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有兩類人。”
第一句話就讓曹焱兵差點沒繃住。他在想天子下一句該不會是男人女人這種冷笑話吧？
當然不會。
“真正的人和虛假的人，朕稱之為‘明身’和‘偽命’。”
而是比那個更抽象。曹焱兵不由得壓了下眉頭。
天子問道。
“曹將軍可還記得蛇影這個名字？”
“那個用聖盃創造了天下的組織？”
“正是。明身便被蛇影投放至此，來自其他世界的人。認知被篡改，成了這天下的百姓。偽命即是聖盃的產物。二者的區別在於，明身擁有靈魂，而偽命沒有。”
“也就是說，羅剎街的那些靈體，還有閻王村子的靈體，都是外世界來的……明身？”
“沒錯。”
曹焱兵略有吃驚的神色，因為從這一點能推斷出另一件事。
“難不成，迦勒底也來自那裡？”
“完全正確。毀滅聖盃，似乎是他們拯救自己世界的必要步驟。事到如今，就算他們如何愚鈍，那閻王應該也意識到了。”
天子冷笑兩聲。
“想必他們已是糾結萬分了吧。為了拯救世界，就不得不屠殺那個世界的人民。”
好傢伙，原來迦勒底要做的事這麼有難度。曹焱兵有一種認知被顛覆了的感覺。
他本以為迦勒底就是單純來搶聖盃。但如果揹負了這樣的使命，面對這樣的困境還敢勇往直前，必然抱持著非同小可的覺悟。
真是期待與他們見面的那一刻啊。不過眼下還是繼續發問吧。
“這些與羅剎街的異變有何關聯？”
“這就要說到另一件事了，曹將軍。偽命亡後，化作靈力。明身亡後，生出靈魂。二者都將歸於聖盃。但在這之後的事情，汝可知道？”
對，就是這個。閻小羅問出來，曹焱兵卻不知道的事情。
“請陛下明示。”
“聖盃是天下的中樞。偽命明身歸於聖盃，乃是維繫天下的必要步驟。畢竟，聖盃之力雖然龐大，卻非無限。故要吸取明身之魂，以活聖盃之力。但即便如此，聖盃之力也終有盡頭。”
“到那時，天下就將無可避免地崩壞嗎？這是蛇影的目的嗎？”
“這天下不過是蛇影達成其真正目的的一步罷了。蛇影之所以如此安排，想必是算定天下在崩壞之前足夠完成它的使命吧。”
忽然，天子眼中現出決絕之色。
“然而，朕不允許這樣。所以才有了名為羅剎街的鎮魂街，以及身為鎮魂將的汝。”
“什麼？”
“羅剎街會攔下即將被吸入聖盃的明身之魂，使其化為靈體存在。這個過程中，靈體逐漸依附於羅剎街的力量，擺脫聖盃的束縛。但汝肯定知道，這同樣無法持久。”
“是的。無論哪條鎮魂街，靈體終有一日會進入靈域……嗯？”
曹焱兵靈光一閃，懂了。
“難道說除了聖盃，洛陽城還有其他類似靈域的地方？”
“不錯。如果汝想知道更多，朕可以說，而汝也要做好心理準備才是。”
說這些時，天子與曹焱兵四目相對，像是在看他的決心。
這是要告訴我一些可怕的秘密，知道以後要麼服從要麼滅口嗎？哪個曹焱兵都不答應，但他也不會就此退去。
於是毫不猶豫。
“末將已有覺悟。”
天子點頭。
“很好。那就隨朕來吧。”
曹焱兵這才明白為什麼天子要在這裡召見他。原來寢宮的某個房間裡有暗門，進去之後還能找到升降梯。
隨著它不斷下降，曹焱兵周圍的的牆壁逐漸變寬，空間變大，還點著足夠的燈火。說明這裡常有人出入。
在他猜測這是什麼地方時，升降梯漸漸停穩，面前是一個洞口。天子先走進去，曹焱兵也跟著進去。
“這……”
裡面，別有洞天。
這是比西宮還要龐大的地下殿堂，高度絕對超過皇宮的任何建築許多。曹焱兵的目光一時竟不知該落在哪裡。
殿堂上方，懸掛著數不清的，大約一人高的罐體，密密麻麻如同毛髮。它們首先吸引了曹焱兵的目光。
烈火將軍有種感覺。吸引他的是罐體中的某些東西。那裡有他熟悉的味道。
他低下頭，這次看到了殿堂中央的位置。
“龍椅？”
他望著那把椅子，比地上皇宮的龍椅還大些，鍍上了純正的黃金。
龍椅下面……那是什麼東西？彷彿黑色的膠狀凝固物質。像是破土而出的樣子，只露出一小部分，可能本體會更大。
然後，殿堂內還有許多走動的人影。大體分為兩類。
一類人面色慘白，彷彿死屍復活。穿著能蓋住手腳的寬大袍子，戴著又高又尖的帽子。他們腳不沾地，並非行走而是漂浮。
另一類正好相反。身上只有粗糙的衣帶，肌肉結實，用一個籮筐似的“帽子”蓋住腦袋。走起路來看似與人無異，卻總是帶著些僵硬感。
他們有的搬運東西，有的在施展法術，看起來分工明確，各司其職。
看到天子，他們馬上讓出路來，紛紛低頭。天子一揮手，他們就繼續幹活。
“曹將軍不妨猜猜看，這裡是什麼地方？”
天子這樣問道。曹焱兵想了想。
“別的且不提。頭頂那些罐子，裡面莫非是明身之魂？”
“不愧是鎮魂將，果然敏銳。”
“居然在這裡。”
現在曹焱兵承認，當閻小羅問他知不知道被吸收的靈魂會怎樣時，他回答的“沒興趣”是隨口胡說。
他原本以為，羅剎街連著聖盃，所以街上的靈體早晚會前往聖盃被吸收。就像在他的世界，羅剎街的靈體最終會前往靈域那樣。
曹焱兵仰望著那些罐子。
“它們都是從羅剎街到這裡的嗎？”
“沒錯，都是。”
天子也仰著頭，解釋起來。
“本質上講，那閻王的村子與羅剎街功能相同。但她沒有告訴你的是，她並不是每次嘗試收服孤魂野鬼都能成功。總是會有個別的靈魂在她收服的過程中被聖盃吸入，出現在羅剎街。這些靈魂會因為她的刺激而變得活躍暴躁，呈現出無形無意識靈魂與有形有意識靈體之間的狀態。就是你在羅剎街看到的那樣。”
原來是這麼回事。也就是說，沒能被收服的靈魂在羅剎街被填充了魔力，變成了有形但是沒有自我的靈體。
那不就是惡鬼麼。
“這就是要毀滅那個村子的真正原因……”
天子點頭。
“因為對我，我等來說，收集靈魂十分必要。這要提到羅剎街的另一個功能。”
“另一個功能？”
“靈魂進入羅剎街會變成有形的靈體，透過對這一過程的研究，我們掌握了無形靈魂和有形靈體的轉換之術。現在你看到的這些靈魂，只要賦予合適的軀體，它們就可以再次成為人。”
曹焱兵驚了。
“借屍還魂？”
“如此形容，確實貼切。這是為了將靈魂從聖盃的控制中剝離出來，是實現我等夙願的必要步驟。”
“該不會是為了迦勒底吧？”
天子哈哈大笑。
“怎麼可能？曹將軍，我且問你，你覺得那些偽命算不算人？”
曹焱兵哼了一聲。
“都叫他們偽命了，至少你不會認為他們算。”
“沒錯。那不過是聖盃模仿人所誕生的類人之物罷了。沒有靈魂，便稱不上是人。而人，才是一切的根本。也是我，是我等努力至今的目的。”
到這裡，曹焱兵忽然意識到一個小細節。
笑道。
“陛下……你從到這裡開始就不再自稱朕，而是自稱我了啊。”
“因為只有在這裡，我才能放下那個僭越的虛假身份，迴歸本來的面目。”
“你到底是誰？”
天子目光如炬。
“我名，■■。”
那是個讓曹焱兵驚呆的名字。即使他沒怎麼讀過書，也聽過的名字。
這就不奇怪了。如果是這個名字，那麼在洛陽城，在這天下發生的所有事，都容易理解了。
看他那恍然大悟的表情，天子笑道。
“所以，你知道我等的目的了？”
“是啊，我覺得我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大手筆啊，我都有點佩服你們了。蛇影召喚你們，本意應該是讓你們管理這個世界。你們可倒好……”
“這並不矛盾，我等仍然在執行蛇影的指示——雖然是按照我等的方式。”
“花言巧語。這麼說，那龍椅不是給你們自己準備的吧？”
“當然不是。那是由聖盃延伸出來的一端，聖盃就在下面。唯有這天下真正的主宰，才有資格坐上龍椅，君臨天下。”
曹焱兵秒懂。這意思明確得不能再明確了。
“迦勒底的御主，是吧？怪不得你給曹老闆下那樣的命令。”
“我等終究只是未來君王麾下的從者。能有效維繫從者與聖盃的，只有御主。”
“可以可以。迦勒底御主要是知道你們這麼抬舉他，說不定會感動到痛哭流涕吧。然後呢？你為何跟我說這些？是想讓我幫你勸勸迦勒底御主嗎？”
天子搖頭。
“因為我有所擔心。如果你遇到了那個阻止明身之魂歸入的人，他會不會給你灌迷魂湯。聽完我的話，你應該已經清楚自己在我等的計劃中處於多麼重要的位置。所以弄清你的態度很有必要。”
曹焱兵笑到肩膀發抖。
“也就是讓我選擇嗎？就為這事把我叫來，又是參觀又是講解的。那接下來是不是要上演我拒絕就會被滅口的戲碼？”
“我說了，你對我等而言十分重要。我帶你來，只是讓你看清我等在做什麼，希望你能明白我等的大願。至於如何選擇，全在你自己。”
說完，天子背過身去，面向龍椅。就如他沒事下來溜達時一樣。
“你且去吧，曹焱兵。不必急於得出答案，慢慢思考即可。”
“唔。”
這毫無防備的架勢，倒讓曹焱兵有點不知所措。停留片刻，便順著升降梯回到宮內，徑直出去。
侍衛們只說聲“慢走”，就回到各自的位置站崗。望了眼他們，曹焱兵踏上返回羅剎街的路。
邊走邊想。
答案知道了，同時也知道了更多更復雜的事情。
■■他們的目的很好理解。透過羅剎街“沉澱”出明身之魂，收集起來。等到時機成熟，再還原為新天下的人民。
他們是認真的，起碼在曹焱兵聽來決心滿滿。論覺悟恐怕不輸給迦勒底。但迦勒底御主也不可能乖乖就範，估計最後會讓雲中君用丹藥來搞定吧。
雙方的最終目標截然相反，不存在對話的可能。那麼自己要如何選擇呢？
如果迦勒底真的打到洛陽，自己是戰鬥到最後，還是大人這邊請呢？
曹焱兵想著，想著。不知不覺。
“我去。”
已經站在那間房子外面了。他嘆了口氣，走進去。
地下的樣子和他離開時差不多。兵士們依舊離呂布遠遠的，緊張地握著備用的束縛繩。
倒是呂布安靜了許多。不知道是累了，還是對曹焱兵已經沒有那麼大的敵意。
“將軍。”
“陛下有何旨意？”
幾個兵士過來關心地問著。曹焱兵說。
“沒什麼，就是問了問任務執行的情況。因為我沒第一時間進宮稟報，陛下有些著急。”
“哦，也就是平安無事啊，太好了太好了。”
“怎麼了？突然這麼婆媽。”
兵士們不好意思地笑道。
“因為將軍剛才進來的時候面色很凝重。”
“是啊，我們還從未見將軍有過如此表情。”
曹焱兵一愣，揉了揉臉，有點小驚訝。
看來自己心中的糾結不小啊，都表現在臉上了還渾然不覺。
他也笑了笑，說道。
“你們先上去吧。我單獨和呂布聊聊。”
“是！”
待兵士們都不在了，曹焱兵踱著步走到呂布近前。
呂布抬了抬頭。
“有話快說。”
“可以啊呂奉先。我剛才提到陛下，你居然都沒發飆。是因為你的靈基在逐漸恢復嗎？”
“哼，我怎麼知道。”
你不知道，我能猜到。
根據天子那些話，曹焱兵推測呂布的靈基中存在著“絕不允許戰敗”的內容，這是他沒能馬上消失的原因之一。而另一個原因，就是他靈基崩壞後也跟那些明身之魂一樣，被羅剎街給攔截了。
這事恐怕在天子的意料之外。羅剎街吸引靈魂的功能起了關鍵作用，而原本的羅剎街沒有這種功能。大概是天子做了某種手腳，讓它能完成沉澱明身之魂的任務。
結果就是陰差陽錯，呂布殘破的靈基落在羅剎街，像其他靈魂變成靈體那樣重組。
能這樣正常對話，說明重組很成功，或許靈核也恢復了。當然這指的是精神層面。論戰鬥力，呂布肯定無法恢復到從者水準。
“別發愣了，小鬼。找我幹什麼？”
呂布的聲音讓曹焱兵回過神。曹焱兵想了想。
“方才天子讓我進宮，跟我說了些很有趣的事。我先說給你聽，然後……”
神秘一笑。
“……再提一個同樣有趣的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