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燕州府城軍營一角。

“呀!去哪了你?要死啦!”

王一根灰頭土臉的從黑暗角落中躥了出來,直接把前來尋他的王麻子嚇了一跳。

“我、我沒去哪,找個地方方便了一下。”

說著,王一根還將自己先前沾滿了泥土的手藏在身後對著衣甲和褲兜處擦了擦。

他這心虛模樣倒是因為在黑暗中看得不真切,反而因為他蹭褲子的模樣倒是讓王麻子會錯了意,臉上多了幾分曖昧的笑容。

“你小子,都這時候了還想著快活!”

說著,王麻子在對方的肩頭上錘了一下,王一根只是笑笑,並沒有解釋。

“對了,麻子哥,你找我做什麼?”

王一根拉著王麻子離開原地,往大營那邊走去。

“嗨,那什麼,今晚加餐!”

“加餐?!”

提到吃的,王一根那忍不住地唾沫就分泌了出來。

他們已經好多日都吃不飽了,乍一聽居然還能加餐,王一根眼底閃過驚喜,但是轉瞬間,他臉上的表情似乎變得很奇怪。

“咱們哪來吃的?”

“我怎麼知道,不外乎出去再搶點唄?有吃的還堵不上你的嘴?”

王麻子那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讓王一根心有些堵。

他所謂的搶,不外乎在到城裡的一些百姓家裡搜刮餘糧。

這是這樣,那些百姓還能活下來麼?

一旁的王麻子還在繼續說道:“你說將軍怎麼想的,這前線都傳來一個個縣都投降了,咱們這邊怎麼就……”

“噓——這種擾亂軍心的話麻子哥你少說。”

因為都是一個村子裡徵兵上來的,王一根還是很珍惜這位同袍的,“小心禍從口出。”

倒是王麻子見王一根這認真模樣直接嗤笑。

“就你小子還惦記著軍心呢,這軍營裡大家都說開了,將軍也說只要挺到顧侯大軍來了,到時候咱們就主動投降。

降者不殺,懂麼?

到時候說不準明年開春咱們就能回村種地去了。”

王麻子樂呵呵的話王一根聽不明白,他傻傻站在原地,臉上的困惑越來越深。

“麻子哥。”

“啊?”王麻子走著走著這才發現王一根又落在自己身後,他回頭,就見王一根這才十六的削瘦少年那倔強的目光正盯著自己,問道:“既然一開始都打定了投降,那我們被徵兵過來是做什麼的?”

這話給王麻子問倒了。

“我哪知道是幹什麼的?”

王麻子上前兩步摟過王一根的肩頭,帶著他往營地繼續走。

一邊走她還一邊道:“聽說最精銳計程車兵早就撤走了,咱們這種大頭兵本來不就是將軍指哪打哪麼?真要是打起來了,指不定明兒就死了。

咱們這樣的兵丟在這裡估計就是為了做做樣子,給那些早就跑的人做個擋箭牌。

現在這情況已經好很多了。

只要能夠投降那就能活下來,誰不想活著啊?”

王麻子說完又拍了拍王一根的肩頭,“別瞎想了,像我們這種人他們上面人都不帶看一眼的,你還怕他們算計你不成?”

此時他們已經走到了營地內,燈火通明,空氣中瀰漫起了誘人的飯香。

這下整個軍營裡計程車兵都起來了,大家都格外地期待起了今晚的伙食。

就這香味,他們已經好久沒聞到了。

連剛剛滿腹心事的王一根此刻都因為香味短暫的失了神,忘記自己剛才想的事情了。

今晚的伙頭營那邊十分的熱鬧,喝了快一個月的草根糙米湯,今晚忽然有了肉湯和黑麵餅子,簡直讓所有人感到了驚喜。

肉湯那邊的隊伍熱火朝天的,王一根領完黑麵餅子之後是如何都擠不上那邊的隊伍。

又趁著四下無人注意,王一根悄悄藏了半塊黑麵餅子在懷裡。

“嘿!幹嘛呢?!”

拿著空碗的王麻子一回頭就見王一根揹著光不動彈,上前一嚇唬對方一轉頭就見他那手裡的半塊餅子。

“哎呦你小子,湯都不喝這梆硬的麵餅子你就生吃啊?!”

王一根聽見王麻子的話悄悄鬆了口氣,順著他的話囫圇個點頭:“好久沒吃飽了,忍不住……”

“瞧你小子這沒出息的樣兒!”

“這不是那邊人太多,我這也擠不上,這就先吃了。”

明明一口餅子還沒吃,王一根卻得裝作已經吃了半塊,越說他越餓,低頭想著順勢就直接把這半塊吃了。

“哎哎哎!別吃,這餅子必須泡肉湯啊!”

王麻子攔住王一根想要吃餅子的動作,拉著人就繞到了伙頭營正後方的一塊角落中。

王麻子嘚瑟地笑道:“別說你麻子哥不關照你,我認識這裡面的一個伙頭兵,剛剛和人約好,悄悄給咱們弄點湯來。”

說完,王麻子又衝王一根伸手。

“啊?”王一根愣了愣,不解,抬頭看向王麻子。

“廢話,人家能提前給咱們弄點湯,還能帶點肉,這不得給點好處?”

“可是,我什麼也沒有啊。”瞧著王一根那不開竅的模樣,王麻子一把將他手裡剩下的半塊巴掌大的餅子拿過來,又掰下來一半。

“那個……”

“那什麼啊?就這點大餅子你還心疼?剛才不是吃了半塊麼?”

王麻子看著王一根那心疼模樣實在嫌棄,緊接著他又將自己的餅子上面掰了快約莫三分之一的部分。

就在這時候,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朝他們這邊走了過來,王麻子連忙搖手示意。

這人便是王麻子說的熟人,看著那人手裡用著軍營裡伙頭兵專用的大湯勺兜得滿滿當當的湯水,藉著一點微光,裡面幾塊黑乎乎的影子看起來確實是肉。

王麻子奉承似的吹噓了幾句,將餅子給了那人,那人便將肉湯裝進了王麻子帶來的兩個空碗裡。

秉承著剛才王一根就給了那麼點小餅,倒湯的時候王麻子還特地和那人說自己這邊多放點。

那人見王一根沒意見,便照王麻子說的,倒完就走了。

留下了王麻子和王一根在原地。

王麻子拿到了肉湯那叫一個開心,端著碗和餅子就跑了。

王一根慢了一步,也朝著別處光亮走去,一邊走,他又不放心地將那一小塊餅子趕緊塞進嘴中,混著肉湯呼嚕嚕地喝下了肚子裡。

直到肚子裡真正感受到了熱乎乎的飽腹感的時候王一根這才徹底鬆下了精神,這時候他這才注意到碗底還有一點點肉渣子。

此時的他恰好走到了一根火把前,照亮了他碗底的東西——

兩三片沾著點肉末的指甲以及幾顆連在一起的看起來像是人類牙齒。

“嘔!”

“嘔!”

“嘔——!”

意識到了自己剛才做了什麼的王一根這下再也受不了,在一些人錯愕的目光中跑到了角落裡中大吐特吐!

本來以為好不容易吃飽的肚子再次癟了下去不說,王一根整個人身子都忍不住打起了擺子。

剛才那碗底的畫面哪怕他閉上眼還在不斷地浮現在他的眼前,他手裡的湯碗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被自己丟掉了。

吐著吐著,他的眼淚鼻涕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一起下來了。

他就知道,為什麼軍營裡糧短缺一個多月,偶爾忽然能吃點稍微濃稠一點的粥也就算了加餐的情況怎麼可能忽然就又是幹餅子又是肉湯的。

原來這肉湯……

“嗚嗚嗚……”

少年吐完之後直接在一旁跪坐趴在地上哭出了聲來,他從來沒想過自己居然會吃人啊!

“嘔……”

想到這裡,王一根又沒忍住乾嘔幾聲,哪怕吐出來的只有酸水,王一根也覺得不夠。

“你怎麼了?”

這時候王一根趴在地上,狼狽地抬頭看著站在自己身前的王麻子,他的視線落在了對方手裡還拿著的空碗。

“咦!”

這時候王麻子似乎也注意到了王一根剛才在做什麼,連連後退幾步,罵了句髒話,緊接著又道:“你真的是賤骨頭,好不容易吃一頓你都給吐了?!”

就算嘔吐物實在不堪入目,但是王麻子一想到那都是先前的吃的,就心疼不已。

“早知道我就一個人吃了,你踏馬吃不下你找我啊!”

“那是人肉……”王一根小聲說了這麼一句。

可是王麻子似乎還沒聽見,又繼續道:“你知道這頓食物多麼難得麼……”

“那是人肉。”

“你知道這餅子和這個肉湯……”

王麻子沒聽見王一根的話似的,在那喋喋不休,終於,這下王一根也爆發了,衝著他大喊道:“那是人肉啊!人肉做的肉湯!!”

他大喊著像是在發洩,結果好半天卻聽不見別的動靜。

等王一根發洩完了,他就見王麻子站在背光處居高臨下地盯著自己,那冷漠的眼神讓王一根剛才爆發出來的氣焰頓時矮了一截。

“麻子哥……”

“所以,你都吐了是嗎?”

王麻子明白了王一根剛才的一切反應,好半天這才開口問道。

“是……這、這可是吃、吃人啊。”

王一根眼神里布滿了驚恐,嘴唇顫抖著,他怎麼都不明白怎麼能到這一步。

“不吃人,怎麼活下去?再吃幾天野草,說不定哪天我們眼睛一閉就再也睜不開了。”

王麻子那麻木的反應讓王一根感覺十分的陌生,緊接著他又聽見王麻子說道:“在這裡,你要是不吃人,那就是別人就吃你!”

對上王麻子那雙渾濁幽暗的眼瞳,王一根的身子再一次控制不住的發顫了起來。

···

“郡君,世子爺你們可算是回來了!”

梅莓跟著顧平虜他們一路風塵僕僕地趕回來的第一時間,就見到了此行特地被梅優從梅家堡裡帶出來的胡巖青。

梅莓恭敬地喊了一句老師,胡巖青也來不及這時候還和梅莓他們掰扯規矩禮儀,一臉著急地樣子帶著二人朝著主帳走去。

胡巖青特地來告知他們梅優和顧嚴在營帳裡爆發了激烈爭吵的訊息。

永媛本來想跟著,但是被胡巖青扭頭那麼一瞪,永媛立刻乖巧的站在原地,順道還攔住了其他幾人。

這事,顯然現在還挺棘手,他們這些人是插不上話的。

而這一會,胡巖青也已經將事情的原本告訴了顧平虜和梅莓他們。

“梅將軍對那降將動了刑,從降將嘴裡以及歸順的百姓那邊知道了一些降兵在城裡做的事情,便想坑殺所有的降兵。”

“這怎麼能行?”

這下顧平虜面露震驚:“這要是貿然殺了投降計程車兵,日後不說這罵名。

就光是打仗,他日誰還敢投降?

不投降也是死,投降也是死。

日後不論我們怎麼作戰一定會得到他們拼死的抵抗。”

“那降將究竟說了什麼?”

梅莓卻不像顧平虜一下想這麼多,卻問了究竟是什麼讓梅優如此的生氣。

她知道梅優在戰場上很是無情,可是梅莓也明白這並不代表梅優是個殺人成癮的嗜血狂魔。

梅莓之前和顧平虜回來的路上多少也聽見了一些關於燕西諸縣糧食短缺,不戰而降的事情。

梅優這忽然爆發,顯然還有內情。

“前些日子攻佔的平子縣,有一群百姓趁著梅將軍巡邏的時候一把衝出來讓梅將軍為他們做主。

那些人告了平子縣的守軍將領,說他們搶奪縣裡百姓糧食,使得許多百姓活不下去,他們還將那些被搶了糧食真的活不下去的百姓拿去製成了肉糧……”

“嘔!”

梅莓這騎了一天的馬,胃裡顛簸的厲害,這再一聽見胡巖青的話,梅莓一個沒忍住立刻跑到邊上吐了起來。

“你再說一遍?”

吐完的梅莓反應過來她剛才聽見的那些話扭頭看向胡巖青,又道:“肉糧……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麼?”

胡巖青的臉色也不好看,點頭。

“城裡的百姓活不下去相互吃、軍營裡計程車兵也吃……這種情況優的提議父親當然不會同意的。”

顧平虜第一時間知道了此事自然也生氣,可是先前他確實也見到過。

連一些老百姓自己活不下去都在吃人,士兵很有可能也在吃,先前他們不僅是沒有想到過這樣的問題。

正因如此,若是梅優只是因為士兵吃人而提議誅殺這群降兵,自然不會被自己的父親透過。

“優有些衝動了,此事……”

梅莓和顧平虜這才剛走到主帳前,顧平虜的話還沒說完,便聽見梅優的聲音從帳子裡傳了出來:

“此等喪盡天良、搶奪百姓食物、造成百姓相食不說,甚至還要將百姓抓去吃的畜生,我等還要用糧食養著,不如就地坑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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