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臣無罪

的確,夏侯惠根本沒有覺得自己有錯。

當日在莊園飲宴之時,在看見王肅對天子與曹肇等人以樗蒲為樂無動於衷時,他才猛然想起,有容人之器的天子曹叡,可不是一直都從諫如流的。

比如在原先的歷史軌跡上,有公輔之節的楊阜就是因為曹叡屢屢不聽諫言,故而心灰意冷反覆乞求去職歸桑梓。

也就說,犯天顏要趁早!

如若不趁著現今天子仍勵志作聖明君主之際,以正言規勸他的行為,待到日後他因為蜀丞相諸葛亮星落五丈原後而放浪形骸再進勸,那就是對牛彈琴了。

也意味著夏侯惠的期待將落空——曹叡將如歷史軌跡那般,給曹魏社稷伏下隱患了。

這便是促成那日,他以“阿房宮賦”指桑罵槐之舉的緣由。

至於,以秦二世來對比天子曹叡,這實屬有些過分了嘛~

並非是他不知死活,而是為日後君臣相處的考慮了。

正所謂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人與人在相處的過程中,總是慣於相互妥協、調和折中的。

就如夏侯惠覺得家中的一間屋子太暗,打算鑿壁開個窗,長兄夏侯衡不一定能贊成;但如果他說要將這間屋子推倒重建,夏侯衡便會覺得開窗取光就挺好的,沒必要如此折騰。

第一次規勸天子曹叡,他便以秦二世作例子,就是出於這層考慮。

只要日後規勸的言辭沒有比這次那麼激烈,天子曹叡便會覺得他已然盡力在剋制了,亦會對應的寬容一些。

當然了,這種做法極有可能會適得其反。

比如天子曹叡在惱羞成怒之下,直接將夏侯惠給罷黜了,令他不復有規勸的機會了。

但夏侯惠對此並不在意。

無法改變曹叡,那就退而求其次,且先蟄伏起來,綢繆著在日後改變曹爽唄!

為曹魏續命又不是僅有一條道路可選。

帶著這樣的想法,夏侯惠也遲遲沒有為自己的言辭失當而向天子告罪,且先靜觀其變,看曹叡的容人之器具體如何。

只不過,當夏侯衡與王肅謀面後,他就不得不前來告罪了。

卻說,一直在朝中擔任閒職的夏侯衡,前番曾託付王肅顧看甫入仕途的夏侯惠一二後,便汲汲開始為後者求妻之事了。

直到聽朝日,他在宮門外遇見了王肅,還沒等他上前寒暄,王肅便將他拉到一角落處,坦言自身有負先前所託,並將夏侯惠謝恩索馬、以詩賦對天子指桑罵槐之事說了。

夏侯衡聽罷,當場呆若木雞。

就連王肅說罷經過後作別離去了,他都沒有反應過來依禮致謝。

蓋因前些時日夏侯惠將西域良駒帶回府時,乃聲稱此是天子賞賜的,令夏侯衡以為自家六弟深受天子器異與喜愛,且日後必能再復父輩榮光了呢!

哪料到,竟是這般緣由?

且還是當眾將天子比作秦二世胡亥了?

失神過後的夏侯衡,怒髮衝冠,強忍怒火等上朝結束便火急火燎的趕回家中。

甫一進宅,剛好撞見今日休沐在演武場裡練習射術的夏侯惠,亦不二話,徑直從場地內操起幾根箭矢便劈頭蓋臉抽過去。

且邊抽邊破口臭罵。

“豎子!”

“安敢索要天子御馬!”

“焉能將陛下比作秦二世!”

“枉你熟讀諸子百家,竟不思家門沒落而觸怒天子,此乃智者所為乎!”

一開始,不知緣由的夏侯惠還想躲來的。

但聽到長兄口中的責罵後,便索性杵著不動,任憑箭矢抽下了。

反正自己皮粗肉厚,且夏侯衡也沒有往臉上抽,就當“小杖受、大杖走”了。

或許,正是因為他的坦然受之吧,夏侯衡抽了十幾下後便扔下了箭矢,猶憤憤的抬起一腳將他踹倒在地,大聲咆哮著,“還杵著作甚!還不速去更換朝服,隨我入宮向天子請罪去!”

“我不去.”

剛想爬起來的夏侯惠,聽他這麼一說,乾脆盤膝坐在地上,脖子一梗,“大兄,我忝為近臣,規勸天子乃是分內之事,且天子都沒有降罪.”

但他還沒說完,便連忙止聲舉起雙臂護住臉龐。

那是怒極了的夏侯衡一聽他還敢犟嘴,直接撿起方才他習射的弓身狠狠的砸過來。

“還敢狡辯!”

“不過是樗蒲之戲而已,你如何能將天子比作胡亥!”

“規勸乃是本分,然非是容你放肆!”

“年不過弱冠,便受陛下隆恩闢為散騎,伱竟不心懷感激,反而作賦當眾譏諷!”

一個跨步過來的夏侯衡,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口沫飛舞。

天子曹叡若是能看到這一幕,相比會覺得今日的膳食尤其美味吧。

而被責罵的夏侯惠一味垂頭,絲毫沒有起身前去更換朝服的意思——被長兄責罵,他恭順接受那是應該的;但若想讓他入宮請罪,那是不可能的。

咦?

怎麼沒聲音了?

過了一會兒,突然發現耳根清靜了的夏侯惠,疑惑的抬起頭來。

卻發現夏侯衡不知是想起了什麼,此時正闔目昂頭向天,滿臉的悲悽。

“大兄,你這是為何啊?”

連忙從地上起身,夏侯惠出聲發問。

“唉”

聞言,睜開眼睛的夏侯衡,先是一記長聲嘆息,然後盯著夏侯惠的眼睛幽幽說道,“我先是沒有管教好你,以致你魯莽冒犯天顏;現今想讓你知錯改錯也無法做到。

我無能,愧對阿父的在天之靈啊~~~”

呃.

頓時,夏侯惠啞然。

蓋因中人之姿的夏侯衡,雖然在政略與武略等方面並沒有建樹,但在長兄如父這方面,他是真的很盡責。

源於夏侯淵常年鎮守在外的干係,身為家中長子的他,未冠禮就開始掌家了!

不僅將家中的產業打理得井然有序,且還將人情世故處理得很好,最重要的是他幾乎是將弟妹當作了自己的孩子那般愛護,衣食住行與讀書學藝等事事操心。

雖然平日裡不免喋喋嘮叨,但這份愛護十數年如一日,不曾有過不耐煩。

不客氣的說,在年少而孤的夏侯惠、夏侯和眼裡,夏侯衡比夏侯淵更像一位父親。

是故,當夏侯衡將罪責歸於自身、感慨對不住先父時,夏侯惠不由張了張嘴,最終在心中嘆了口氣,服軟了。

“大兄,我依你之言,這便去更換朝服,叩闕向天子請罪.”

且不是說說而已。

話甫一落下,他便轉身大步往自己的房屋而去。

只不過,他不知道的是,當他的身影離開演武場後,原本滿目悲悽、滿臉自責的夏侯衡馬上就滿臉的陽光明媚,且還是捻鬚自得了片刻後,方前去整理儀容。

掌家了那麼多年,他可不是一直都在虛度時光!

也早就對家中各人的性情瞭若指掌,現今想拿捏一下吃軟不吃硬的夏侯惠,那簡直不要太容易

少時,兄弟二人出門詣皇宮叩闕。

待值守甲士通傳與得天子招入,已然是將近申時末了。

故而,二人是在崇華後殿見到的天子。

亦是說,如若叩闕求見得再晚一些,天子曹叡或已經因歸了寢宮而不召見了。

此時的天子身側也已經沒有了伴駕的近臣,唯有十數侍從陪同,兄弟二人在面君時倒也無需過多拘束。

但夏侯衡則不然。

遠遠看見天子曹叡之際,他便小趨步向前,大禮參拜,俯首道,“臣衡教弟無方,以致冒犯天顏,死罪!死罪!”

將請罪的姿態作了個十足。

也令夏侯惠不得不有樣學樣,緊隨其後伏拜在地。

對於夏侯衡,天子曹叡是很客氣的。

不僅是因為夏侯衡妻海陽哀侯之女(曹操的從女),更因為他為人性情溫和、安分守己,是一位沒有什麼汙點的臣子。

“安寧侯無需自責,此事與你無干。

此地非朝堂,不必侷促,且起身罷.”

對此,天子曹叡含笑伸手虛扶,喚夏侯衡起身。

但對夏侯惠則就沒有客氣了。

待夏侯衡起身側立一旁後,天子便斂起了笑容,神色有些陰沉的盯著伏拜在地的夏侯惠。

因為夏侯惠只是一味的垂頭,半晌都沒有做聲

這是前來請罪的?

分明迫於無奈被夏侯衡帶來,但依舊心有不服嘛!

持續了片刻的沉默,旁邊站著的夏侯衡有些沉不住氣了,發出了一聲輕咳,提醒夏侯惠趕緊出言請罪。

無果之後,他不由心中大急,便輕挪腳步過去,打算在天子面前表現一番棍棒之下出孝“弟”的戲碼。

畢竟,他打罵了,天子就不好發作了。

但他還沒有付諸於行,就被天子抬手製止,徑直沉聲對夏侯惠發問道,“夏侯稚權叩闕求見,何為也?”

“回陛下,乃請罪耳.”

聞言,夏侯惠略微抬頭,朗聲而應。

那你倒是請啊!

天子曹叡一時氣結,剛想出聲,卻又被夏侯惠接下來的話語給氣笑了。

因為夏侯惠乃是如此說道:“然而,惠竊以為,自身無罪可請.”

無罪可請?!

將朕類比為秦二世,竟猶言無罪可請!?

天子曹叡甫一聽罷,當即怒目圓睜。

原本,他在得悉夏侯衡二人前來叩闕求見,便知道二人乃是來請罪的,亦打算順勢將此事揭過了的。

哪料到,夏侯惠非但不領情,反而口出無罪可請之言?

豎子!

真以為身乃譙沛功勳之後,朕便殺不得乎!

當怒不可遏的天子曹叡正欲發作,出聲喚來甲士將夏侯惠拿下之時,卻被夏侯惠給搶了先。

只見他跪坐直了身體,神情激昂,朗聲而道。

“陛下,惠嘗聞‘明主在上,群下盡辭’之言;亦嘗聞,但凡聖明之主,臣下必有觸威以抒忠、身首不恤之忱。

惠年不過弱冠,無有佐世之才,賴陛下隆恩、仰父輩功勳,得以入仕受職散騎侍郎,常懷惶恐之心,亦有感激之念,不吝殺身報國之時也!陛下自繼位以來,明識善斷、從諫如流,恩詔屢布,百姓萬民莫不欣欣,是為聖明之主也!如此,惠自當不畏天顏,觸威以抒忠,直言規勸盡本責,以報陛下之隆恩、以全陛下聖明之譽也!是故,惠竊以為,無罪可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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