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先生,偉大存在的恩賜與指引。”
洪老頭敬畏地捧著那截和命運有關的絲線,
低著頭,恭敬地再向景諶道謝,同時站起了身。
景諶同樣站起了身,說了句先前說過的話,
“我做得很少。”
“偉大的您給予了卑微者救贖。”
低著頭,洪老頭捧著那截命運的絲線,往後退就要告辭了。
不過在離開景諶攤位前幾步,轉過身去之後,
洪老頭又停頓了下來,頓足回身,
“先生,不知道我現在是否算是得道?”
屬於洪大師的一點意識,似乎再想起來很久之前他和景諶的對話。
當時他以為景諶天人。
於是問他什麼時候才能得道。
不過當時景諶自然沒給他回答。
“算。”
站在攤位後,景諶望著洪老頭點了點頭。
“謝謝先生。”
洪老頭灑脫一笑,然後重新低頭躬身,恭敬捧著手裡東西,退步轉身離開了。
看著洪老頭一路回到了旁邊不遠處那攤位,景諶才重新坐回身。
轉過些目光,
景諶再望向洪老頭那邊。
……
捧著那截命運的絲線,回到自己攤位前的洪老頭,沒再朝著景諶這邊望來。
到了自己老伴身前,洪老頭和他老伴對視著。
“我還記得,老伴你早些年就離世了。”
“這是主的恩賜嗎?”
老伴只是平靜地望著洪老頭,沒有說話。
“將水杯給我,我再喝了口水吧。”
“好。”
“今天杯子裡泡得什麼?”
“金銀花,前些天買得……早些年家裡院邊還有長,搬進小區裡邊,就沒地方種。”
就像是閒說著話,洪老頭捧著命運的絲線,一點點坐回攤位後的凳子上,
他老伴還伸手攙扶了下他,再將放在旁邊的玻璃保溫杯擰開蓋子,遞到了他嘴邊。
“是啊……早些年院子邊是有長,他那個藤,順著院子邊的地上爬,一路都要纏到樹上去。”
洪老頭應了聲,笑了笑,似乎是想起來。
“給我喂一下水吧,我這手挪不開。”
“嗯。”
老伴捧著水杯,將水杯更湊近洪老頭的嘴邊,然後將水杯抬起來些,
讓洪老頭能喝到杯子裡的水,
“有些像早些年喝到的茶水……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啊?”
在他老伴將水杯重新拿開之後,洪老頭呢喃著說了句,但並沒有想得到答桉。
他老伴站在他旁邊,安靜著。
洪老頭再轉過來,最後望了眼,然後低頭,目光重新落在了手裡捧著的這截絲線上。
“主啊,祈求您的庇佑,祈求您的榮光。”
沒有遲疑,雙手捧著,洪老頭一下將這截虛幻又真實的命運絲線拍在了額頭,
瞬間,整個額頭原本的皮肉顱骨都消失了,只剩下些密密麻麻的白色絲線互相牽連構建著一個輪廓。
而那截偉大存在與主恩賜的那截絲線模樣的特殊存在,瞬間就湧入了他似乎白色絲線構成的頭顱中,
然後整個身軀,由上至下都在白線化,
然後那截命運的絲線,就如同擁有生命般在其中快速遊走,
又如同鋒利的細刃,每走一段,都有構成洪老頭身軀的,交纏的白線被割斷。
同時,構成洪老頭身軀的繁複白線在變得越來越稀疏。
似乎就要從這個世界消失。
而整個過程中,洪老頭都未曾再動過。
隨著命運的絲線在他虛化了的身軀裡遊走。
他一生命運的軌跡,似乎都在他眼前重現。
他的前半生,尋常而簡單。
生在一處農村。父母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人,一輩子未曾踏出過附近幾十裡。
他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
兩個哥哥一個沒多大就夭折了,還有個也是沒多大就生病死了。
他和妹妹命大活了下來。
早幾十年前的時候,妹妹嫁到了外地,來往難了,聯絡也少。
只是有時候逢年過節的時候,打電話問問他身體可還好。
幼時,他也有讀書,只不過稀里湖塗讀完了小學,認識幾個字過後就沒再讀。
在家裡幫閒兩年,稍大一些了,就跟著他同鄉同村的,去鎮上,到縣城裡打工。
再大一些了,攢了些錢,在父母的屋子旁邊不遠重新起了幾間房子,
他母親請人幫忙說媒,取了個鄰村不遠的姑娘結婚。
這姑娘就是他的老伴。
兩人大半輩子,也不是沒吵過架。
生活裡柴米油鹽,難免有不順心的時候,
有時候也有紅臉,我不做飯,你不出門,互相悶氣。
不過大半輩子,磕磕絆絆,吵吵鬧鬧,互相扶持還是過來了。
結婚沒幾年,他就又在有了孩子。
為了家庭,也是為了供養孩子,他自然更加努力,
起早貪黑的在縣城裡做些體力活,後面慢慢又做些雜七雜八的小生意。
也掙不了多少錢,也是苦力錢,只不是比先前盡體力活好上一些。
他總共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呢讀書還行,讀書讀到大城市裡,也就留在那裡工作成家了。
小兒子呢,讀書勉強,磕磕絆絆讀了些書過後就工作,早年也是磕磕絆絆,坐了不少工作,
不過腦袋靈光,後面慢慢做起一些生意,各地跑買賣,倒也過得不錯。
到現在,兩個兒子都已經成婚多年,他孫子孫女都已經不小,偶爾逢年過節的時候,會回來看看。
早些年的時候,兩個兒子想讓他老兩口享福,
加上以前住的那村子住得人也是越來越少,兩兒子就湊了些,加上他老兩口攢了些錢,就搬到了城裡小區裡。
不過,他老伴,沒享福兩年,就走了。
後面他兒子再讓他搬去他們那兒住,他也不願意了。
不想離家太遠,不願意到人屋簷下去。
再然後,
都是等他老了,歲數大了,重新空閒下來,
才想起來重新看書。
撿起書來看。
後面,翻看了幾本道書道藏,
就在這兒來擺了個攤。
不過也不為了掙錢,就是為了些相熟的人說話,
就像是早些時候,在他攤位上停下來的也不是求他算命。
再後面,他就遇見了主,命運。
他一生的命運軌跡清晰地在他眼前重現,
他沒有去抵抗,抗拒,只是有些失神。
然後,緊跟著,
他意識中,他感知中,他眼前,
這條清晰的命運軌跡又一次從最開始的地方浮現,
不過這次,看到的不再只是平直的一條。
以他的命運為源頭,他看到了更多和他命運有牽連者的命運,以及更多間接關聯著的命運,
就像是他的命運是一截枝幹,無數岔枝在他這條命運的枝幹上出現,
又像是他就是其中一截岔枝,回朔到了命運的主幹上,於是順著主幹,窺視到無數命運岔枝。
又像是他命運是一截絲線,這條或曲折,或綿延筆直的命運絲線,再有和許多其他絲線交纏,交織,接近。
於是,從那命運絲線交接的地方,他就窺見了更多人的命運。
他看到了自己的父母,
他們沒念過書,偶爾認識幾個字,都是聽人提到,勉強記了下來。
他們的童年懵懵懂懂,等歲數大一些了,才對世界有了些認知。
不過他們的世界很少,他們知道鎮子外還有縣城,縣城外還有市區,市區之外還有省,還有省外。
但他唯一次去過,是因為他老母親病重的時候去醫院,
他兒子當時已經在外地工作一段時間,聽著他奶奶病重,又和醫生溝通了過後,就建議轉到他在的那大城市去。
就找了輛車,一路到了那大城市。
後來病情再重,他老母親對外邊陌生的世界很恐慌,
那裡的一切她都不熟悉,就像是褪去襁褓的嬰兒,對周圍一切都沒有安全感。
偶爾從昏睡中醒來,就吵著要回去。
再後來,治不好了,回去的車上,老母親讓將車的窗戶開啟一些,
她才看了看外邊的世界。
洪老頭他再看到了他妹妹。
妹妹結婚的時候,他已經成家。
她嫁給的,是外地來望安市打工的一個人,
他當時也捨不得妹妹遠嫁,可是妹妹說過得好,他就同意了,
還反過來勸說了當時還在的母親。
後來,妹妹結了婚,跟著她丈夫去了他那邊一段時間。
再然後,她丈夫工作變動,就又再跟著去了更遠的地方。
他妹妹的一生過得還算幸福。
雖然遠嫁,但也沒受到什麼欺負。
她丈夫對她很好,一輩子少有受苦受累。
找了份清閒而朝九晚五的工作,早些年就已經退休了。
生了個女兒,女兒也算不錯,唸了大學,又讀了研。
早些年,還為女兒婚姻發愁,但也沒愁太久,後來她閨女也自己找到人結婚了。
唯一久久掛念的事兒,就是許久難回故鄉,概念他這個哥哥。
除了他妹妹,
他父母,他兒子。
他還看到了更多人的命運軌跡,
這些人是他曾經村子裡的熟人,是他兒子的朋友,
是他妹妹的丈夫,是他在這兒擺攤過後的客人。
直接的,間接,接觸到,接觸到的無數人。
可能是命運絲線相交者的相交,
就像是一張命運絲線的大網,讓他看到了無數人的命運軌跡。
像是很久,又像是一瞬間。
在窺視到先前他攤位前最後一位客人的命運軌跡,和她再有關聯者的命運軌跡過後,
洪老頭停頓了下,
再然後,
屬於他的命運軌跡再一次浮現。
不過這次,不再是回憶,不再是窺視。
而是抹去,而是消融。
他整個命運軌跡從源頭開始被抹去,
就像是屬於他的這條命運絲線,在從這張大網中被抽走。
無數和他有關聯的人,命運中不再有和他命運軌跡重合的交點。
這是他的命運,也是他的存在,
是他的意識,是他的痴念。
也是他試圖侵蝕主的權柄的懲罰和代價。
他無法承受這樣的偉力,又要強行駕馭,自然要付出代價。
於是,命運撥動。
他的父母,不再生有三個兒子,
只有兩個兒子還先後夭折,不過有個女兒還長大成人。
他再想不起來關於童年的半分記憶,也想不起來父母的面容。
他的兩個兒子,不再有父母,似乎生下來就是孤兒,
只不過被他的父母收養。
他的妻子,自然也沒再嫁給他這個不存在的人。
卻似乎只是孤獨終老。
他不再能想起來他兩個兒子,孫子孫女的面容,
他妻子的面容也記不清了。
他的意識再隨著這些湮滅。
這些和他有關聯的人,也不記得有他存在。
似乎一切都未曾改變,又一切都變了。
之前來到過這裡攤位前命運信徒,不會再記得這裡有洪大師,
只會記得,這裡有一位命運的代行者。
“主……”
終於,隨著他命運軌跡被抽離,被抹去。
洪老頭的存在和自我意識也消散了,他最後虔誠而有些悲傷的唸誦了一句。
而在景諶的眼裡,
洪老頭就是那原本白色絲線構成的身軀,
白色絲線被命運絲線來回遊動,割斷過後,逐漸減少,
就像是整個人都在憑空消失。
而最終,洪老頭在呢喃了聲過後,就徹底消失了。
那命運的絲線也在來回的遊動中,逐漸消散,直到最後一刻,同洪老頭的身軀一同消失。
景諶倒是還記得洪老頭的存在,命運一直對他造不成什麼影響。
在洪老頭身軀徹底消失過後,景諶再朝著洪老頭身側的那老太太。
老太太一直安靜站著,手裡還捧著洪老頭的水杯,此刻也一直平靜望著洪老頭最後消失的地方。
景諶看了眼老太太,就再轉過了目光,
看著那洪老頭最後一縷白色絲線消失的地方。
然後,就在景諶的注視下,
那原本空蕩蕩的地方,重新再有道虛幻的人影浮現。
是洪老頭的模樣。
虛幻的身影逐漸凝實,凝實……
最終又恢復了洪老頭尋常的模樣。
只不過,
那攤位後,重新恢復身軀的洪老頭,
臉上和眼裡,沒了先前的哀傷和疑惑,
只是一如當初,笑呵呵地面對著身前,似乎等待著下一位命運信徒的到來。
“喝口水吧。”
旁邊的老太太將茶杯再遞給了洪老頭,
洪老頭點頭,笑呵呵應了聲。
景諶再看了眼那洪老頭,再望了眼天,
天上原本還沒徹底散去的烏雲,在這會兒終於散開,
月亮在夜空中露了出來。
洪大師成功了,但也失敗了。
或許也算不上失敗……他做到了先前做不到的更多事情,
但是他的存在被剝離了。
……
遠在千里之外,明州市。
一個有些時髦,燙著捲髮的老太太,臉上還帶著些擔憂和焦急,
吃了晚飯過後,她丈夫在幫忙收拾著碗快,
她實在放心不下,就拿著手機,到了陽臺。
她這裡從早上就在下雨,又聽到說很多地方都在下這種暴雨,很多地方都遭災。
所以想打電話給遠方的親人問候關心,雖然回去故鄉的時候少,
但不代表就沒了感情,每每打起電話來,說到舊事,總是免不了紅了眼眶。
只不過才走到陽臺邊,
她就頓了下動作,然後就才在手機裡翻電話號碼,
“打電話給你侄子呢?”
廚房裡收拾著碗快的丈夫,出聲問了句。
“嗯,我們這兒都在下雨,不知道他們那兒有沒有什麼事兒。”
“我媽走了過後,我可就他們兩個親人了。”
雖然她兩個侄子和她沒有什麼血緣關係,
只是她母親收養的,可是小的時候,她還帶過這兩個孩子。
一直帶了好些年,更新是她的孩子。
記得她結婚遠嫁那會兒,這兩孩子還哭得哇哇傷心。
“嗯。”
那邊的老太太丈夫也知道,點了點頭應了聲,沒再多問,接著清洗著盤子。
老太太這邊,就再急忙將電話撥了出去,問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