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天不亮便要起床,山上山下巡視一遍。

這是雷打不動的規矩。

麻九在時,巡山的事兒是他的分內。麻九不在時,丹娘便主動承擔起來。

這一夜,丹娘睡得並不踏實,寅時被夢驚醒後,再睡不著了。

輾轉反側,數著更漏捱到天亮,昏昏沉沉起身,粗粗地梳洗一番,便出門巡視。

一行人剛登上山頂,便聽有人在她耳旁道:“大夫人,你看那是什麼?”

順著那人手指的方向,只見一行人馬,向青峰寨疾馳而來。

因離得遠,看不清楚是誰,丹娘擰緊了眉頭。

“興許是大當家的回來了。”有人興沖沖猜測。

周圍人一聽,都很振奮。丹娘心裡卻咯噔了一聲。

麻九那人看著粗糙,卻是個細心的人,平常下山耽誤了日程,每次都會託人提前傳信,告知丹娘他的具體回程日子。

別人取笑他懼內,唯有丹娘知道,那是因為麻九怕她擔心。

頭些年,她夜裡常夢魘,為了不被噩夢纏住,她有時候在椅子坐上半夜。

這些私密事兒別人自然不知道,麻九卻是知情的。

所以,他事無鉅細,都會告知丹娘,為的就是讓她心安。

這些年,兩人相處下來,雖然沒什麼大的驚喜,日子也算過得平淡溫和。

唯有一次,麻九沒有事先同她商量,那就是前些日子,他突然納妾,帶回來一個美若天仙的姑娘。

匍一聽到訊息,丹娘火冒三丈,恨不得把麻九暴揍一頓。

可事後再想,那姑娘眉目端正,雙眸坦然,跟窯子窩裡女子,根本不是一路人。

事後一點一點回想,疑點甚多,處處透著蹊蹺。

只可惜,麻九下山去了,沒辦法找他求證。丹娘唯有耐著性子等。

左等不回來,右等不回來。不光不回來,還讓人帶話,又抽調走了二十多個伸手不錯的兄弟。

美其名曰支援,具體支援什麼,卻是一個字都沒透露。

麻九哪次出門劫鏢,都會跟她交代一些細節的。這次卻是反常,一個字都沒說過。

事出反常必有妖,而且這次突然不聲不響趕回來,只怕……

要出大事兒!

丹娘不由心頭狂跳,面對眾人又不好表現出來,只能強裝鎮定,淡聲吩咐道:“不管大當家的回不回來,你們都須做好分內的事兒,守好寨門,護大家的安全。此事關乎生死,重之又重,決不可以掉以輕心。”

大當家的不在家,大夫人統領全域性。

眾人紛紛點頭,直呼遵命。

丹娘轉身,腳步匆匆下山,往山門處迎去。

她氣喘吁吁剛走到威虎堂前,迎面撞上一步三個臺階飛奔而來的麻九。

他風塵僕僕,鬍子拉碴,看上去憔悴了很多。

“大當家的,可是出什麼事兒了?”丹娘早忘了之前他納妾時鬧過的彆扭,一臉緊張望著麻九。

麻九的心,忽地一下墜了下去,扯得有點疼。

他努力牽了牽嘴角,若無其事道:“小事一樁,夫人不必擔心。我有話跟你說,咱們屋裡談。”

“短暫休整,一刻鐘後召集兄弟們集合,我有要事兒宣佈。”

麻九頭也沒回,高聲吩咐完,抬手牽起丹孃的腕子,大力拉著她進了威虎堂。

回身關上房門,麻九迫不及待,順勢一把抱住了丹娘。

“這些日子,娘子可曾想我?”他語氣輕佻,故意裝得像平常一樣。

丹娘可不是小姑娘,抱一抱,親一親,便頭腦發熱,忘了正事。

麻九越是這樣,丹孃的胸口跳得越快,又氣又急,她用力撐著胳膊,使勁推了推麻九。

“狗男人,一身臭汗,你趕緊放開我。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你倒是說呀?”

丹娘急得開始胡思亂想了,腦子裡閃過剛才麻九身後那些人的面孔,她突然有了一個可怕的發現。

丹娘目瞪口呆,顫聲問道:“星橋、趙二爺、小楊子、姜畔,還有那個夏七娘,他們都沒跟你一起回來嗎?到底出什麼大事兒了?”

麻九不解釋,不管不顧把她抱得又緊了幾分。

丹娘簡直氣得要爆炸,連推帶踹,累出一頭汗,方才把蠻牛一樣的男人推開。

她怒目而視,逼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兒?是不是跟星橋有關?他人呢?你別跟我說,他乖乖在書院讀書,沒跟你在一起。”

她早就看出來,星橋跟那個夏七娘,兩人關係不簡單。

臭小子是她看著長大的,他的小心思,瞞不過丹孃的眼睛。

丹娘突然害怕起來,口氣也軟下來,啞著嗓子道:“牧之,星橋他可不能出事呀。”

她很少叫麻九原名。

剛成親那會兒,兩人蜜裡調油,最親密的時候,麻九在她耳邊求她,求她喚一聲“牧之哥哥”。

她手段硬,臉皮薄,縱是那樣,都沒有叫過一聲。

今日突然叫出以前的名字,麻九卻不覺得欣慰,只覺得心痛。

星橋就是丹孃的命。

到底是因為把他撫養長大的緣故,還是單單因為他姓宋?

麻九想不明白,腦子一熱,不由分說衝上去,捧住丹孃的臉,不管不顧親了上去。

前一秒還如狼似虎,下一秒哎呦了一聲,被迫鬆開。

麻九捂著下巴,像個滿眼閨怨的小媳婦,可憐巴巴望著丹娘。

丹娘未出閣時,是楊排風一樣的莽撞丫頭;成了親之後,是說一不二的壓寨夫人。

她可不是小嬌嬌,任由男人捏圓搓扁。

剛才麻九想偷香,不等靠近,已經被她一手揪著鬍鬚,一手推著腦門,給躲開了。

麻九沒有得逞,託著下巴退後幾步,跌坐在扶手椅上。

“到底怎麼回事兒,你倒是說呀。”丹孃的暴脾氣,恨不得撬開麻九的腦殼,摳出腦仁瞧一瞧,看看他葫蘆裡到底裝的什麼藥。

“你要是不說,我去問別人。”丹娘作勢轉身要走。

“崔石來了。”身後響起麻九低沉又嘶啞的聲音。

丹娘腳下定住,兩腿一軟,踉蹌著扶住了桌沿。

麻九忙起身去扶她,卻被她一把甩開胳膊。

她扭頭望著麻九的臉,薄怒尚未消散的臉頰,眨眼之間由紅變白。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顫抖著問:“崔石?十六年前,趕來監刑的那個姓崔的狗賊?”

麻九垂首,點了點頭,並不敢去看丹孃的眼睛。

“他來做什麼?他怎麼還有臉踏上涼州的地界?他……”丹娘胸口劇烈起伏,因為太過激動,嘴巴都有些不利索了。

她撫著胸口喘勻了氣息,繼續高聲罵道:“狗賊來得正好,姑奶奶我好久沒夢到他了,昨日夜裡突然夢到他,果然就沒好事兒。

你告訴我,狗賊現在哪裡,我……我的彎刀呢,我去殺了他,以慰我爹爹冤死的亡靈。”

丹孃的爹爹,原是河西軍的教頭。十六年前因力挺宋將軍,也枉死在崔石的刀下。

沈家就安置在軍營旁的村子裡,丹娘從幾歲開始,常溜到營地看爹爹教授武藝,一來二去,跟那幫新兵蛋子,都熟絡了起來。

宋鳴陽算一個;麻九算一個。

丹娘是他們的小師妹。

大家慢慢長大,感情開始變得複雜,人生之路也走向岔路口。

宋鳴陽一臉正氣,氣宇軒昂,深得上峰看重,十幾歲就升任了校尉,後來立下戰功,成了軍中首屈一指的少年將軍。

麻九年少時太過調皮,練功不努力,調皮搗蛋每回都少不了他。

挨批評,罰練功,那是常有的事兒。

少年的情誼,想起來總是讓人唏噓,尤其物是人非,經年幾度之後,兀然提起,仿若做夢一般。

生活本可以很美好,奈何奸佞似魔鬼,暗中攪弄風雲。

河西軍慘案發生之後,十六年來,丹娘和麻九刻意迴避提起舊事,那些傷疤刻在心底,一旦揭開,便是揭皮錐骨一般的痛。

可今日避無可避,崔石那個始作俑者居然敢來挑釁。

士可殺不可辱,不殺他,這口氣到死都咽不下去。

丹孃的火爆脾氣,瞬間被點燃,她轉身奔到條案前,一把抄起架子上擺著的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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