何止千萬,僅憑糧米之稅,自然是捉襟見肘,日漸窮困!而唯一脫困之道則是在南境開徵商稅,以此所獲之利,可資北朝軍需、糧米。然,滿朝江南文武,南都之厚資,正是他們立足朝堂的根本。他們又怎會容得朝廷開徵商稅呢?故此,才有了君臣勢如水火,朝堂上紛爭不斷,大興城陷落敵手!如此,北朝既滅雖有南川會之故,然其也是勢窮難挽啊!”

說到這裡,慧宣停了下來,他看著素清,見他面無表情一言不發,他知道素清在內心之中,是贊同他的這番話的。的確,今時不同以往,天下財富盡在江南,天子何以滋養百姓?若朝廷之本仍是糧米之收,則百姓豐年尚可餬口,而災年則必起流民,天下動盪!這可是千年難解之局,雖有人為之故,但也是大勢所趨,人力難為呀!江南富庶,讀書為官者便盛於天下,如若,朝堂之上盡是江南官員,哪怕朝廷窮困至極,想要開徵商稅,怕也是難如登天。

慧宣又接著說道:“後來,北廷南狩,那鹹嘉帝登基後,我便出手逐次剪滅南都四鎮,可是,讓我唯一犯難的就是你了!”

“我?!”素清有些不理解。

“是啊!”慧宣說道:“我怕你投身新朝,與南川會為敵!所以,這才有了你西征歸來時,數萬百姓於城外相迎的事!從那時起,朝廷便漸漸疏離於你!”

“那寂子呢?這又是為了什麼?”素清的臉上明顯湧出了憤怒。

“不錯,寂子的事,也是我的謀劃!”

“可是,這是為什麼?難道他也新朝顯貴?難道……”

“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其時,冉之祺他們在朝堂上藉著南川會想要扳倒袁思孝,這是我們最後的一步了。萬一你要是站到了朝廷那一邊去,以你的韜略,你的心智,都會讓我功虧一簣。所以,我必須讓你遠離朝堂。”

“不,這是私利,為了這樣骯髒的私利,卻要讓人蒙上不白之冤,叫人屈辱而死!這就是你自小說與我的光明和磊落?如此作為與竊國何異?”素清的憤怒被燃到了頂點,說著,他就要起身往殿外衝去。

“素清!”慧宣突然高聲喝住了他。

素清背對著慧宣站了下來,慧宣說道:“磊落也罷,卑鄙也好。如今事已至此,你還要棄天下蒼生於不顧嗎?”說到這,慧宣的語氣緩和了下來:“我已遁入空門,世上之事,我早已無所留戀!過往的罪過,我自會去佛前悔過。就算是身墜地獄,也無從糾改。倒是你,你想想,就算是你救下了大津朝,沒有了南川會,沒有了這江南的資財,你也會是第二個乾聖帝!現在,你的臣屬就在殿外,南川會的所有資財都在你的囊中。你不該去拯救天下百姓嗎?讓他們溫飽富足,遠離刀兵之苦!還是棄他們而去,任他們生滅於罹亂之中!你自己選吧!你要記住一句話,你既有了天子血脈,你便永世拋不開蒼生與社稷!去吧!”

素清轉過身來,吃驚地問道:“我?!怎麼是我?!”可是,眼見慧宣閉上了雙眼,便不再說話了。

素清萬念皆空,他僵直的走到了殿外。大雄寶殿外的廣場上已空無一人,倒是寺門之外,望上去明如白晝。素清的心思卻仍在晦暗之中閃動著,沒想到,這焦山之上竟會是這天大迷局的中心,數十年來,化身慧宣法師的懷明太子,始終利用著江南富庶的資財,操弄著大興城裡的一切,直至大津朝變亂叢生,大廈傾覆!如今,又在南朝上下痛下殺手,除盡異己,然而,這一切的一切,竟然都是為了扶助他的兒子玄素清登上皇位!這個懷明太子,讓素清第一次感受到了無力與恐懼。可是,自己的師父,自己的親生父親,又是如此的瞭解他,慧宣知道素清無論如何不會甘心成為一個造逆者,因此,為了將素清推上皇位,他已經將南朝的上下攪得天翻地覆了,如今的太陵城裡,缺的並不是一個皇帝,而是一個敢於挺身而出救民於水火的義士!

素清木然的往前走去,剛走到寺門之外,只見階下眾官員立即齊齊伏拜道:“臣等奉太子諭旨,恭請皇孫登臨大寶!”

冉之祺於眾人之前跪直了身板,高聲說道:“天命未改,歷數有歸,或多難以固邦國,或殷憂以啟聖明。險阻備至,晉公子之播遷,良有以也,閭閻親歷,史皇孫之艱難,豈徒然哉!尊位不可久虛,萬機不可久曠!臣等伏請太孫登臨大寶,總攬天下。福澤萬民!”

說完,群臣伏拜不起,素清吃驚地發現,這伏拜勸進的隊伍之中,竟還有玄振海、張氏和凌萱!素清顫抖著說道:“諸位,諸位快快請起,請起,請起……”

素清的話音未落,身後的大殿裡竟突然騰起了沖天的烈焰!階下眾人全都嚎啕大哭了起來,人人大呼著:“太子爺啊!太子爺!”

素清也流著淚水轉身跪拜下去,他幾乎把臉貼在了青石的臺階上,久久不肯起來。

那寶殿在火光中炸響著,扭曲著。撲來的熱浪炙烤著素清的內心!他的心在掙扎,在哭喊,他當然為寂子和袁思孝的死,而耿耿於懷。而那個在他眼中,為了皇位可以不擇手段的懷明太子,卻在功成之後,將自己化身於烈火之中!為了登上權勢的頂峰而興起的搏殺,從來都散發著骯髒的惡臭,即便古之賢士概莫能外!素清明白,即便是他玄素清要是有朝一日站在了權力的角鬥場上,非要你死我活之時,也難免陰狠毒辣!如今,他的師父,他的親生父親,已為他用盡了卑鄙手段,只留下了這廣闊的江山!他只要坐上太陵城裡的那個寶座,他便可劍指中原,揮師平難。為天下,為百姓,爭出一番清明世界。然而,就在這清明世界的厚土之下,卻堆積著億萬屍骨,每有長風襲來,總是腐臭難當!

他到底該何去何從呢?

突然,一個小吏打破了素清的思緒,他慌慌張張的跑到寺院的大門前,衝著階下眾人,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太陵城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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