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爹,您其實並不需要跟我來的。”
去往劉家村的路上,劉青文趁著劉二郎等人沒注意,和林滿堂說道。
之前除族時,乾爹就幫了他,他謹記在心,但這次當面與劉氏族長作對,那無疑就是與對方正面對抗,平白為自己豎了個敵人。劉青文著實心下難安。
林滿堂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這孩子倒是個良善之人,他滿目慈愛看著他,“竟說傻話。你以為將錢還回去,他們就會放過你嗎?”
劉青文苦笑,族長是個什麼性子,他再瞭解不過,與冷血□□的無情相比,族長的精明強幹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之前劉氏因劉小杏一事在整個縣城都是喊打喊殺的存在。可現在呢?誰人敢招惹。
要不是對方欺人太甚,他也不會將那封信藏了這麼久才拿出來。
“我不想給您添麻煩。您是我的恩人。”
“傻孩子。你和桂香已經成親,桂香又是我的乾女兒,你也是我的女婿,我焉能做事不管?”林滿堂揉揉他的頭,“你也別怕。他…到底老了。”
劉青文感覺自己的四肢百骸被一股暖流穿梭,渾身都暖了起來。
他自小與阿奶相依為命,別人對待他的一點點善意都被他記在心底。
更何況林滿堂這樣的大恩。
劉二郎帶著族人一路忐忑到了家門口,他示意林滿堂二人在堂屋候著,他去書房叫人。
林滿堂和劉青文坐在椅子上,其他幾個族人沒辦成事,連坐都不敢,戰戰兢兢看著外面,顯然也是害怕族長衝他們發火。
林滿堂看著這幾人的樣子,心下微嘆,沒辦成事就怕成這樣?可見這族長有多霸道。
另一邊,劉二郎比他們好不了多少,站在書房外面,來回徘徊就是不敢進去。直到裡面傳來一聲爆喝,“還不快滾進來!窩窩囊囊像什麼樣子!”
劉二郎心抖得不成,差點摔倒在地,他硬著頭皮開門,還沒邁進去,一本書砸了過來。
雖然這書扔得猝不及防,但那書是直面而來,他還是能躲開的,可他不敢躲,現在要是躲,待會兒他會挨更大的懲罰,早晚都來這麼一遭,何必呢。
書直直砸到他鼻子上,登時出了血。
劉二郎撿起書,臉上的血也不擦,雙手恭恭敬敬將書奉上。
看著他這窩囊樣兒,劉族長更來氣,拿起書又想打過去,劉二郎面色陡然變青,雙膝一軟跪了下去。
劉族長到底忍了,壓抑著火氣問,“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劉二郎哆嗦著嘴唇,垂著頭,“沒…沒辦成。林舉人要幫劉青文還錢。他…他們現下正在咱家堂屋候著呢。”
劉族長眸光陰鷙,鼻端發出一聲輕‘呵’,這是與他正面宣戰了?
之前幫岳父上位,與劉氏作對,這樣小打小鬧,他都忍著。沒想到人家半點不領情,甚至還蹬鼻子上臉,得寸進尺了?
劉族長揹著手,叫下人進來,“替我更衣。”
他換了身湛藍色的錦繡長袍,領口和袖子都繡著金絲雲紋的滾邊,一走一動間,透著古樸大氣。這身衣服是他大兒子中舉時,特地從京城給他置辦的衣服,樣式也許沒有現在時興,但這份與眾不同的尊貴卻是現在所沒有的。
劉二郎看著威風凜凜的父親,抿了抿嘴,小心翼翼跟在後頭。
外面傳來腳步聲,林滿堂抬頭,發現一身錦衣華服的劉族長微微愣了一下。
那幾個族人看到劉族長,頭也不敢抬一下,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族長”。
劉族長好似沒看到一般,打他們身邊經過,與林滿堂客客氣氣見禮。
等見過禮後,劉族長才衝那幾個一揮手,像趕蒼蠅似的驅使他們離開,那幾個族人也不以為意,如蒙大赦飛奔離去。
林滿堂收回視線,就見劉族長衝下人呵斥,“如此憊懶,趕緊給客人上茶。”
下人趕緊過來給林滿堂賠罪,說自己怠慢云云。
林滿堂只想速戰速決,畢竟今兒是桂香和劉青文的婚禮,可不能在這種小事上耽誤時間。
那下人見林滿堂如此好說話,心下鬆了一口氣,自去準備茶水不提。
沒過多久,三杯茶水奉上,林滿堂淺淺飲了一口,讚了幾句。
劉族長笑容淺淺,“到底是舉人,說話就是比咱們這些白身中聽。”
林滿堂當不得他誇讚,從袖子裡鐵出錢袋,將銀子放到旁邊茶几上,“劉族長,今兒前來也是被逼無奈。我原本想著等青文成親之後,再與他過來還錢。未曾想,你們不請自來,既如此,我們只好拋下客人,親自前來還錢。對不住,是我思慮不周,沒想到劉氏如今已經窮成這樣,竟是連一日都等不得。是我大意了。”
劉族長眸間閃過一絲冷意,這是挖苦他呢。
劉族長重重擱下茶杯,扭頭瞪向二兒子,“哦?我讓你去劉氏賀喜,你竟然是去要錢的?你怎麼如此不懂事?”
劉二郎趕緊跪下,握著拳頭,漲紅著臉羞憤難當,“爹,是兒子考慮不周到。我就是氣不過。”
劉族長擺擺手,又斥了幾句,林滿堂見火候到了,便假意勸了幾句,“孩子不懂事,教教也就行了。”
明明比人家年齡還小,卻稱對方是孩子。他說得坦蕩,劉族長聽了眼皮直跳。
林滿堂似是半點沒察覺,他甚至還好心好意勸劉族長,“不過您年紀已經不小了,也確實該頤養天年了,您呀,應該將事交給二兒子打理。您現在要是不放手。不給他鍛鍊的機會,將來……”說到這裡,他搖頭嘆息,“那些喪氣話。晚輩就不說了。”
就他二兒子這慫樣了,三十多歲的人了怕老子怕得要死,是個人都知道他兒子不可能忤逆他。
現在做這番姿態也只是想撇清自己。道理他懂,被人當面打臉,他這樣要臉,怎麼成?肯定要找人背黑鍋,他兒子就最合適的人選。
好是好,可他這麼做,只會讓他兒子永遠成不了才,做錯事只會想法子推諉。這人做事精明,教育孩子卻是糊塗,這劉家…嘖嘖…以後沒什麼前途了。
劉族長被林滿堂一通暗諷,胸腔湧起一股怒意。小子猖狂,明裡說他老了,卻暗指他戀權,將來劉氏肯定沒前途。
林家起勢才三年,他就猖狂成這樣,誰給他的膽子?
林滿堂看他臉色不停變幻,便知他正嘔血呢,又起身施了一禮,“是晚輩狂言,常言道‘忠言逆耳’,劉族長若是不樂意聽,那晚輩就不說了。”
他看了眼錢袋,指了下劉二郎,“你過來點點。”
這麼多的錢,劉二郎自然不敢做主,下意識看向他爹,等他吩咐。
劉族長看著兒子這唯唯諾諾的樣子,心下一哽。正如林滿堂說的那樣,他二兒子不成氣是他的心病。
可他放眼整個族裡,沒有一個小輩會處事,肯讓他放心將族中庶物交於對方。
劉族長抬了抬手。
劉二郎趕緊過去拿錢,當著他的面倒數來,將銀子數了一遍,回頭又衝劉族長點頭,意思錢數對。
林滿堂又看向劉族長,“這錢畢竟是欠劉氏公中,所以麻煩您給蓋個章。以後劉青文與劉氏兩不相欠。他是好是歹都有他自己的造化。我們小莊村姓林、姓許、姓關都好,就是不姓劉。您呀,好好打理您的劉家村就成,別管咱們小莊村的事啦。”
他後面這句話是笑嘻嘻說的,但意思卻與剛才一致。
劉族長被他明裡暗裡嘲諷,哪能不知他話裡的意思。他這是在警告他,不許在小莊村鬧事,要不然他不會再客氣。
劉族長哪忍得住,“小子,天狂有雨,人狂有禍,做人莫要太張狂。”
林滿堂虛心接受,“小子年輕氣盛,以後定會加以改進。”
劉族長心下一哽。
從劉家村出來,劉青文還是不可置信,“乾爹,他會放過我嗎?”
“他不放過也不行啊。他年紀大了。劉氏現在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他沒有接班人,現在不收著爪子,四處豎敵,對他沒好處。”林滿堂回頭看了一眼安靜的村子,“他現在後悔了呢。”
劉青文沒聽懂,以為劉族長是在後悔讓二兒子去小莊村鬧事。畢竟被人當面打臉,這滋味不好受。他嘲諷地勾唇,“他這樣的人會後悔?”
林滿堂搖頭,“我不是指這個,我是說他在後悔將你除族。”
劉青文眼底閃過一絲驚愕,“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林滿堂嘆氣,“他憑藉一人之力將劉氏從泥沼拉到新陵縣數一數二的家族,春風得意四十年。臨到了,卻沒有拿得出手的接班人,對他這樣驕傲的人來說,該是多麼大的打擊。”
“可是劉家也有舉人。他應該不致於後悔吧?”
他算什麼,他只是個秀才,劉家應該看不上他這個秀才吧?
自打穿過來,林滿堂就沒見過那傳說中的劉舉人,聽其他人說,劉舉人中舉之後,就在京城娶妻生子,近十年不曾歸家。
劉族長對外說的說法是大兒子在京城讀書,但是讀書就不能回家嗎?
林滿堂不知實情,所以也不好說什麼,他只道,“秀才比不上舉人不假,可你比他年輕啊。年紀就是資本。”
他其實沒說的是,劉氏有個舉人又怎麼樣。就劉氏沒有好的族長接班人,哪怕劉舉人考上進士,也有他頭疼的地方。攘外必先安內,連家事都處置不妥,劉氏走不遠。
不過這些話不好跟劉青文講。畢竟劉青文自請除族是被逼無奈,可不代表他能看著曾經的家族陷入泥潭。
兩人還沒到小莊村,走到半道遇到扛著農具的村民們。
林廣源的大嗓門離老遠就能聽到,“快!劉氏欺人太甚。還錢哪天不能還,竟然跑婚禮上搗亂。當我們小莊村人是死的嗎?”
看到他們平安無事回來,大家齊齊將人圍住,“滿堂?他們沒為難你吧?”
還有人責怪,“滿堂?你怎麼不跟咱們說一聲?怎麼就自己來了?”
因為同村結婚,大部分人都去了許成祖家吃席,去林福全家吃飯的大多都是婦孺,她們擅長吵架,打架那是真不擅長。
等女人們把男人喊出來,各家男人就找著傢伙什來了。生怕林滿堂一個文弱書生吃虧。
林滿堂搖頭,“我沒事兒。大家回去吧。可別誤了吉時。”
村民們這才往回走。
林福全拽著他袖子,“劉族長沒怎麼著你吧?”
林滿堂看他臉上寫滿擔憂,似是話裡有話,“怎麼了?”
“我聽說他性子暴躁,他三個兒子被他從小打到大。我擔心他打你。你一個文弱書生哪裡打得過他們?”
林滿堂瞠目結舌,啊?竟還是個愛動手的。那就難怪劉二郎如此怕他老子了。
“我沒事。我可是舉人。他不敢打我。”
林福全鬆了一口氣。
回了小莊村,劉青文的同窗好友也爭相過來詢問,得知事情辦妥,紛紛鬆了一口氣。
有人又羨慕劉青文的運氣,竟能認林舉人為乾爹。而且對方還大方借了四百多兩銀子。這份厚待跟親兒子沒什麼區別了。
劉青文笑得坦蕩又感恩,“乾爹對我確實很好。”
作為新郎官,他給其他人敬酒。
輪到陶德時,劉青文順嘴問一句,“陶師兄何時辦喜事啊?”
陶母之前與一位富商家小姐議親,陶母覺得一個醜女太委屈了兒子,就獅子大開口,跟女方就壓箱銀扯皮。好不容易將婚事定下來。陶德突然得了一百吊錢,他自然不肯將就一個無顏女,就讓他娘退了那門婚事。
陶母剛開始得了一百吊錢,還歡喜得不成。可聽到兒子要退親,氣得嘔血,為了娶富家小姐上門,她忍著心疼將自己最後的嫁妝給典當了,換回五吊錢,買了些提親禮。
現在兒子要退親,這些東西就等同於白買了?可兒子不願意,她只能吃下這個虧。
回來後,她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肉疼得不成。
直到媒婆上門。
媒婆也是新近才認識一個從外地搬來了個商賈,家裡有個待嫁的女兒,想尋個秀才或童生當女婿,也不在乎對方家境,只要求對方長相周正,家中人口簡單就行。
媒婆一聽,與陶德可不正是天作之合,於是就樂顛顛來了陶家。
陶母一聽,對方光壓箱銀就有三百多兩,她心也不疼了,立刻就喜笑顏開。
陶德見過自己的未婚妻,當真是貌美如花,冰清玉潔,與他才子佳人正好一對。
之前那個未婚妻不合他心意,他藉口讀書,硬是把婚期壓到後年,半點不顧及女方那時不小。
換成這個未婚妻,他迫不及待想下個月就成親。
媒婆就沒見過如此猴急的。卻也只能硬著頭皮與女方說。
誰知此舉正合女方心意,竟是一口答應。
說來女方家搬到新陵這個偏遠之地,也是無奈之舉。她出外遊玩時,被歹人擄走,賣入青樓。門當戶對的婚事自然沒了,家中長輩對外說她羞於見人已上吊自盡,背地裡卻讓管家將她送到邊城,給她定下一門婚事。
又因她喜歡讀書人,就給她找個秀才或童生為夫君。為了不讓這事出現不可控場面,陶德這輩子也只能止步於秀才。
馬上就要成親當新郎的陶德自是春風得意,衝大家一拱手,“過完年十號,就是愚兄的好日子,到時候大家可別忘了來啊。”
過完元宵節,他們就要去京城。自然不耽誤參加婚事,劉青文一口答應。
其他學子們湊趣說一定捧場。
此時的陶德不知自己前途已經被堵死。他與友人飲酒,暢聊,只覺好日子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