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傻不傻?!蠢不蠢?!”

蕭悠狠狠對著自己臉頰扇了兩個巴掌,啪啪啪抽得很響。

猶如抽在各家家主臉上一般。

“我也是個蠢貨,被你們說動了,我早就該知道靖王殿下……他連自己性命都不在意,會在意南邊的百姓性命?”

當時蕭悠覺得冷一冷靖王不妥,他在蕭首輔身邊長大,幾乎同穆陽一起長起來的。

當然,他只能看著穆陽一步一個腳印,哪怕跌倒被凌辱踐踏,穆陽也會往上走,直到走到所有人仰望的地位上。

曾經欺辱輕視過穆陽的人,如今不是死了,就是謙卑跪在他腳下。

蕭悠是少數幾個沒有在微末時得罪靖王的同齡人,也是少數沒有在穆陽失去武力後落井下石說穆陽成了廢物的人。

他更是親眼看到靖王勢不可擋,成為不依靠皇上同楊家依舊能在疆場上所向披靡的無敵將軍。

靖王是他們這代人傳奇,哪怕是他大伯父蕭首輔都說靖王同他之間的差距巨大。

然而,他作為靖王同齡人,看過靖王的輝煌,看得出靖王骨子裡的瘋狂——不在意蒼生的性命,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旁人都有以蒼生為己任的心思,可是靖王卻沒有半分這份覺悟,抵抗蠻夷,只是因為他想這麼做,並非在意百姓死活。

這話,蕭悠沒有同任何人說過。

直到他看到靖王成親後,蕭悠覺得靖王真正尊重生命了,不想死了,想給靖王妃打造一個太平盛世。

因此,蕭悠判斷靖王不會因世族家主們晚跪幾日便發怒。

“自作聰明,你憑什麼以為自己瞭解靖王?他是你一個凡夫俗子能揣測的人?”

蕭悠自嘲笑了笑,一臉的懊悔,“我不知你們還在等什麼,我要去靖王殿下面前請罪了。”

說完,蕭悠大步流星向外走。

靖王不怕金水城血流成河,不,是靖王不怕炮轟金水城。

他怕……他無法預料一旦靖王下令放炮,金水城的損失有多大。

靖王提前通知可能死不了多少人,可金水城被炮火覆蓋,傳承百年的建築付之一炬,許多人無家可歸。

他——他就是罪人。

本來他就要在靖王面前低頭臣服的。

“蕭賢侄等一等,你的意思是靖王……靖王殿下真會拿火炮攻城?並非嚇唬我等?”

“齊伯父可以繼續等,等著看看炮彈會不會落在齊家主宅上。

按照靖王的習性,他敢於火炮對準金水城,火炮的精準度不敢說精確到屋子,可以說靖王指拿打拿。

齊家祖宅,嗯,諸位的主宅佔地很廣,容易擊中,順便讓諸位知道火炮的厲害同——在靖王面前要臉面,是多麼的可笑。

“我蕭家祖宅供奉歷代先祖,為蕭家子孫的我絕不敢讓祖宗受驚,眼看著祠堂被毀。”

“可是,可是,我們讓了一步,跪迎靖王入了城,以後靖王的命令不敢不聽,我們一番打算豈不是白費了?

我們面子可以揭下來被靖王踩在腳下,但是祖宗的基業不能就這麼交出去。”

趙家家主也被靖王嚇得不清,

不過,他覺得自己還得掙扎幾下,聯合其餘各家再僵持下去。

也好給他從容跪下的機會。

當年,他說動被皇上滅掉的家族保持骨氣,他偷偷把妻子送到了皇上床榻上……

送妻子給皇上侍寢,他不是不覺得丟人顯眼,可是他用妻子的身體保住了趙家的基業,保住了兒女親族的性命。

甚至得到皇上的獎勵,他又覺得一切的犧牲都是有價值的。

忍辱偷生只為大業,他資助聖主等人,不就是為了報仇嗎?

他一直都想把丟掉的體面尊嚴找回來。

這幾年本以為他又行了,看到了對抗皇上的希望。

靖王南行就藩,靖王強勢霸道的態度,再次讓他惶恐不安,再一次被烏雲籠罩。

他又想跪下了。

畢竟,跪過一次之後,再跪也沒那麼困難。

靖王未必如同皇上一般好色,縱然他的女兒孫女都是精心培養的,她們能如同他的妻子一般取悅靖王?

蕭悠背對著眾人,緩緩開口:“靖王殿下入城後會不會如同你們計劃享受奢靡,縱情愉悅,我不知道。

只知我現在不去請罪,靖王殿下火氣散不下去,主宅保不住。”

“家主,家主,靖王殿下的人傳話過來,再給一刻鐘。”

門口的隨從話音剛落,府門外聚集的百姓哭求聲音震天。

無非就是讓幾大世家的主事人迎接靖王入城。

百姓們想活。

他們不懂各家家主的堅持,他們只記得靖王殿下戰無不勝。

當年,南朝精銳是靖王帶人滅的,天險攔不住靖王。

也記得靖王入城後,只誅首惡,准許他們保全財產,給了他們繼續活下去的機會。

皇上同武勳們在南朝舊都做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

唯有靖王殿下並未過分壓榨他們。

武勳們做得太過分,靖王對武勳行了軍法,逼得皇上都不得不收斂了幾分,下令不許騷擾搶掠普通百姓。

“聽到了嗎?民心已經在靖王那邊了,我們無法讓靖王入城,你們信不信不用等靖王調兵,百姓們會成群結隊衝進來?

往日他們敬重士族,敬重我們也是為了活下去,活得更好一些。

一旦我們妨礙他們繼續活下去,他們也不會讓我們活。

祖上的尊榮同高貴的血統擋不住為活命而瘋狂的百姓!”

蕭悠身影寂寥,嗤笑道:“咱們真是夠可笑的,一頓操作勐如虎,靖王一怒全成屎。

哈哈哈,難怪,難怪,伯父說,我怎麼商量計策無所謂,因為佔據主動的人從來都是靖王殿下!”

吳家家主胖胖的身子靈活繞過身邊的人,小跑到蕭悠身邊:

“大侄子同靖王是認識的,不然蕭首輔也不會派你過來,叔陪大侄子一起去拜見靖王。

大侄子放心,你怎麼做,叔就怎麼做。

絕對不讓靖王殿下惱火,不讓大侄子為難。”

他肥碩的手掌抓住蕭悠的胳膊,“走,走,他們不信你,叔信你的判斷,不就是討好靖王殿下嗎?

這事叔熟,其實我們都熟…

叔一定找個讓靖王殿下滿意的姿勢跪下去。”

蕭悠想笑又笑不出來,“叔?!”

“我比你爹小几歲。”吳家家主眸子閃過嘲諷感傷,“為了活著不丟人,靖王不是使勁作踐人的人。

當年你沒經歷過南朝國破城破,皇上的老兄弟驕奢淫逸的武勳們一個個很會作踐人。

以前他們受夠了貴族的壓榨欺凌,一朝得勢後,他們的手段比之畜生,說畜生都抬舉了他們。”

“叔……您……”

“想到了一些往事,不過那群欺負咱們最狠的人,也都沒有好結果。

我們是無法當面報仇雪恨了,可我們能借著皇上這把刀報仇。”

吳家家主拽著蕭悠飛奔,臉上的肥肉因為跑動而顫抖,鼕鼕冬,他的腳步很是沉重,畢竟身體重量在那擺著呢。

不過,他氣息意外很平穩:

“以前我曾章臺走馬,瀟灑不羈,姑娘們都誇我英俊,不然生不出漂亮的女兒,自從那年後,我餓得狠了,總覺得吃不飽,這幾年胖了一圈。

一些不愉快的記憶,被折磨致死的人……總是難以忘記,所以我喜歡去人多的地方聽八卦。

我對三教九流,甚至下九流的人客氣,被他們稱為士族之恥。

我吃過當年的虧,說不準市井之徒會不會突然翻身了。

只有食物才能帶給我快樂,只有堆滿庫房的銀子才能帶給我安全感覺。

因為下次城坡時,我可以拿銀子買命,也因為胖比旁人多堅持幾日。”

“大侄子,叔不想死啊。”

蕭悠心頭酸澀,眼角有點潮溼。

吳家家主突然笑著拍了拍蕭悠的肩膀,神秘嘻嘻問道:“大侄子覺得叔這麼說能不能取信靖王妃?

叔都說得這麼可憐了,靖王妃年歲不大,又是靖王新婦,她應該是感性又善良的人。

靖王殿下以後可能會風流多情,但是我覺得能被他放在心上的靖王妃一定是個善良的女子。”

蕭悠:“……”

“碼頭快到了,啊,看看,百姓們從來不蠢,他們比我們更知道怎麼才能取悅靖王,才能活下去。”

吳家家主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感傷自嘲,不服氣以及玩笑統統收了起來。

他整理了衣冠,端著萬分的謹慎,千分的謙卑向河岸邊緣走去。

本想小心翼翼避開跪在岸上向大船叩首的百姓,不知誰喊了一聲,“吳家家主到了。”

百姓們似找到了主心骨,看清楚來人是個胖子,不敢再叫他一聲吳胖子。

卻讓出了一條直接通向岸邊的道路,把最靠近大船——在大船上一眼就能看到的顯耀地方讓了出來。

“哦,幾位大人也到了啊。”

蕭悠看到府城的官員,嘴角抽了抽,昨兒還在大放厥詞,靖王只是過路的王爺。

皇上的口諭在江南這片不怎麼管用,他們不敢違抗口諭,可以想盡辦法迂迴而行。

靖王就算是條勐龍,到了江南也得盤著,讓地頭蛇幾分薄面。

巡撫同知府臉皮很厚,彷彿聽不出蕭悠的嘲諷。

“恭迎靖王殿下是本官的職責所在,蕭首輔百般叮囑本官敬重靖王殿下,前兩日,本官一直忙著籌備稅銀,因此耽擱了迎接王爺。”

蕭悠闇暗撇嘴,大伯父這個便宜學生可真是深得官場精髓——只要我不覺得尷尬,那尷尬的就是旁人。

臉皮厚,唾面自乾的人是不是更容易升官?

吳家家主直接跪了下去,不去細數金水城中的衙門中還有哪位官員沒到。

端看黑壓壓跪了一群穿戴官服的人,想必沒有幾個膽子大不來的官兒。

幾家這些年掌控江南官場,餵飽了官員們的胃口,彷彿讓官員們為他們所用。

靖王殿下一到,他們立刻在靖王面前表得忠心。

靖王要求他們拿辦幾家,他們也不會多猶豫。

許是換魏王趙王會讓官員們遲疑,偏偏來得是靖王殿下。

皇上運氣真是好,這麼好的兒子,他怎麼就沒能撿到呢?

不對,聽說靖王身上也留著穆家的血……

最誇張的八卦是閔王憑著年輕時俊美儒雅的外表勾引了大家小姐……小姐懷孕後產子,家族以為恥辱,命人摔死靖王。

可僕從不捨得,偷偷把靖王放到水盆中,沿著河流飄走。

閔王耗費多年才尋到靖王,不願意同靖王相認,最後還是皇上收了靖王做兒子。

直到閔王沒有子嗣,皇上才將靖王還給閔王……

“叔,你不說點什麼?”蕭悠手肘碰了碰吳家家主的胳膊,嘴向旁邊一撇,“這時候你怎麼還熘號愣神?

趙家伯父頭都快磕出血了,田家獻上堪輿圖,真沒想到曾經皇上遍尋不到的南朝堪輿圖最後被田家找到,又在今日獻上。

齊老伯——畢竟是見過風浪的人吶,跪著即興創作了一首詩詞,歌頌皇上豐功偉績。

嘖嘖,他們來得並不比咱們慢,怕是早就準備好了獻給靖王殿下的禮物。”

吳家家主並未去看幾家主事人的表現,乖順的低著頭,輕聲說道:“我早就料到了,還是那句話,為了活著並不丟人。

當年我們不曾捨身取義,陪著南朝一起滅亡。

又過了七八年富貴的日子,誰又捨得死呢?”

丟掉的尊嚴同對南朝的忠誠再也回不來了,往日偷偷支援南朝聖主不過就是一場夢罷了。

當他們用銀子給自己買了一場報仇雪恨,找回體面尊嚴的美夢。

就算只是給皇上同靖王添點亂也不算白瞎投入進去的銀子。

“叔,當年就沒士族隨著南朝……”

“有,除了被趙家算計的幾家之外,也有不怕死以自己血殉葬南朝的人,人數還不少。

末帝說英明沒能英明到底,說昏庸也沒不可救藥,說他平庸,他還有幾分治國之才,兩邊靠不上,不上不下,又因為寵愛妖妃,徹底斷了南朝的生機。”

吳家家主嘴唇蠕動,聲音很輕,“若是英明不至於亡國,若是昏庸不至於讓南朝精華一代人殉國,大侄子這些往事,你不知最好,知道了,就會像我一樣心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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