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越從沒有在謝讓面前露出這副模樣,謝讓清楚的記得,他在書中唯一一次哭泣,是年幼時母妃病逝的時候。

從那之後,他無論經歷何等欺凌,遇到任何困難,都沒有再掉過一滴眼淚。

謝讓徹底被他這滴淚砸蒙了,他慌亂站起身,想幫對方擦眼淚,卻被人偏頭躲了過去。

“阿……阿越.”

謝讓侷促道,“阿越,我沒有一定要逼你的意思,你——”

他話沒說完,忽然有人從門外走進來:“陛下,水已經放好了,您……”

常德忠話音一頓,整個人呆滯在了原地。

謝大人和陛下吵架,還把陛下……惹哭了?

在宮裡侍奉了幾十年,自認沒什麼場面不能應對的老太監,頭一次腦中一片空白,正要往殿內邁的那隻腿也僵在了半空,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宇文越偏頭擦了擦眼淚,啞聲道:“我先去沐浴.”

說完,沒再看謝讓一眼,轉頭走了出去。

專供聖上沐浴的偏殿內有數個白玉雕刻的浴池,殿內水汽蒸騰。

宇文越脫下那身騎射時專用的暗紅勁裝,將自己泡入水中。

一抬眼,常德忠還守在他身邊。

“你怎麼還在這裡?”

宇文越問。

老太監跪在浴池旁,沒敢抬頭,只低聲道:“奴才……不太放心.”

“……”宇文越睨他一眼,“怎麼,你怕朕一時想不開?”

離開寢宮後,少年便沒再露出那副委屈悲傷的神色,這會兒就連說話語氣都已經恢復如常。

常德忠偷偷抬眼打量他,總算明白過來。

原來是在演呢。

常德忠放心下來,給他磕了個頭:“陛下沒與謝大人置氣,奴才就放心了.”

“誰說朕沒與他置氣.”

宇文越大半個身體都浸入水中,面容被水汽籠著,模糊不清,“朕很生氣.”

私自去尋坤君畫像,一副為了他好的模樣,還反過來要讓他冷靜。

他怎麼敢的?

宇文越氣得要命,甚至恨不得當場與那人大吵一架。

可他不能。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他對謝讓的性子最是瞭解。

那人吃軟不吃硬,雖然表面看上去溫和,實際卻很固執。

他認定的事,旁人很難左右。

“不過啊,您也可以稍微聽一聽謝大人的話。

就算不樂意,也要暫時穩住他不是?”

常德忠道,“難得謝大人變回從前,您要是再將他惹惱了……”

宇文越忽然打斷他:“你說什麼?”

常德忠還當他是惱了,忙道:“陛下恕罪,奴才沒有指責您的意思……”

“不是說這個.”

宇文越轉過頭來,隔著瀰漫的水汽,眸光沉沉,“你說他變回從前……是什麼意思?”

常德忠:“奴才就是順口一說……”

“讓你說就說!”

宇文越自然知道,現在的謝讓,行事與先前的帝師全然不同。

過去的帝師謝讓倨傲自大,對人從來沒什麼好臉色,是以所有奴才都很怕他。

而現在這個謝讓,待人溫和有禮,短短半個月,乾清宮的內侍們都對他有所改觀。

正因如此,他才會開始猶豫,不知是否該相信謝讓那靈魂穿越的說法。

在待人接物上的態度,是最容易看出一個人的品行,沒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變成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

可是……什麼叫變回了從前?

常德忠瞧著宇文越的臉色,低聲道:“陛下當初年紀還小,自然是不記得。

可奴才記得很清楚,剛中狀元時,謝大人就是這般性情溫和,寬和待人的……”

老太監嗓音放得很輕,宇文越靜靜聽完,卻沒再說什麼。

他草草沐浴完,起身走到一旁,取過案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

宇文越永遠不能理解謝讓為何這麼喜歡喝茶,苦澀的茶湯進入口中,苦得宇文越舌根發麻。

“不對.”

宇文越忽然道。

常德忠:“陛下?”

宇文越低頭注視著杯中的茶水,好似沉入了自己的回憶:“不只是剛中狀元的時候……”

謝讓剛中狀元那年,宇文越還只是個被關在冷宮,無人問津的皇子。

他是直到第二年,先帝將他接出冷宮,才知道有這麼一位新科狀元郎的存在。

那時,先帝已經病入膏肓,所有的事情快得彷彿只是走個過場。

他被領去先帝居住的養心殿,給自己這位素未謀面的父皇磕了頭,受了太子冊封。

整個養心殿死氣沉沉,然後,臥床不起的老人指著床邊一位青年,對他道:“這是謝學士,以後就由他來教你功課。

好孩子,去給你的老師敬杯茶.”

那是宇文越此生第一次見到謝讓。

那時候的謝讓,是什麼樣子呢?

宇文越閉上眼,原本已經被淡忘在記憶深處的畫面緩緩浮現出來。

年僅二十歲的太子太傅,就算在當今聖上面前,也不像旁人那般拘謹。

他笑吟吟地接了宇文越的茶,一雙桃花眼彎出漂亮的弧度。

“做好準備吧,小殿下.”

他笑著說,“我上課可是很嚴厲的.”

茶盞嘩啦一聲落到地上,瓷片碎了滿地。

老太監的驚呼聲在耳畔響起,宇文越腦中嗡嗡作響,什麼都聽不真切。

“做好準備吧,陛下,前方等著你的可是地獄啊.”

“別以為我像你那群臣子一樣,會對你客客氣氣,我上課可是很嚴厲的.”

……

宇文越深深吸氣,再開口時,嗓音有些低啞:“常公公,幫朕一個忙.”

“朕太傅這些年身邊都發生過什麼事。

從他進京開始,每一件事,只要能查到的,都給朕好好查個清楚.”

.

宇文越沐浴完畢,一踏進寢殿,就聞到了飯菜的香氣。

謝讓已經叫人傳了晚膳,熱騰騰的飯菜擺了滿桌,青年坐在桌旁,正將一碗盛好的湯放到旁邊的空位上。

見他進來,青年朝他露出微笑:“回來啦,快來吃,一會兒涼了.”

那笑容與他記憶中初見時的模樣幾乎沒什麼改變,宇文越恍惚一下,青年起身朝他走來:“不會還在生氣吧?”

青年嗓音溫和,與他說話時也很耐心,先前那個帝師謝讓,從來沒有用過這種語氣與他說話。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一樣的?

宇文越想不起來。

他第一次見到謝讓時十二歲,按理那已經不是不記事的年紀,可有關於這個人的事,卻好像被他全然淡忘。

他的記憶中,只有那個陰狠、高傲、不折手段的帝師謝讓。

可明明……明明這人在與他第一次見面時,還是那樣溫和的模樣。

宇文越閉了閉眼,輕聲道:“我沒事.”

“真沒事?”

謝讓牽著人往桌邊走,溫聲道,“這次的事是我不對,不應該未經你允許就擅作主張。

以後我不這樣了,好不好?”

宇文越又問:“那坤君還找嗎?”

謝讓沉默下來。

宇文越看出他的猶豫,卻是悠悠道:“這件事,就聽你的吧.”

謝讓:“啊?”

“我方才仔細想了想,你說得沒錯。

我身體情況特殊,這麼下去不是辦法.”

宇文越端起面前的湯碗,語氣波瀾不驚,“而且,萬一真有合適的……”

他沒把話說完,謝讓眼眸垂下。

萬一真有合適的,納妃立後,娶妻生子,也不是什麼壞事。

這本是謝讓提出的主意,可不止為何,從少年的口中說出來,卻叫他心中浮現起一絲莫名的情緒。

說不上來,總之是不太舒服的感覺。

謝讓無聲地舒了口氣,道:“也好,我明天就讓戶部的官員進宮一趟.”

宇文越沒急著開口。

他到底該不該告訴他的老師,他的信香又暴露了自己的小心思呢。

明明就不太高興。

誰說只有乾君才有佔有慾。

少年低頭喝著湯,聞著空氣中明顯比先前濃郁了幾分的梅香,斂下眼底一點笑意,輕輕“嗯”了聲。

.

謝讓沒讓戶部按照宮廷選秀女的規矩來。

他本意是讓宇文越多接觸幾位坤君,看能不能遇見一位喜歡的,用不著那樣勞民傷財。

只要摸清宇文越的喜好,送幾位符合標準的坤君畫像來,讓他挑一挑就是。

而少年也格外配合。

“個子高一些吧.”

“瘦一點,但不能太瘦,太瘦不好.”

“自然要男子.”

“氣質溫潤,不要太冷,也不要太熱情.”

“笑起來要好看.”

天子寢宮內,戶部官員奮筆疾書,記錄著當今聖上的喜好。

謝讓坐在暖閣聽著,眼前的奏摺看了三遍,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好一個小兔崽子,先前還又哭又鬧不想選秀,這會兒倒是把喜好想得清清楚楚。

都說十幾條了。

謝讓莫名不悅,灌了一大口冷透的枸杞泡水。

過了一會兒,珠簾微動,宇文越走了進來。

謝讓恍然回神:“戶部的人走了?”

“嗯,走了.”

宇文越給謝讓手邊的杯子添了點水,在他身旁傾下身來,“這兩日奏摺好像又多起來了,很多事?”

謝讓:“年關將至,事能不多嗎,我都要忙死了.”

“是嗎?”

宇文越眼底浮現起一絲笑意,“老師這麼忙,怎麼連奏摺都拿倒了?”

謝讓:“……”

他若無其事把顛倒的奏摺轉過來,板著臉:“不幫忙就出去.”

“幫,自然要幫.”

宇文越近來逐漸開始自己批閱奏摺,不過他經驗還太淺,偶爾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仍需要與謝讓討論,詢問他的想法。

越到年關,天下就越不太平,無論那個時代都是如此。

嶺南山匪橫行,漠北因為連日大雪阻礙了貿易,黃河流域要維修水利預防桃汛……宇文越這奏摺一看就看了快兩個時辰,夜色漸深,身旁的人逐漸沒了動靜,他抬起頭,青年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

謝讓身子不好,精力也比不上旁人,因而他才需要濃茶提神。

但那東西傷身,喝多了夜裡還睡不著,宇文越已經很久沒讓他碰過。

謝讓睡著時模樣很安靜,若是身體足夠暖和,一整夜都不會動一下。

宇文越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才站起身,朝謝讓伸出手去。

“幹嘛……”謝讓睡得不深,被人一碰就迷迷糊糊要醒來。

宇文越沒理會他那點小貓似的掙扎,直接將人打橫抱起:“抱你去睡覺,別動.”

“我還沒看完……”明明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還惦記著他的奏摺。

宇文越有點無奈,笑道:“沒剩多少了,我來看就好.”

青年嘟嘟囔囔不知又說了什麼,宇文越大步抱著他走到床邊,將人放下。

這段時日,他們其實都是同床共枕的。

越接近過年天氣就越冷,宇文越身上暖和,謝讓和他同床過幾次之後,徹底依賴上了這個暖手寶。

終歸他不是真正的坤君,又只把宇文越當成學生,沒什麼授受不親的規矩。

就是苦了宇文越,每天都必須趕在謝讓之前醒來,去雪地裡站上一會兒,讓自己冷靜冷靜。

宇文越幫人脫了鞋襪外衣,蓋好被子,又去灌兩個湯婆子,好讓這人在他批閱完奏摺之前,能先將就一下。

他將湯婆子塞進被窩,起身時聽見了青年輕淺的話語。

“真喜歡你……”

宇文越動作一僵。

青年沒有睜眼,大約是在做夢,宇文越俯身下去,還能聽見對方夢囈般的聲音。

“乖孩子.”

“就要這樣的學生才省心.”

“真孝順啊……”

少年臉色變了又變,他牙關緊咬,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從齒縫中擠出了一句話:“……誰在孝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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