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招娣先是跑到二妹家，大門是鎖上的，她近前看了看，確認真的沒人，而且還是一把新鎖——以前是沒有的，畢竟這家裡窮的也沒什麼東西值得人惦記的。
光是看到這鎖就夠她心塞的了，恨恨嘆口氣，都不用想，這個點兒人沒在家裡，那肯定是跑孫家去了。
一天到晚的還拖著倆孩子呢，竟也天天往別人家跑，以前怎麼沒發現二妹臉皮這麼厚呢？
楊招娣站門口等了一會兒，想到楊來娣跑孫家去說不定就是在談說媒的事呢，她就怎麼都坐不住了，怕啥厚臉皮？孫老二真要跟舅家妹子說親的話，她身為大表姐，那也是正兒八經的姨姐，去孫家那不是很正常嘛！
拿定主意，楊招娣轉身就去了孫家。
這時候差不多就是下午四點左右，今天天氣挺涼快的，因為昨晚下了場大雨，直到今早上才停，河水猛漲不說，那山水跟著溝縫往下衝，跑得那叫個稀里嘩啦，這樣的大雨過後，土地也十足的溼軟泥濘，去地裡幹活的人並不多，楊招娣也是估摸著還沒到飯點兒才敢去的，不然讓別人以為她專門踩著飯點兒要蹭飯去，那才是真丟人。
可即便如此，等到了孫家，看到自己兩腳的泥她還是很不好意思。
你說穿鞋？啊不好意思，大熱天的路這麼泥濘，穿啥鞋經得起造啊？這年頭農村人都是自己做布鞋穿，買雙膠鞋一家人都要穿幾年，那是得好生愛惜的，稀泥爛糊的哪可能穿出來？雨靴啥的想都別想，生產隊的人見都沒見過那玩意兒。
楊招娣本來也習慣了赤腳的，直到進了孫家，踩到人家青石板的院壩上，突然就感到了一種侷促。
林淑雲吆喝黃虎，讓狗子不要再吠叫，又招呼楊招娣衝腳——屋簷下放了好幾個水桶，都是茫茫噹噹的水。
“昨晚上雨才大呢，這屋簷水都接了這麼多。”
“進來坐，你還是難得來一回，來來來，么妹兒，給楊大姐拿根板凳來。”
這還是楊招娣第一次來孫家，以前連經過這裡都很少——孫家住在五隊邊緣，不像其他人家多是同姓聚居一片，孫家就單獨一戶，又選了個特別靠邊的位置，也不順路，在這裡頗有種自成一派天地的架勢。以前大家都對孫家敬而遠之，他們家又住的這麼偏，靠著山，屋後又是一大片竹林，還餵了大狗，人還沒靠近呢，狗兒就汪汪汪起來了，真有什麼事往這邊過來也就只能遠遠看一眼，哪知道里面具體是個什麼樣子呀！
現在是看清楚了，心裡面不知道是酸澀還是激動，至少有一點是確認了，就來的時候那種急切的興師問罪的憤怒，已經基本澆滅了下來，她衝了腳，並沒有坐下，卻是走到走廊上，她倒要看看楊來娣是在幹什麼。
人林大娘都起來了，她倒是還坐得穩當，就跟她打了聲招呼，那屁股像是釘在板凳上似的就沒挪一下。也不知道是在搞什麼。
“做衣裳啊？”聊天專用廢話。
楊招娣看清楚就想明白了，立時又有些惱怒，剛剛她還覺得不好意思詰問的，這時候卻是一氣呵成，“這是幫林大娘做的啊？未必他們說的建業收親那個事是真的啊？”
這話還是委婉了，楊妙華專心縫衣服，先還沒反應過來，還是林大娘開口：“對啊，招娣你來得正好，大後天我們就要去五一大隊，你有空的話一路去耍嘛。”
“五一大隊？”
林淑雲還能沒看出她那點小心思，也沒多反感，有問必答：“是啊，說的家英。先前都不好說，萬一別個看不中我們老二呢？這回定下來就可以說了。”
一句話把楊招娣更多的詰問都堵了回去。
她只能故作驚訝：“家英啊？是我小舅舅的女娃子嗎？”
其實她早就盤算過了，章家人口雖然多，光是親舅舅她就有三個，可每家大致是什麼情況，她還是心裡有數的，現在年齡合適的也就只有小舅舅家裡的家英妹子。
“就是啊，你看還是合適撒？哎喲，你看看你這樣，前兩天二妹聽到說要定了，還是多吃驚的，其實有啥子好奇怪的嘛！還是好得之前在來娣那裡碰到你舅舅舅娘他們，才曉得還有這麼個好姑娘，這不找媒人問了，說了這麼久，才要定下呢！”
“哦，是那回啊？我也是沒想起，確實合適。大娘，我跟你說，家英妹妹當真是……”
兩個婦女就這麼聊起了家常，說起章家幾個舅舅，家裡都有些什麼人口，都婚嫁了沒有……
孫菁菁早在他們提起孫老二說媒之事的時候就起身躲開了，雖然在親媽面前比較的口無遮攔，可對外她還是有分寸的。對大人的一些話題，仍然是能避則避。
楊招娣跟林大娘說了好一會兒，發現自家二妹都沒搭過一句腔，就主動說到她：“我還說好幾天沒看到她，搞半天是跑到大娘這裡躲清涼來了。”
“是我喊她來的，這不是我年紀大了，眼睛開始花了，平時給自己家人縫縫補補的將就下也就算了，這是要拿去定親的，不能隨便糊弄，二妹手巧，我正好就喊她來幫我的忙。”林淑雲說著拍拍楊妙華的肩，語氣動作無不透著十足的親近親暱。
“二妹真的是手巧，縫的衣服也好看，多虧了有她，不然我還搞不定。”
楊招娣有些羨慕，習慣性的為自家人自謙都忘了，只一個勁兒點頭：“是，她縫點衣服還是可以的，年輕嘛，幹這些輕巧活路……”
“那還是你們人對，你們幫了二妹好多哦。”說著說著意識到不對，又趕緊誇起了林大娘。
這場面，說個“商業互吹”也差不多了。
又聊了幾句，楊招娣才想起哪裡不對：“噯，蘭珍呢？還有小的，沒帶過來嗎？”
“帶過來了，屋頭睡起的。”林淑雲指指自家房間，“蘭珍能幹呢，這麼小就幫著帶妹妹了，懂事得很。”
小娃娃都睡人家屋裡來了……這份無與倫比的親近，楊招娣又忍不住狠狠羨慕了。
心裡面又忍不住想著，以後自家那三個應該也可以過來玩吧？就是不圖孫家啥好東西，或者靠小孩子來拉近關係啥的，就看蘭珍都跟著那孫家么女學認字，她都覺得讓自家娃來這裡比去外面瘋玩好多了。
想歸想，自然是不可能直接說出來的。嗯，之後可以跟蘭珍說說，讓她領著哥哥姐姐過來，也不會顯得太突兀。
楊招娣心裡打起了小算盤，臉上也笑得燦爛：“她還是個小娃娃呢，還是多虧了你們家么妹兒看到些這些小娃兒的，哎呀，是叫菁菁撒？以前還沒啷們看到，這下才曉得，能幹哦，又有文化，人材【1】又好，硬是不曉得……”哪個才有這個福氣——
差點就說到保媒上頭，忽然看到低頭縫衣服的來娣都抬起頭，楊招娣一激靈清醒過來，硬生生截住話頭，“不曉得你們咋個養出來的，這麼好，二天家英嫁過來肯定也都處得到一起。”
“那肯定的，你不曉得哦，么妹兒喜歡家英得很，回來硬是家英姐姐的就說個沒完，就這回的衣服，都是她跟二妹一起做的。”
“真的啊？那我們家英還是有福氣……”
又扯東扯西的說了幾句，楊招娣到底是不肯死心：“建業說定了，那不是老三也還是要跟到來了？對了建林今年好大了？哥哥都定了的話，那不是——”
“他還小嘛。”林淑雲卻根本都沒讓她把話說完，“就是建業現在說定了，也還是要等一年把子的，都還小嘛，只是說這遇到合適了的，就先定下來。別的那些到時候再說。”
這就是不打算讓楊招娣幫忙相看的了。提都不給她機會提完。
雖然失望，但其實也在她的預料之中。楊招娣也沒露出什麼沮喪之色，點頭附和：“也是哈，不過建林兄弟也這麼好的條件，二天想找肯定也好找。”
“託你的福哦。我現在就想他早點懂事就對了，一天天的幹活都還不踏實，東跑西跑的……”
兩個人就這麼又有一搭沒一搭的地說著，楊妙華在一旁聽著也不插話，就一直安安靜靜縫衣服，看著天色漸晚，心裡算著時間，把縫好的衣服放回去。
“大娘，還有兩邊衣袖沒連上去了，我放到這裡，明天上午接著來哈，你看看有沒得啥子不合適的，小心點哈，針還在上頭。”
“要得要得，你放到嘛，明天再來。”
楊招娣也跟著起身：“大娘，那我也回去了。”
“要得要得，我也不講禮哈，就不留你們吃夜飯了。慢點走，二天又來耍。”
“招娣，你這下也來過了，二天就直接過來嘛，我們黃虎看著兇，不得咬人的，再說平時我們屋頭都有人的，你過來耍就是了。”
楊招娣高興：“要得，二天空了就過來。”
扭身看到楊妙華抱著個小的，想到她在那裡做著縫了半天衣服，還是伸手過去：“來嘛，我來抱。”
楊妙華手確實有些僵，也沒跟她客氣，鬆手把老二遞給了她。
兩姐妹走出孫家，楊妙華蹲下身子：“來，蘭珍，媽媽背。”
“啥子？”楊招娣吃了一驚，“好大的娃娃了，你還揹她咋子？”
但看看蘭珍腳上穿的小孩兒膠鞋，又不好再多說什麼，知道那是於知青給買的，也仍忍不住輕聲嘟囔：“你就慣著她嘛，這娃娃哪能慣……”
“又不是天天背。”楊妙華頂了一句，揹著女兒起身往前走，“你過來咋子嘛？”
“我過來咋子？你啥子意思嘛？我還不能過來了？”楊招娣聽著她連聲大姐都不叫，頓時來了火，新仇舊恨一起湧上來，“你倒是給我說說，孫老二跟家英說親這麼大的事，你咋都不跟我說一聲呢？我還是從別個那裡聽到，這還有哈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