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星茗前世囂張,得罪了許多牛逼大佬。

若是給這些人排一個名次,那他最不想相認的是道聖,他可不想被這條毒蛇再一次逼死。

若論及最想相認的人,必定就是他的師兄傅寄秋。

傅寄秋為人雖清冷,卻實乃端方君子、正道楷模。

即便認出了他,恐怕也不會有什麼太大的情緒起伏,甚至都可能記不清楚他是誰了。

然而現當下,連星茗開始自我懷疑——傅寄秋這個模樣,完全不像是記不清他是誰了啊!大約有三分鐘,傅寄秋都在人群之中緩慢走動,似乎在尋找著什麼,冰冷的視線一寸一寸從每一個人的臉上劃過。

人群噤若寒蟬,都死死低著頭不敢出聲。

他又停在了另一個人面前。

“是哪首曲子?”

那名琴修的臉色變得雪白,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戰戰兢兢說:“西、西鄉月……”砰!他同樣也沒能說完話,街道上瞬間又多了一個倒黴到家的骨折患者。

連星茗狐疑歪頭,心下迷茫。

沒回答錯啊,就是西鄉月。

這個問題就算是問他這個作曲者本人,那也是板上釘釘的西鄉月,不會是東南北鄉月……等等,他剛剛還彈了首別的曲子。

可那首曲子他當年只彈給道聖一人聽過,傅寄秋從未聽過。

“應該還是彈出了整首西鄉月的緣故,傅寄秋懷疑有人挖出了我的傳承墳頭?”

連星茗暗下思忖,思緒逐漸明朗。

新的疑問隨之產生,若是道聖、裴子燁在意這件事那還好說,畢竟有仇嘛,仇人死了挖出屍體鞭個屍,不新鮮。

傅寄秋為何要在意,他該不會也想……呃,鞭屍吧。

連星茗認真想了想,唇角微抽。

還真有可能!泥人尚且有三分脾氣,傅寄秋可能就是比別人反應慢半拍,在他生前數次嘗試拯救他,次次無功而返還落了一身的傷。

在他死後沒準突然反應過來了——死不悔改的小師弟,白白辛苦我三年,不鞭個屍都對不起我餵了狗的這三年。

連星茗在心裡胡亂編排了一通,越想越好笑,傅寄秋要是知道自己又亂七八糟編排他,恐怕要像從前那般繃緊面額,若是心情好些,就淡淡喚他一聲“連星茗”,以示警告。

若是心情更糟些,就會——“連、搖、光.”

外面的聲音猛地沉了下來,一字一頓,字字句句彷彿噙著鐵鏽味。

沒錯,就是會這樣連名帶仙號的喊他。

連星茗瞬間笑不出來了。

顯然,傅寄秋此時的心情極其糟糕,“方才是誰第一個彈出.”

安靜片刻。

有人顫聲答:“花、花轎裡.”

連星茗:“……”賣得好快。

一片死寂之中,腳步聲變得格外清晰,這一次是衝著花轎而來。

連星茗摸不清三千年後的傅寄秋對他是個什麼態度,一時之間又想跳窗跑,又想掀開轎簾逃,最後迅速蓋上蓋頭“唰”一下子躺平,開始裝暈。

幾乎在他躺下去的那一瞬間,轎外的冷風呼嘯湧進,轎簾被人輕輕掀開。

這冷風像錯覺,很快便被一道身影擋下,連星茗還未感受到冷風撫面的冰涼,就優先感覺到有一道從上往下的視線投射而來,這視線強烈、炙熱,宛如實質性的烈火叫人無法忽視。

他的心頓時高高懸起,後悔極了。

唉,老習慣害人啊!年少想家時每一次違禁跑回佛狸國探親,回來時都被傅寄秋抓個正著,他就會立即倒下裝暈,“甦醒”後再撒個嬌,這事兒也就過去了。

搞得他後來一遇到相似的情況,就習慣性裝暈。

以前裝暈尚可,現在還膽大包天的裝暈,豈不是躺平了等著被劍斬嘛!連星茗又不好掀開蓋頭重新坐起,就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躺著,那道視線變得更加炙熱,直勾勾盯了他許久,彷彿能夠隔著鮮紅的嫁衣,一眼洞穿他的神魂。

花轎裡安靜,花轎外死寂,氣氛十分肅穆。

這場無聲的拉鋸戰終是連星茗先忍不住,欲坐起身,近處突響起劍鞘落地之聲,傅寄秋靠近時,將佩劍放在了車架外,並未帶入。

這是在做什麼?一個劍修,把劍給扔了?連星茗靜觀其變,又聽到了衣物悉悉索索聲,不等他分辨清楚這是什麼聲音,脖頸側面驟然一涼。

他渾身上下的雞皮疙瘩登時豎起!修仙者與尋常人一樣,命門無非是脖子、心臟,最多就加一個丹田。

有人將手搭在了他的脖頸側,他驚嚇到險些當即跳起來,腦補無數被殘忍扭斷脖頸的畫面。

可那隻冰涼的手掌卻緩慢地探入,輕輕墊在了他的後脖頸之下。

這動作不僅不殘忍,反倒十足的小心翼翼,甚至可以說是溫柔。

扶著他坐起,另一手臂撈起他的雙膝,抱著他站起身。

連星茗緊貼傅寄秋的胸膛,心裡頭只剩下了驚訝與茫然。

他能夠清晰聽見傅寄秋的心跳聲,響如擂鼓,一聲快過一聲。

幾秒鐘後這些心跳就模糊起來,被身邊人粗重的呼吸聲掩蓋下去。

傅寄秋的呼吸聲很重。

相識數載,攜手同行過,針鋒相對過,連星茗所認識的傅寄秋一直都宛如禁慾的高山雪,對世間萬物一視同仁。

即便有人指著他的鼻子罵他,也不見他情緒有絲毫的起伏。

這是連星茗第一次見傅寄秋的情緒如此不穩定。

走出花轎,御劍而起。

“!!!”

連星茗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紅蓋頭貼著面,雙腳也不接地。

他下意識抬起手攥住傅寄秋胸前的衣物,又後知後覺想起自己還在裝暈,便悄悄向下移,心虛勾著他的腰帶。

風將蓋頭掀起半寸,連星茗睜開一隻眼偷瞧。

紅蓋頭阻住了大半視野,他只能瞧見自己輕輕勾住的那條腰帶鮮紅似滴血。

與他的紅嫁衣緊緊貼在一起,隨風而動,抵死相纏。

“……”他們走後許久,街道上才重新有響動,眾多琴修譁然而起,抱琴錯愕。

世子臉色發白爬起,瞠目結舌道:“剛剛那、那位大佬是誰,他為什麼把你表哥帶走了?”

“不知。

那位前輩殺伐果決,不似正道修士……只盼望千萬不要是魔修.”

蕭柳隱隱擔憂,快步去檢視障妖。

被障妖附身的男子已被斬斷一條手臂,他只是看了半分多鐘,就緩緩睜大了眼,“障氣全都縮回了他的身體裡,是方才前輩的那一劍駭住了障妖!”

究竟何等修為,才能駭得住障妖。

即便是裴子燁恐怕都沒有這種能耐。

蕭柳起身,更加急切:“快,表哥恐有危險。

吾等需速速回去向裴劍尊求援!”

他先一步向迴路跑出幾步,又突然止步。

“把傷員帶上,還有障妖.”

世子回頭喊了聲,問:“你怎麼停下來了.”

蕭柳眉頭緊皺:“表哥彈出了西鄉月.”

世子:“所以?”

蕭柳偏頭看他,嗓音發緊:“若是讓裴劍尊知曉了此事……”世子呆滯片刻,突然驚恐地抖了一下。

任何事情只要是沾上了搖光仙尊這四個字,裴子燁就會變得格外衝動、易怒。

濃烈的愛恨交織於心頭,長達三千年都未得到宣洩,要是讓裴子燁知道了遺失了三千年的名曲重新得見天日,還是被一個敷衍扔來當誘餌的小琴修彈出,這……很難想象他會是一個怎樣的反應。

“那我們要和他說嗎?”

世子問。

蕭柳抬頭看了眼大聲交談、興奮回憶曲譜的琴修們,以及聽聞此事後震驚又激動的一眾劍修,嘆氣扶額:“這件事情好像不是我們想隱瞞,就能夠隱瞞下來的.”

**連星茗被輕輕放到了地上。

原本暈倒的人放到地上,應該躺著。

可傅寄秋是先俯身放下了他的雙腿,等連星茗回過味的時候,他已經非常自然的站著了——再繼續裝暈,好像就有點不禮貌了。

這裡應該是一處客棧,街道外冷冷清清,客棧內也空無一人,似無人之境。

他依舊蓋著紅蓋頭,因此事過於怪異,他也不知道應不應當將其掀起。

有限的視野中,他看見傅寄秋的黑靴朝他偏了偏,似乎正偏眸凝視著他。

這是讓他自己走進客棧的意思嗎?連星茗向前邁出一步。

身側同一時間響起腳步聲,走到門檻前時,他心裡估算了一下凡界門檻的高度,抬腳想要越過——估算錯了。

怎地三千年後這門檻還越建越高?!他只聽見腳下“砰”一聲響,身形剛有前傾的趨勢,旁邊立即伸出一隻手牢牢托住他的手臂。

那隻手隔著衣袖握住,一開始是使了極大的力氣,攥得他手臂生疼,可轉瞬間就卸下了九成力道。

傅寄秋將他引到了一把椅子前,才鬆開手掌。

連星茗不解其意,坐上椅子。

他只能看見自己的手,以及鋪在膝蓋上的嫁衣裙襬。

客棧內安靜,大約十幾秒鐘以後,身下的木地板微微一響,一隻蒼白的手伸過來攥住他紅蓋頭的前側,稍稍掀起,又莫名地頓住不動,只是用力攥著。

視野開闊了許多,連星茗垂眸一看,心尖頓時重重一跳!傅寄秋正單膝跪在他的面前,一隻手攥著蓋頭,另一隻手搭在椅子把手上。

這個姿勢很像將他牢牢困在狹窄空間中,但連星茗半點旖旎心思都無,心裡只剩下了一個念頭——使不得!蓬萊仙島倫常規矩嚴格,連星茗身為傅寄秋的師弟,怎敢受他單膝跪地的“大禮”。

“折壽,太折壽了.”

連星茗心裡驚異:“傅寄秋為何如此反常?”

攥著蓋頭的那隻手青筋暴起,止不住的顫動。

許久之後還是維持著同一姿勢,要掀不掀的,連星茗看著都替他著急。

連星茗索性準備自己掀開蓋頭,傅寄秋的呼吸驟重,鬆開蓋頭握住了他的手腕。

觸覺冰涼。

傅寄秋的手像寒冰,冷到連星茗腕上的面板都微微刺痛。

可他的視線又像炙熱滾燙的岩漿,銳利迫人。

冰火兩重天的感受讓連星茗十分煎熬,凝滯的氣氛同樣讓他惴惴不安。

不待他多想,眼前天光大亮。

紅蓋頭被掀開。

連星茗首先看見的,是傅寄秋的眼睛。

傅寄秋生了一副冷清的謫仙面孔,這雙眼睛就像是他這個人一般清雅出塵,又因氣質過於冰冷,顯得他這雙俊逸的眼攜著淡淡的薄情。

時隔三千年,這雙熟悉的眼眸明明沒有半點兒變化,眸底的情緒卻讓他感覺十分陌生。

它不再清澈乾淨,而是變得晦暗、髒深,給人一種沉鬱悽美的感覺。

連星茗不知道為何,都有些不敢與其對視,心虛偏開了視線。

他又看見了傅寄秋的手。

正放在他右側的座椅扶手上,蒼白指尖抵著猩紅的蓋頭,指節痙攣抖顫,用力到就連指腹都在猩紅上壓出了青白之色——在連星茗死去的前一日,他其實去找過傅寄秋。

彼時傅寄秋心魔橫生,被蓬萊仙島抓回去滅心魔。

他去找傅寄秋並不是為了求助,只是覺得時候到了,他想在臨死前告個別。

可他連傅寄秋的面都沒有見到,仙島上上下下的人都攔著他,無奈之下他輕車熟路偷潛入傅寄秋的臥室,取走了這人的本命劍。

後來,便是震驚世人的橫劍自刎。

他不知道傅寄秋是否知曉他回去過,在臨死之際,他也幻想過與傅寄秋重逢的場景:本命劍染上他這個惡人的鮮血後,傅寄秋應當如當年般眾望所歸,繼任仙門尊首了吧?若是故人相逢不相識,那他就行個禮,和其他人一樣拜一拜白衣勝雪、高高在上的仙長,從此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若是見面相識,也只不過是客氣疏離地點頭致意,道一聲人生無常——無論如何都不會像是現在這樣!!!白衣勝雪?勝什麼雪,傅寄秋黑袍散發裡衫血紅,唇色殷紅到攜著絲偏執的病態。

這麼近的距離,他能夠清晰看見傅寄秋突出的喉結上下滾動,薄唇重重抿緊。

啟唇時連呼吸聲都急促。

“你剛剛彈的,是什麼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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