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如卿言

夏侯惠一番慷慨作聲罷,崇華後殿內便陷入了好一陣寂靜。

不管天子曹叡還是在側的夏侯衡皆一時無語,但反應則是截然不同。

如夏侯衡先是目瞪口呆,旋即便舉袖遮面、羞憤難當。

豎子!

我讓你來請罪,但沒讓你來阿諛諂媚啊!

是的,此時的他已然後悔逼迫夏侯惠前來叩闕請罪了。

且不是顧念到天子在側,恐早就按捺不住上前對夏侯惠拳腳相加了。

蓋因謝恩索馬、作賦諷天子等行徑,帶來的後果不過是夏侯惠一人被天子記恨、日後仕途之上再難有際遇罷了。

並不能影響到家中其他人的仕途。

但這種左一句“明主在上”,右一聲“聖明之主”的諂媚之辭,卻會讓以功勳立身的夏侯氏家聲受損啊!

豎子不肖!

行事乖張不說,且還不念家門清譽!

待此間事了歸家,看我不拿你行家法!

夏侯衡心裡已經決定了,今日必令夏侯惠知道什麼是家法了。

而天子的反應同樣先是愕然,旋即是覺得好笑,但很快臉色又變得陰沉了起來。

神態變化之快,令人歎為觀止。

不過,他自身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好稀奇的。

面有愕然,自然便是在先前的接觸中,他已然對夏侯惠的品性有了大致的瞭解,亦先入為主的覺得彼乃剛直之臣。

如此,驟然聽到諸如“聖明之主”之類的奉承,瞬間愕然也就不奇怪了。

而覺得好笑,乃是覺得夏侯惠這種死不認輸的行徑有些幼稚。

明明,他都被夏侯衡帶來請罪了,只需低頭認個錯便可獲得諒解了,但他就是不願意!

為了爭這口氣,為了證明自己沒有錯,竟是諸如“心懷惶恐、殺身報國以及明主在上群下盡辭”等言辭都說出來!

也不想想,連謝恩索馬這種事情都做出來了,還聲稱自己常懷惶恐之心?

且忘了自己在十數日前以秦二世來指桑罵槐了?

被朝臣公認為聰穎之主的曹叡,哪能因幾句奉承的話語就被左右了心智?!

故而曹叡在聽完後,不由覺得夏侯惠這種自相矛盾的阿諛之詞,猶如三歲小兒般可笑。

至於,為何他很快又神色陰沉了嘛~

乃是他倏然發現,夏侯惠這番言辭的“險惡”用心了!

蓋因自古以來“君明則臣賢,君昏則臣佞”。

先前夏侯惠在北邙山莊園時作《阿房宮賦》規勸,雖然言辭不當、態度激烈,但不能否認此乃直臣所為;而如今,他被夏侯衡帶來請罪,為了保全自身迫於無奈口出阿諛諂媚之言,自然便是佞臣所為了。

如此,天子曹叡當如何取捨呢?

若是取了夏侯惠的奉承言辭,那豈不是也將自己定為了昏君!?

但若是承認了夏侯惠先前的規勸無有過錯,那豈不是縱容了此子的氣焰,日後不得得寸進尺屢屢犯顏直諫了?

雖說,沒有犯顏直臣的襯托,明君之譽便無從彰顯。

然而不過是樗蒲之戲而已,夏侯惠便膽敢以秦二世作為類比了啊!

若是日後他有更過分的行為,那夏侯惠不得將他與夏桀商紂作為類比啊?!

豎子!

居心竟如此狡詐!

須臾間心念百碾的天子曹叡,又覺得一股怒氣在胸腹中瀰漫。

萬幸,在一旁羞怒難當的夏侯衡,見天子默然不語,還以為曹叡是在感慨夏侯氏的家風不復呢!當即暗中咬了咬牙,眼中閃過一縷決絕,再次俯身而拜,請言道,“臣弟不端,先有犯天顏之罪,現復有奸佞之象,委實不堪散騎侍郎之職!臣衡斗膽請陛下,讓臣弟去職歸家。

臣必將嚴加管教,若臣弟日後可有鳴吠之益於時務,當效父輩之志以身許國;若臣弟難成才,則令之老死鄉野,不為國之禍害、家門之疽也!”

呃~

此話甫一落下,莫說天子詫異了,就連夏侯惠都啞然了。

蓋因會錯意的夏侯衡,是在棄車保帥,以整個家族為重打算將夏侯惠的前程暫且掐斷了。

不過,想想也很好理解。

左右夏侯惠出仕也沒幾天,現今去官了,日後不乏再復踏上仕途之時。

但若是讓天子斷定夏侯氏的家聲不復先前,那便是整個家族都要面臨滅頂之災、日後不可能有再復父輩功勳的機會了!

屈一人與整個家族相較,夏侯衡自是理得清孰重孰輕。

“安寧侯言重矣.”

短暫錯愕後,天子曹叡含笑寬慰道,“且起身罷。

亦無需自責,縱使卿今日不入闕,朕亦無降罪之心。

《孟子》有‘子路,人告之以聞過則喜,禹聞善言,則拜。

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捨己從人,樂取於人以為善;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於人者’之言。

朕年少繼位,雖不敢自比帝禹與帝舜,然也不讓聞過則喜的子路專美於前.”

是的,經夏侯衡這麼一打岔,他已然想好如何處理此事了。

在安撫了夏侯衡後,天子便側頭目視夏侯惠,語氣略帶著怒其不爭訓示道,“汝家父兄皆死國難,是為我魏國忠烈之臣也!汝坐享父輩功勳萌蔭,當奮父兄未竟之志也!安能不以家門清譽為念,口出如此阿諛諂媚之辭邪!”

“唯!”

被天子以父兄以及家門訓責,夏侯惠無論如何都不敢反駁的,當即應聲,面帶慚愧稽首,“惠惶恐!今後必修德行,唯陛下之言是從.”

“嗯”

這種恭順十分的姿態,亦讓天子曹叡瞬息間心情舒暢,很愜意的做了一個鼻音。

不過,他也不忘糾正夏侯惠日後的行為,復加言道,“再者,夏侯氏是為社稷砥柱,與宗室無異,朕自是知汝有報國之忠,且規勸得失亦乃本分。

然而,朕不過一時興起與近臣同樂作樗蒲之戲罷了,汝安能以秦二世比之邪?莫非,朕在汝心中已然昏聵之主不成?念汝久居山野,此番便不罪,然日後作規勸,不得忘形放肆!”

“唯.”

夏侯惠再次恭敬作答,“惠謝陛下不罪之恩.”

“起身吧.”

對此,曹叡只是擺了擺手,不復言,且還抬頭看了看天色。

意思很明顯,讓夏侯兄弟二人趕緊告退。

久在仕途的夏侯衡自是心領神會,但他剛想出聲的時候,卻被夏侯惠給搶了先。

依舊沒有起身的他,衝著天子再次稽首,恭聲請道,“陛下以肺腑待惠,令惠感激莫名,亦不敢謀身為上,還請陛下允惠再作一言.”

伱沒完了是吧?

心情才剛剛好轉的曹叡,又是一陣煩躁。

但他終究不負有容人器量的讚譽,在按捺住脾氣深深吸了一口氣後,方頷首道,“可,且道來.”

“唯.”

夏侯惠朗聲而應,侃侃而道,“陛下,惠居山野多年,嘗見民間豪右設樗蒲場,誘百姓戲耍其中,亦不乏目睹百姓因樗蒲賭戲而被奪田畝產業、被迫淪為世家豪族貧佃之事。

是故,惠斗膽諫言,陛下不宜再以樗蒲為樂也。

蓋因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若朝野知陛下之樂,必上行下效,令樗蒲之戲盛行。

且豪右以樗蒲場強取豪奪黎庶產業的不法之罪,恐黎庶加諸於陛下之身矣!”

“嗯?”

話落,原本還有些不耐煩的天子曹叡,雙眸隱晦閃過一縷攝人精芒,作肅容催聲道,“豪右奪黎庶田畝產業之事,稚權可確鑿否?!”

“惠安敢於陛下之前妄言邪?”

夏侯惠頷首,拱手剛張口,卻又左右顧盼了一下後,才小聲說道,“陛下,莫說豪右奪黎庶田畝產業之事屬實,惠還曾於許都、譙沛之地親眼目睹,不乏士族豪右私下勾連典農中郎將或典農校尉,侵佔屯田之事.”

唉.

這次,曹叡嘆息了一聲。

因為屯田被侵佔的事他早就知道了,亦不復對樗蒲場之事有疑。

始於魏武曹操時期的屯田制度,分為軍屯和民屯,其中民屯用官牛者,官六私四;不用官牛者,官私對分。

雖然官府抽取較多,但相對於當時百姓流連失所的實況,此制度還算是善政的。

但後來隨著魏國定基北方,民屯就便成為惡政了。

畢竟,各州郡都安定了,百姓亦可安居樂業,收成還如此分配,屯田民與奴隸何異?

且隨著士族坐大,世家豪右復橫行,催生州郡法令廢弛,屢有佔據屯田之地而將賦稅攤派在屯田民身上之事,以致收成的分配變成官七八私二三了!

也正是如此,屯田民在不堪其重之下屢屢逃亡,令民屯制名存實亡矣。

而給魏國帶來的後果,則是國庫日益空虛。

士族坐大之弊,由此可見一斑,猶如國之碩鼠也。

但如今的天子曹叡,對此束手無策。

且他知道,就算自身有心想改變這一切,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嗯,朕知矣.”

沉默了好久後,天子曹叡聲音幽幽,“如卿之言,朕今後不復作樗蒲之戲便是。

且卿日後若見朕有不德之事,當盡責規勸之.”

言罷,也不等夏侯惠作答,便有些意興闌珊的起身往外走。

他這是打算歸去寢宮了。

不過,還沒有走出殿門之時,他似是想起了什麼,還回頭對亦步亦趨在後的夏侯惠叮囑了一聲,“稚權似是將良駒帶歸府中了?還是攜來宮禁吧,養在朕馬廄中便是.”

這是在暗示我,以後將常伴駕出行了?

心有所悟的夏侯惠,連忙躬身。

“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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