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牧場的別墅內。
一位穿著巨大整潔的傳統女僕裝，戴著老舊眼鏡的牛頭人，躬著背、扶著樓梯的扶手，步伐緩慢地走下了結實嶄新的木質樓梯，來到了一樓的餐廳。
這位牛頭人的名字叫“奧卡莎·大地·伊娃”，她的外表看上去有一點蒼老了，原本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已然渾濁，鬆弛的肌肉不再像年輕時那般強壯、飽滿，濃密整齊的髮絲與垂到胸前、乾淨卻稀薄的鬍鬚已變得花白，一條條無情的皺紋，縱橫交錯在了一張慈祥和藹的臉上。
雖然已年老體衰，但是她的身體看上去還算是健康，步伐穩健，走路時不需要人扶著。
茉莉聽別的牛頭人說，別墅後院的那一小塊菜園，就是老太太閒得沒事時開墾了。
奧卡莎的身高大概在兩米五左右，體重可能已不到一噸，遠不如年輕時的自己，如果她還能把身子直起來，那麼看起來肯定會更高。
她頭上的雙角不長，這點也是女性牛頭人的標準特徵之一。
如果穿著衣服，那麼男性牛頭人和女性牛頭人的外表區別不是很大，嗓音聽起來也都差不多，大多粗獷、低沉而又不失溫和。
很多人只能從他們頭上的雙角長度和大小來判斷，對方是先生，還是女士。
老奧卡莎是最後一個來到餐廳的，此時的餐廳內，除了茉莉一家人、莉莉絲和瑪莉婭安，還有八名身體健康、強壯的中年牛頭人女士，她們是被茉莉僱來管理牧場的員工，而奧卡莎，則是她們的組長。
茉莉之所以選擇她為組長，不僅是因為她的年齡大，管理經驗豐富，還因為她是一名學識修養都比較高的獸醫，既會給動物們治病，還會給牛馬羊接生。
而且，老奧卡莎的身世也很清白，她的丈夫前些年病死了，兒子非常出色，長大後成為了一名大地女神教的祭司，兒媳婦也是一名祭司。
她就是隨著兒子和兒媳婦來到的黎明之地。
牛頭人部落雖然和狗頭人部落、虎頭人部落一樣，同為綠獸人部落的附庸，但是他們之間的社會地位卻天差地別。
在名義上，一名普通的牛頭人，在綠獸人部落的地位，不比一名普通的綠獸人低，甚至還要隱約高出一點點。
這不僅是因為大多數牛頭人的身體強壯、武力值高，只要順利成年後，稍加培訓，幾乎都能成為一名合格計程車兵，甚至是勇士。當然，這裡不包括那些天生有缺陷的個體。
還因為，牛頭人的智慧、動手創造能力同樣出色，他們的手指和人類、綠獸人一樣靈活。
再加上牛頭人們的性格普遍溫和、厚道、穩重，不喜歡爭鬥、異常團結，並且平時的飲食以素食為主等等因素，導致了在綠獸人部落的附庸國中，牛頭人部落的地位鶴立雞群。
據說，大地女神教的初代大祭司，就是一名牛頭人。
有的人甚至說過，如果不是牛頭人的繁殖能力太差了，人口數量太少了，那麼他們絕對有能力割據一方，與綠獸人部落分庭抗禮。
不過，茉莉卻不太認同這種猜想。
除了社會地位以外，牛頭人們在綠獸人部落的生活水平也是比較高的。
據茉莉所知，幼年的小牛頭人們的童年，一般會在牛頭人自己建立的學校裡度過，接受免費的教育，順利畢業且成年後，他們會去軍隊服役三到五年。
等服役期滿了，女性牛頭人們大多會選擇回家繼承家產，也就是自家的農場或牧場，幫已步入中年的母親幹農活兒，家裡如果沒有相關的產業，那麼可以向綠獸人部落提交一份申請，等著綠獸人們給自己分配土地或牛羊草原。
普遍情況下，她們不會等待太久，也不會出現什麼意外，綠獸人對牛頭人們真的很夠意思，比對自己人還夠意思。
也就是說，女性牛頭人大多都很擅長種地或放牧。
像老奧卡莎的兒媳婦，會選擇成為一名大地女神教的祭司的女性牛頭人，少之又少。
男性牛頭人一般不會選擇回家繼承家產，這會被同族們笑話，大機率也會被自己的老爹和老媽混合雙打。
他們一部分會選擇繼續留在軍隊，也有一部分會去大地女神教找一份相對體面的工作，還有一部分會去考編……總之，有很多出路，肯定餓不死。
如果實在找不到稱心如意的工作了，那麼還可以等著綠獸人們給自己分配。
雖然被分配的工作基本也不會合乎心意，但是一般不會太差，看起來都還算體面。
茉莉曾經動過把牛頭人部落搬到黎明之地的心思，但是當她詳細瞭解到了牛頭人們的生活水平後，又放棄了這個打算。
人家生活得挺好，還是別打擾人家了。
不論多數綠獸人們的性格有多麼野蠻、暴躁、殘忍，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對牛頭人部落真的相當不錯、相當溫柔，而善良敦厚的牛頭人們也不是白眼狼，幾乎不太可能背叛綠獸人部落。
可以說，把大地女神教的總部，搬到黎明之地的可能性及可行性，都比把牛頭人部落搬過來的機率要高。
茉莉如今僱傭的這幾位中年牛頭人女士，她們大多是把自己的農場或牧場賣了，跟隨著在大地女神教工作的丈夫，來到這裡的。
其實，她們的吃喝是不愁的，只是單純的無聊，所以才找了這麼一份工作。
管理牧場麼……老本行。
富裕的經濟基礎也讓她們本性中的善良、勤勞與厚道得以保持，有她們在，茉莉幾乎沒操心過牧場的事情。
被溫暖與陽光籠罩的美麗餐廳內，此時擺放著兩張餐桌，一大一小。茉莉一家人、莉莉絲和瑪莉婭安坐在了小餐桌前，餐桌上的食物相當豐盛，葷素不忌，它們大多出自於秋的手筆。
相比之下，大餐桌上的飯菜就太素了，看起來特別綠色、健康，不過碗和盤子倒是很大，跟一個個臉盆似的。
接過半盆白米飯，老奧卡莎笑著道了一聲謝，隨後，她看著滿桌子香噴噴的飯菜，忽然愣住了，不知是想到了什麼。
片刻後，她的鼻子一酸，眼淚湧到眼眶之中。
可能是怕自己的負面情緒影響到其他人，老奧卡莎笑著閉上了雙眼，摘下了老式眼鏡，用乾淨而粗糙的雙手揉了揉眼睛，彷彿是想要把不多的眼淚擦到手上，掩飾已發生的事實。
然而越揉，她流出的眼淚越多，最後控制不住了。
與她距離最近的中年女士自然發現了老太太的異常，大吃一驚道：“哦！女神吶！您這是怎麼了？是想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了嗎？！”
“沒、沒什麼，你們吃飯吧，不用管我。”奧卡莎哽咽道。
“我怎麼可能不管您呢？您到底是怎麼了？”中年女士從圍裙的口袋中，取出了一塊能當毛巾用的厚實手帕，遞給了奧卡莎，老太太哭著道了一聲謝。
“您快說說是怎麼了，說出來心裡也能好受一些，我們更能幫您想想解決辦法。”熱心腸的中年牛頭人女士焦急地說道。
“真的沒什麼，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小奧麗弗。”老太太擦著眼淚，抽抽嗒嗒地說道，“我們能坐在這裡，一同吃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她呢？她在吃什麼？她能吃到白米飯嗎？能吃到土豆燉南瓜嗎？能喝到海帶豆芽湯嗎？
“不，她可能什麼都吃不到。這個時候，她說不定正跟身旁的小牛，一同嚼著冰冷的青草。別說蔥薑蒜等調味品了，她可能連鹽都吃不到。這孩子怎麼就那麼想不開呢？”
奧卡莎口中的“小奧麗弗”，是一名年輕強壯的牛頭人“女孩”，剛從牛頭人學校畢業不久。
其實，茉莉最開始一共僱傭了十位女性牛頭人，幫助自己管理牧場，其中，最年輕的一位，就是奧麗弗。
不過，上個月卻發生了一件……在牛頭人的眼中，影響不太好的事情，這致使奧麗弗主動離開了牧場。
她愛上了一頭小牛，不是小牛頭人，而是牧場中的一頭牛。
這在牛頭人的道德觀念中，是一件非常不可理喻的事情，他們只是長得有一點像牛，但卻不是牛，有的牛頭人甚至還愛吃牛羊肉。
牛頭人既不是人類，也不是牛，他們跟這二者之間，都是有生物隔離機制的，腦子正常的牛頭人，是不會找一名人類或一頭牛，成為自己未來的伴侶的。
奧麗弗無疑不是一個好孩子，她也確實不是一個好孩子。
據茉莉所知，奧麗弗的年齡比自己都大，都已經過三十歲了。
老奧卡莎之所以總說她“年輕”，說她是一個“孩子”，可能是因為在老太太的眼中，奧麗弗的心智是不成熟的，行為舉止是幼稚的、叛逆的。
也有可能是……奧麗弗還沒有結婚的原因。
茉莉聽說，奧麗弗小的時候學習成績就不好，不是智商不行，而是貪玩兒，這導致了她經常留級。
從牛頭人學校坎坷畢業時，奧麗弗已經快三十歲了，超過了服役的年齡。
不過即便如此，她仍然有權力繼承家裡的農場，淳樸善良的同族們，也沒有幾個嘲笑她、看不起她的。
最起碼沒有當面嘲諷的。
但是，她卻沒有選擇繼承家產。
嚮往自由、性格叛逆的奧麗弗，想要去世界各地看看。於是，在熱心同族的幫助與照料下，她跟著大地女神教的分部來到了黎明之地。
她並不是大地女神教的工作人員，也沒臉一直被同族們照顧、白吃白喝，但是，離開了牛頭人部落，離開了綠獸人部落，沒有一技之長的她，又找不到一份相對體面的工作。
因此，為了不被餓死，她來到了當時正在招人的茉莉牧場。
茉莉給的工資及福利待遇相當豐厚，相比之下，比那些苦力活兒強多了。
在茉莉牧場，奧麗弗一開始表現得還是很不錯的，雖然依舊不怎麼愛學習，但是她勤勞且踏實肯幹，也沒犯過什麼錯、鬧出過什麼亂子，甚至可以說，對得起茉莉給的工資。
然而，好景不長，她愛上了一頭小牛，把那頭小牛買下來後，便領著它離開了牧場。
在很多人看來，奧麗弗可能都不是一個好“孩子”，在老奧卡莎的眼中也同樣如此。
但是，老太太卻不討厭這個“孩子”，她覺得，奧麗弗只是思想不成熟、幼稚，當有一天，奧麗弗開竅兒了，那麼對方一定會改過自新，成為一名優秀、善良、淳樸、可靠的母親，就像大多數牛頭人一樣。
再加上，在牛頭人的審美觀中，奧麗弗的外表很漂亮，是個大美人兒，給她們的感官很好，所以老太太一直很惦記小奧麗弗，總怕她離開了牧場，離開了好心人的幫助後，吃不好、睡不好，被壞人欺騙、欺負。
外面的世界可不像牛頭人部落一樣美好，很殘酷。
“女神吶，奧麗弗怎麼會愛上一頭牛呢？她跟牛是不會有好結果的，牛的壽命很短暫，再想不通，她只會受傷，孤獨終老。
“而且，那頭牛可能都不會愛她，牛懂得什麼是愛情嗎？肯定不懂，它只會本能地親近奧麗弗，那根本就不是愛情。
“奧麗弗或許也不懂什麼是愛情，她好像沒談過戀愛，她可能只是覺得那頭小牛很可愛，所以就誤以為那是愛情。
“部落裡明明有那麼多年輕、健康、優秀的小夥子，奧麗弗怎麼就不喜歡他們呢？他們是不會看不起奧麗弗的。奧麗弗那麼強壯、那麼漂亮，只要她想的話，肯定能找到一位優秀的丈夫。
“哪怕小奧麗弗愛上的是一位人類、獸人，或者是其他的智慧生物什麼的，我都不會說什麼，但是牛不行，牛是沒有智慧的牲畜。
“其實我當初也沒有對她說過什麼過激的話，更沒有用過於嚴厲的語氣教訓她，我只是用盡量溫和的聲音跟她講明瞭一切，她應該什麼都懂，她並不笨，但是為什麼還要一意孤行呢？
“我並沒有看不起她，我也知道你們不會看不起她，更不會嘲笑她，你們都是好孩子，明白她只是沒有想通……
“我們沒有趕走她，她為什麼還要走呢？
“她的父母要是知道了這些事情，那麼該有多傷心？
“奧麗弗現在能吃飽飯嗎？
“她為什麼會選擇與一頭小公牛相伴呢？”
或許是由於年齡大了，老奧卡莎有一點絮叨，在絮叨的同時，還在用手帕擦著止不住的眼淚。
一旁的中年女士猶豫了一下，說道：“那個，您可能記錯了，小奧麗弗帶走的不是一頭小公牛。”
“哦！女神吶！她帶走的竟然還不是一頭小公牛！”老奧卡莎的心情更糟了。
“……您放心，小奧麗弗總有一天會長大的，會想明白一切的，會改過自新的。我猜這期間，她可能會吃一點苦頭，但是一定不會受到嚴重的傷害，大地女神會保佑她的，女神愛著我們，愛著她的子民，也愛著奧麗弗。”中年女士耐心地寬慰道，“吃一點苦頭也未嘗不好，這能讓她的思想更成熟，行為不那麼幼稚。說不定明天一早，奧麗弗就想通了，不喜歡那頭小牛了，會回來。”
不，大地女神是不會保佑奧麗弗的。茉莉看了一眼旁若無人、埋頭吃著牛肉的啦啦，心想。
啦啦也聽不懂這些牛頭人們在說什麼，她只知道今天的牛肉非常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