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還沒進廟,只狼就聽到咳嗽聲。雖不劇烈,但咳得很深,必是重病。

與佛雕師相別不過數日,怎麼就病成這樣?

莫非……只狼快步走過去。

“佛雕師閣下。”

“呼……呼……是你啊。”

氣息微弱,如同將死之人。佛雕師喘了幾口氣,才有所好轉。

“你,怎麼來了?”

“路過此地,為拜謝而來。”

只狼合掌行禮。

“若無佛雕師閣下相助,我無法見到神子。只是,你的咳嗽……”

“咳咳……嗯,沒錯,是龍咳。”

龍咳,因為龍胤發動而導致的病症。

因為自己的死……

“抱歉。”只狼想來想去,也只有這一句。

佛雕師沉默片刻,又咳了幾聲。

“無需擔心。我本非常人,區區龍咳,要不了我的命。咳咳。”

他撐著身子轉過來,長出一口氣,舒服了些。

“不過,你還真是個奇怪的忍者啊。”

“是嗎?”

“我從沒見過有忍者會專程跑來,又是道謝又是道歉的。他們心中根本沒有感激的想法。再怎麼熱心相助,都會被當成可以利用的老好人。”

佛雕師望著院子。今晚的雲挺重,月色時明時暗。估計再過一陣,就會變成月黑風高了吧。

他苦笑道。

“所謂忍者戒律,便是要將無用的感情清除。忍者要的是殺伐果斷,若被情左右,自己身死事小,有損主命事大。”

說得只狼彷彿在聽義父上課,眼前的佛雕師似乎換了個身份。

他試探著說。

“你很熟悉這些。”

“算是吧。咳咳。畢竟,我年輕時也修行過,和那些朋友一起,在山間林間。”

“忍者修行嗎?”

“要說是,也算是吧。只不過我們屬於無師自通,憑著自己的感覺和理解,每天奔跑跳躍,互相競爭。不知不覺,旁人開始稱呼我們為忍者了。”

這勾起了只狼的興趣。

“那,之後呢?”

“之後?呵呵呵。”

佛雕師笑著抬了抬左肩。只狼看得清楚,那下面空空如也。

“你的左臂……”

“被砍掉了,一心砍的。”

“一心大人?為何?”

“別誤會,他是為了救我。”

“什麼意思?”

只狼不知道,他問的這個問題,可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

佛雕師也是良久不言,目光投向那尊面善的佛像。末了,又看了看手邊,自己剛剛雕好的佛。

依舊是凶神惡煞。他搖搖頭。

“你可知,何為修羅?”

只狼略加思考。

“據說,被業纏身,被怨所困,即為修羅。”

佛雕師並不明顯地點頭。

“大體如此。然而,業和怨從何而來呢?”

“來自殺戮中。”

“這只是其一。我失了左臂之後,才逐漸明白。人啊,只要活著,無論有意無意,必定會傷害別人。亂世如此,治世亦然。傷了人,便會心存芥蒂。有了芥蒂,便想著排解。”

只狼睜了睜眼。

“忍者,也會如此嗎?”

“當然。越是要行大的殺戮,越是需要排解芥蒂的方法。興兵者無不如此,也就是所謂的大義名分。至於賣命的人,或許只要一尊小小的佛雕,就能讓自己放下芥蒂,尋找內心的平靜。”

拿起那尊怒佛,佛雕師端詳著,嘆氣。

“業和怨,是人無法排解芥蒂,最終不得不苛責自己的產物。不管練就何等強健的軀體,習得多麼高深的技藝,唯有心境,難以把持。若人的心被業怨填滿,就只能自暴自棄,墮落為修羅了吧。”

只狼明白了一件事。

“莫非佛雕師閣下,曾化為修羅?”

佛雕師摸了摸左肩,苦笑道。

“如果一心告訴你,他的十字斬能斬下修羅的手臂,那可不是開玩笑啊。”

原來如此。

所以,佛雕師雕出來的佛,其實,是他心中的業和怨嗎?

只狼不覺望著自己的義手。佛雕師看在眼裡。

“對忍者而言,殺伐不可避免。如果忍者戰死,也算死得其所。倒是活到最後,才更加危險。”

“此話怎講?”

“一生為主命而殺伐。等到天下太平,忍者無用武之地,便會帶著那些黑暗,一同被拋棄。到那時,忍者還有什麼呢?”

抬起頭,佛雕師注視著只狼的雙眼。

“什麼都沒有。所行殺伐,皆為虛幻,毫無意義。留下的,只有血的記憶,以及殘留在血中的……喜悅。”

“喜悅?殺戮的喜悅?”

“那是時刻縈繞的低語。若你心無所依,也會變成麻痺自我的毒藥。”

“佛雕師閣下便是如此嗎?”

“如果你不想變成我這樣,就去抓住手裡的東西吧,抓緊它。失去目標的殺戮,總有一天會把人逼到修羅的路上。”

只狼低下頭。

“謹記賜教。”

“哼,賜教談不上。正好,我也有一事相告。你,見過忍者殺手嗎?”

“曾交過手。”

“他和我很像,心中充斥著怨念的化生,卻不被吞噬。但我無法像他那樣。無論我怎麼雕刻,都只能雕出怒佛。無論我怎麼閉上眼睛,都只能看到火。”

“火?”

“所以,我也想拜託你。如果……”

佛雕師最後望了眼那尊面善的佛雕,那個他已經永遠無法觸及的幻想。

“……如果怨嗟之火四處橫行,你就向佛祖大人尋求滅火之術吧。”

“我,知道了。”

只狼沒全明白。不過佛雕師想表達的意思,他大概理解。

要送走一個忍者,最好讓另一個忍者動手。

時候不早,只狼打算一口氣跑回葦名城。

至於佛雕師的話,路上慢慢想吧。

“唔?”

剛出院子不遠,他感知到了氣息。

與竹林不時傳來的微風巧妙地混雜在一起,不認真感知無法發現。

“呵,真是巧啊。”

陰暗處,走出一人,帶著熟悉的聲音。

這高大的身軀,鷹隼羽毛組成的蓑衣,還有背後那把太刀。

只狼平生第一次體驗到什麼叫目瞪口呆。

“父,父親?”

來者正是三年前已死的,只狼的義父,巨型忍者。

梟。

“沒錯,是我。三年不見了啊,我兒。”

真的是義父,不是幻象。

但。

“您不是三年前在平田家……”

“那不過是計謀罷了。”

“計謀?”

“倒是你啊,兒子,我還以為你死在那裡了呢。”

只狼頓了一下。

“承蒙神子大人的力量,得以死而復生。”

“對,就是那個。”

“啊?”

梟走過來,立在只狼面前。

和過去一樣,他就像是無法逾越的大山。年邁的臉上依然有咄咄逼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帶著不容反駁的壓力。

“這三年,我一直在等。等待有機會得到神子,得到龍胤的時刻。那就是現在。”

“可是……”

“我知道。”

梟抱起胳膊,大聲命令。

“忍者第一戒律!遵從父母,不可違背!兒啊,我命令你離開神子!從今天起,那個神子不再是你的主人了!”

只狼壓低了眉頭。

“意思是,拋棄神子嗎?”

“沒錯!隨我來吧,兒啊!”

“我做不到。”

就在梟說完之後,只狼用很正常的對話節奏和語氣,接了這麼一句。

沒有猶豫,自然流露。完全是脫口而出,是他內心的第一想法。

這回輪到梟體驗什麼叫目瞪口呆了。他怔了好一會兒。

鬍子直顫。

“你剛才說什麼?做不到?”

“是的。”

“這,難不成,你對那小兒有了感情嗎?”

只狼沒有回答。只是直視著梟,一副問心無愧的樣子。

光是這個眼神,梟也明白了。

“啊……”

捂著眼睛,老父親慢慢坐下去,垂著頭。

難受地哭出了聲。

“……兒啊,你簡直傷透了為父的心!嗚嗚……忍者的戒律,你全都忘了嗎!?”

“戒律,是人定的。我的戒律,我要自己去領悟……”

淡然回答義父的質問,只狼從梟身邊從容走過。

“……就像我主一樣。”

不去理會還在痛哭的梟,向著竹林外走去。

現在,他有些明白佛雕師所言之意了。

該抓在手裡的東西是什麼呢?最起碼,不是那些戒律。

他也明白公孫大娘的用心了,雖然不能贊同她的做法。

但,斷絕龍胤,或許可以有不同的結局。

“嗚嗚……”

身後,梟的哭聲越來越遠,卻不曾消失。在這竹林裡顯得很詭異。

不曾消失。

對,不曾消失。

鐺——

隨著突如其來的金屬對撞聲,消失了。

烏雲暫時讓月亮露出來,彷彿是它們也想看清竹林裡剛剛發生的事情。

只狼與梟,各自拔刀,以相同的姿勢。

拼在一起。

“哼,看來多少有些成長啊。”

梟冷笑著說,方才的哭相已不見蹤影。

只狼收刀,反手橫掃。梟一個大跳,退後幾米。

“三年前,你若是這樣直接死了,該有多好。”

“你來此到底何事?”只狼架勢不散,盯著梟的眼睛。

“沒什麼,順路來見老朋友最後一面而已。”

“老朋友?佛雕師閣下嗎?”

梟把刀插在地上。

“你還不知道他叫【只猩】啊。三年前我曾來尋他,助我一臂之力,被他拒絕。我只好獨自舉事。若不是蝶妨礙我,我早得手了。”

“蝶大人?”

“我引來盜賊,做了內應,讓平田家大亂。蝶被我打傷,帶著神子躲進地下佛堂,藏起神子,又佈下幻境。我正思如何闖進去,碰巧你來了。”

“然後你就給我鑰匙,詐死,讓我去闖佛堂。”

“呵呵,兒子替父親冒險,不是理所當然嗎?我敢說,你進佛堂那一刻就中了幻術,說不定還看到神子了吧?但實際上,沒人知道蝶把神子藏在哪。即使我後來趕過去殺了你,也沒找到神子。”

梟不悅地咂嘴。

“結果惹惱了我的僱主啊。”

“僱主?”

只狼正要問個清楚,很快發現不需要問了。

竹林裡的響動突然密集起來,人影一個接一個地出現。有的跑向寺廟那邊,有的圍住了只狼。

“沒錯,我的僱主……”

梟拔起刀,像是在笑。那些人影靠近了他和只狼。

只狼看清了他們的扮相。

“……就是內府。”

是孤影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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