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視為人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反之亦然。

對於被廟堂轉來淮南戰線充當“立信之木”、試行可憑藉軍功贖身授田的制度,士家其實並沒有什麼感恩。

被當作牛馬壓榨了數十年的積憤,不是小恩小惠就能化解的。

尤其是他們所有不幸,就是曹魏社稷造就的啊!

試問孰人會對打瘸了自己的腿再送來一支柺杖的人,心懷感恩呢?

另一層緣由,則是他們對此番變革並不看好。

不是懷疑天子與廟堂推動變革的決心,而是覺得自己能贖身授田的機率很小,小到近乎於無有。

他們是士家啊!

又不是魏國常備的戎兵、兵械精良與甲冑俱全的精銳!

連弓弩都不配備與皮甲都沒有計程車家,每每臨陣的時候,都常被當作填溝壑的輕兵、誘敵的誘餌或者是拋下阻攔敵兵的棄子,哪有什麼機會獲得斬首之功呢?

或許,能讓家小贖身與授田的幸運兒,乃百中有一或者“千里挑一”罷。

從兗州句陽縣趕來的兩百多戶士家,在踏上淮水以南的土壤後臉色皆懨懨,神態與先前“活死人”那般沒有什麼變化。

因為在沿途上,已然有一些老弱婦孺的屍骸被扔在路邊了。

被風雪給凍斃的。

但一路監視他們過來的小吏與郡兵,皆有目無睹,猶持刀矛驅趕他們不可耽誤行途。

待來到淮南後,看到官府安置他們的那無法遮風擋雨的房屋,他們又怎麼敢相信天子與廟堂已然不將他們視作奴僕了呢?

又怎麼可能冀望他們的命運能迎來更變呢?

或許,所謂的變革,不過是廟堂丟擲來的肉骨頭,誘惑他們競相奮勇去爭奪,到頭來卻是乃是水中月鏡中花罷了。

是故,當夏侯惠引來兩位軍醫,為他們的家小問診的時候,他們皆膛目結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要知道,就連在大戰之後,他們都沒有機會看到軍醫的。

因為軍醫要優先救治那些常備精銳戎卒。

而待軍醫終於能騰出手了以後,也早就沒有可止血醫瘡的藥材了,且受創計程車家要麼已然因為出血太過或者給活活疼死了.

連死活之際都沒有被救治呢,諸如這種受寒中暑的小恙又怎麼能有軍醫來診治呢?

且如今這世道,就連尋常黎庶也有很多是無有資財尋醫問藥的啊~

他們何德何能迎來這種待遇!?

因此,在家小被軍醫問診、贈下藥材且叮囑如何用藥的時候,所有接過藥材計程車家都顫抖著雙手,動容不已的朝著在側的夏侯惠稽首。

或許,自己真有迎來贖身授田的時候吧?

因為這位上疏廟堂諫言士家變革的新主官,和其他人很不一樣。

他們是這樣想的。

心頭上第一次泛起了期待,也第一次將希望放在了人間。

而他們不知道的是,被拜謝的夏侯惠同樣感慨萬千。

明明他都沒有作什麼。

且讓軍醫來問診,也不過是擔心疾病傳染,誘發大規模的病疫而已。

但這些被廟堂與官府視作牛羊計程車家,已然麻木到不將自己當作人了,所以才在被別人將他們當人來對待的時候感恩戴德。

所以,在感慨罷了,夏侯惠也知道了如何收穫這些士家之心了。

簡而言之,是將他們當人看就好。

但不是像先前他上疏廟堂那般,只是許下一個美好的未來。

這個未來太遙遠了,他們不會也不敢相信。

而是透過像配備軍醫這種小舉動,讓他們親身體會到廟堂變革的誠意,重新喚醒他們作為一個人的七情六慾。

有了情感,就不再麻木不仁;有了信念,才會奮勇向前汲汲求索。

改變他們已然固化的觀念,就是夏侯惠能得軍心的關鍵。

帶著這樣的領悟,夏侯惠將率先抵達的兩百餘戶士家聚集起來,分出一半青壯前去壽山伐木取材、一半婦孺去採集蘆葦或茅草編織,告訴他們木材是用來加固他們所居住的房屋以及打造木榻或案等日常生活之物的;而蘆葦或茅草則是用來鋪他們的屋頂與宿夜之席的。

另一半人的分配,則是青壯牽著駑馬前去深耕田畝與開溝渠;婦孺跟去清理碎石與草根,收集枯草雜絮漚肥。並且承諾他們,日後這些田畝的出產,除去他們日常所食以及作為軍糧儲備後的結餘,他將會拿去換回肉食給他們加餐;或者是換成錢財均分給他們,讓他們自主進城購置物品。

這種為自己勞作與利益承諾,讓所有士家眼中都有了光。

在勞作時也皆熱情高漲,一改以往在兗州時的那種將就與敷衍的態度。

因為沒有人身自由的奴僕也是沒有私財的。

夏侯惠聲稱將出產結餘換成錢財均分給他們的承諾,讓他們覺得自己不僅僅是君王手中的刀與犁。

而待到所有士家與屯田客皆遷徙到壽春後,夏侯惠的另一個舉動,再次令他們覺得自己的人生是可以有期待。

他們的孩子可以受蒙學了!

夏侯惠聲從城中尋來了三位落魄士人前來兼領先生。

每隔三日的上午,就在壽山腳下以《急就章》教他們的孩子識字;每旬日的下午公署外,以《孝經》誨他們的孩子曉孝義綱常。

尋常黎庶之家的孩子,都沒有機會受蒙學呢!

如今魏國常備精銳的戎兵,都有八九成的人不識文墨呢!

而他們的孩兒有機會識文斷字了

這意味著,哪怕他們沒有博得讓家小得以贖身歸民籍授田的斬首之功,他們的孩兒日後也可以憑藉著識文斷字的優勢,不再淪為填溝壑的匹夫了!甚至個別聰穎的,還能迎來貴人的賞識與資助,擁有繼續向學、一睹經義的機會,日後成為小吏或權貴之家的徒附,徹底擺脫士家的命運呢!

是啊,他們都知道,不管廟堂如何變革,他們這一代都已經沒有希望改變命運了。

而夏侯惠給予了他們下一代改變命運的希望。

雖然這種希望同樣很渺茫。

但它卻是真真實實存在的,是有無數事例證實是可以實現的。

況且,已然陷入了無盡黑暗中的他們,在一線曙光出現的時候,還有什麼理由不為之奮爭呢?對於賜予這道曙光的人,他們如何不甘願為之死不旋踵呢?

所以,在暮春三月,李長史出城來巡看新軍春耕進展時,也被眼前的景象給驚愕到了。

他在淮南戰線很多年了,歷經過很多次戰事,也親眼目睹從豫兗二州趕來支援戰事計程車家那種死氣沉沉、麻木到生死都無可戀的神態。

但天地可鑑!

他從來沒有見過鼓足幹勁勞作、歇閒時三三兩兩歡聲談笑計程車家。

且年歲將近半百的他也知道,單單是廟堂許下“戰功可贖身授田”的變革,定是無法讓士家變得如此生氣勃勃的。

“稚權,你是如何令這些士家甘願受驅使的?”

策馬緩緩大致巡看了一遍的李長史,揮手讓身後的扈從離得遠些,低聲對陪同在側的夏侯惠發問。

聞言,倦色深深的夏侯惠露齒而笑,“無他,將他們視作人而已。”

他最近很是疲憊。

從第一批士家來到淮南伊始,他就每日以身作則,帶著士家與屯田客一併忙碌開墾農田、伐木修繕房屋等事了。

且在日暮飽食後,士家與屯田客皆可以安然歇夜,而身為主官的他還要埋首案前,挑燈檢視今日的進展、思慮以後何時開始督促新軍演武、修築壁塢工事等綢繆,日子過得不是一般的艱辛。

“視為人?”

李長史略微揚了揚眉,有些訝然的複述了一聲,便又垂首自作思。

他對這個答覆很意外。

所謂君權神授,代天牧民。

尋常的黎庶都“牧”之呢,士家何來視作人之說?

且將門之後的夏侯惠,不應該抱著“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想法、效仿兵家吳起吮疽那樣讓士卒死力嗎?怎麼隱隱有了孟子主張“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苗頭?

早就有了爵位的李長史想了好久,也琢磨不準夏侯惠的心思。

索性也不去琢磨了。

反正他只是居中協助之人,日後也不會有機會督兵臨陣,所以只要夏侯惠能讓新軍達到天子曹叡所期,且不令徵東將軍署增加物資損耗,那就是皆大歡喜的局面了。

其餘之事,便隨身為將主的夏侯惠自決罷。

他沒必要參合。

“新軍甫至淮南便可競相效力,稚權可謂不負天子所期矣。”

隨口稱讚了聲,不復糾結的李長史繼續說道,“嗯,稚權,我此番過來還有事知會你。乃天子書信數日前至淮南,令我轉告偷襲皖城之事已有定論,讓你儘早督促新軍演武,務必令彼等可堪一戰。”

此話的意思是,偷襲皖城之戰,天子有意讓新軍參與其中嗎?

聞言,夏侯惠驚喜的側頭過來。

沒有問出來,而是抬頭揚眉以示疑問。

“天子別有書信予滿將軍。”

而李長史也很有默契的含笑點頭,以言他的方式隱晦給出了肯定的答案,且繼續說道,“對了,天子親自為新軍選了一位副職,不日便來淮南赴任了。”

副職?!

頓時,夏侯惠愕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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