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屋子,本就採光不好,為了防風保暖,還把視窗糊得嚴嚴實實。

甫一進來,兩眼發黑,彷彿一個睜眼瞎,屋內陳設一概看不分明。

雲熙抬手搭在眼上,努力適應了一會兒,方才凝眸細看。

這間屋子跟麻九那間格局一模一樣,進門就是伙房,兩間臥室相對而設。

大約常年住人,伙房四壁被煙熏火燎,黑漆漆的,很是汙濁。

對門而立的臥房,都掛著厚厚的門簾,擋煙又擋風,更是絕佳的隔音物件,內屋的聲音,一絲一毫也難傳出來。

那個薛掌櫃,也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沒了蹤跡。

“薛掌櫃,你在哪兒呢,我們再談談好嗎?”雲熙試探著,小碎步往裡邁,做好了隨時轉身逃脫的準備。

她喊到第二聲時,薛掌櫃才倉惶應了一句,打簾走了出來。

他兩手空空,懷裡的白將軍已經不知去向。

“貓兒呢?你把它放哪兒了?”雲熙焦急地問。

薛掌櫃卻定定望著她不言語。

雲熙一橫心,無畏道:“到底要多少錢,你開個價吧。如果反悔不想賣了,那就明說,我也絕不強求。”

她一臉嚴肅,薛掌櫃卻輕笑起來。

他走上前,繞著雲熙轉了兩圈,突然問道:“你就是那日死裡逃生,避開禍端的姚小姐?”

只一句,雲熙便像是被孫猴子施了定身法,連呼吸都停滯住了。

這個人是敵是友,暫且不明,她可不敢冒險。

她裝傻擠出一抹笑

,含糊道:“不知道薛掌櫃什麼意思,什麼姚小姐,我根本不認識。你肯定認錯人了,我可是個……男人。”

這樣的解釋很心虛,也很無力,很容易就被揭穿,她不能坐以待斃。

雲熙暗暗退到門邊,準備趁其不備,快速逃走。

不料,薛掌櫃卻道:“不知你是否認識陳映蓮?”

雲熙愣神片刻,再望向他的神色,變得諱莫如深起來。

“什麼陳映蓮,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嘴上說著不懂,心裡又怎會真的不懂。陳映蓮是她乳母的名字,這輩子都忘不掉。

薛掌櫃不管她什麼反應,徑直說道:“我姨母名叫陳映蓮,在姚老爺府上做工,一做就是二十多年。原先在太太房裡伺候,後來調撥給了姚小姐,一直伴著她長到十六歲……

她常說,姚小姐待她極為親厚,要我看來,也不過如此吧。有錢人家只講權勢,哪有什麼真情。回頭我告訴她,幾十年辛勞白付,人家早就不記得她了。”

雲熙眼睛裡酸澀起來,突然又瞪大眼,衝上前一把抓住了薛掌櫃的胳膊,追問道:“你剛才最後一句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薛掌櫃:“我說,回頭我告訴我姨母,有錢人家不講情義,早把她忘記了。”

“你怎麼告訴她?你跟我說啊。”雲熙用力晃著他的胳膊。

“當然是,面對面,親口告訴她。”

“親口告訴她?乳母她不是……已經……”雲熙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了。

薛掌櫃拱手衝著上天拜了拜,輕快道:“蒼天有眼,我姨母那日僥倖逃過一劫,眼下活得好好的。”

“乳母她老人家,還活著?”雲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呀,僥倖從歹人刀下逃出生天,大難不死。只是,她一心惦念著姚小姐,命我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她,再見一面,方才心安。

前幾日我發動親友尋遍了涼州城,也沒發現姚小姐的蹤跡。不想今日白將軍立了頭功,一出現就把人給找回來了。”

有些話無需再說,薛掌櫃一把撩開門簾,衝雲熙一擺頭,說道:“我姨母就在裡間,你速速進來吧。”

狂喜如燎原的野火,蔓延過雲熙的四肢百骸。

她只覺得頭重腳輕,像踩在棉花上一樣,腳步歪斜,踉踉蹌蹌,衝進了內屋。

屋裡沒什麼傢俱,只靠窗一方土炕,炕上鋪著被褥,被子下躺著一個人。

那人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雲熙突然定住,不敢再往前走了,她驚懼地望了眼薛掌櫃,暗暗求助。

薛掌櫃走過去,輕輕撩開被子,推了推那人的肩頭。

那人方才悠悠醒轉,卻立時一把抓住了薛掌櫃的領口,催問道:“人找到了嗎?”

雲熙的眼淚,隨著她短促的一句話,滾滾而落。

她嗚咽著撲過來,喃喃道:“乳母,是我,我是雲熙,我是小八寶,我……可算是找到你了。”

陳映蓮混沌迷茫的雙眸,慢慢聚焦,變得明亮起來。

“我這不是在做夢吧,你果真是我家小姐?”

雲熙拼命點頭,想要忍住淚,大聲承認,卻發不出一個連貫的聲音。

陳映蓮伸出枯枝一般的手,在自己臉頰上重重擰了一下。

痛得齜牙咧嘴,卻像孩子一般傻笑起來。

“小姐,我可算找到你了,就算是死,以後奈何橋上遇見夫人老爺,我也不怕沒法交代了。”

陳映蓮一把抱住雲熙,哭得泣不成聲。

她身子虛弱得厲害,沒一會兒便大汗淋漓,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一樣。

額頭腫得老高,面板浮腫,透出幾分奇怪的金黃。

“乳母,你這是怎麼了?”雲熙這才發現異常,望著蓋在她身上的被子,心中升起巨大的恐懼。

“我姨母那日受了傷,腰上的骨頭斷裂,恐怕以後只能躺在炕上度過殘生了。”

薛掌櫃嘆了口氣,一把蓋住雲熙準備掀開被子的手。

“姚小姐,還是不要看了。”

傷口很血腥,她那樣的嬌小姐,肯定承受不住。

“沒請大夫嗎?”雲熙喃喃低問。若是以前,依著父母的脾性,自然是又請大夫又貼補銀錢,只盼著早日傷好痊癒,哪怕是主僕,也要團團圓圓,一個不少。

可是現在,偌大的姚府,只剩下一老一少,還有一隻貓。

時過境遷,是姚家欠他們的,心底的愧疚,壓得雲熙抬不起頭來。

“小姐,你莫哭,我這不是……好好的嘛。”明明疼得齜牙咧嘴,卻依舊努力擠出笑容安慰雲熙,“將養些時日,過陣子就好了。我活了幾十年,這條賤命不值錢,倒是你,一定要好好的。”

寬慰人的話,哄小孩子還差不多。

雲熙擦乾了眼淚,咬牙道:“乳母彆著急,我這就去給你請大夫,我一定要醫好你。”

她轉身要走,卻被陳映蓮一把抓住了腕子。

“我賤命一條,不值得如此大動干戈。小姐你稍安勿躁,我有要緊話跟你交代。”

雲熙一下子緊張起來,直覺告訴她,那些話必是關乎父母。

她渾身顫抖,喃喃低問:“是不是我父母有所交代?”

陳映蓮點頭,“老爺夫人交代,若我能逃出來,務必把東西轉交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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