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想了想,決定好好闡述一下這個問題,為將來解決浮屠道打下基礎。

實際上,這個問題不僅僅是浮屠道存在,道教、儒教同樣難以避免。

簡而言之,這就是哲學與政治、理想與現實的矛盾。

人生在世,要不要哲學,要不要理想?當然要,沒有哲學,沒有理想,人類就不足以成為人類。

人與動物的區別,有一個很重要的點,那就是超出生理的心理特徵,也就是常被人掛在嘴邊的道德和星空。

但是過於強調哲學和理想,也是不行的。

哲學和理想之所以誘人,就是因為脫離了當前的現實,給人以無限的空間。

但人畢竟不能脫離當前的現實,只能以當前的現實為基礎,一步步地進行,而不是一朝領悟,立地成佛,馬上就可以遨遊太空,無牽無掛。

就像道教煉丹、養生,羽化登仙是不可能的,但醫學研究深入,養生之術大行,能夠延年益壽卻是實實在在的。

佛教為什麼能大行其道?在他看來,有兩個原因:一是佛教重來世,而來世往往不可驗證,無法證偽。

二是佛教有研究醫學的傳統,能解除信眾的一些現實問題。

前者可以安撫對現實絕望的人,給他們以希望,緩解心理上的痛苦。

後者則可以吸引更多的普通人,緩解他們生理上的痛苦。

佛教傳入中原數百年,一直不溫不火,只在富貴閒人之間傳播,當作清談的話題。

南北朝時期突然大行其道,正是因為南北朝時期的幾百年動亂連貴族都無法保證未來,看不到希望,只能寄託於來世。

至於普通百姓,更是朝不保夕,無時不在痛苦之中。

誰能給他治病,給他一口粥吃,他就信誰。

其實南北朝時期大興的不僅是佛教,道教也是如此。

只不過道教重此世,有實力去煉丹、修行的人太少,所以道教還是侷限在高層權貴,無法落地。

除此之外,道教發端於民間,在理論上先天不足,遠不如發端於貴族精英的佛教來得嚴密、自洽,對喜歡清談玄理的中原精英吸引力天然不足。

所以中原精英常常是嘴上談佛理——講情趣,身體服金丹——求長生。

“我對浮屠道的道理並不精通.”

劉協開門見山。

“但是有一點,我可以確定浮屠不能大行於世,那就是國家離不開財政,而財政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戶口。

浮屠道重出世,不從俗世規矩,不納賦稅,甚至不重婚姻。

若人人如此,國家如何存在,種族如何延續?”

曹衝沉思半晌。

“所以陛下嚴禁浮屠道,是著眼於浮屠道不利於治的弊端?”

“然.”

“那陛下以為,浮屠道的道理是否有可取之處?”

劉協想了一會兒。

“當然有,但是能注意到這一點的人並不多.”

“臣冒昧,敢請陛下指點,願遵照而行.”

“不為眼前幻象所惑,窮究其理,直至本原.”

劉協級緩說道:“眼見不一定為實,也可能是幻象。

用理性去分析、判斷,找到幻象背後的真相,才有可能真正領悟大道.”

周不疑忍不住說道:“依陛下之見,浮屠道所言之空是否即為大道?”

劉協詫異地看著周不疑。

“你也讀了浮屠經?”

周不疑有些窘迫。

“閒暇時讀過一些,疑惑甚多.”

劉協苦笑。

果然容易被佛教吸引的人有兩種人,一種是極聰明的,一種是極笨的。

前者能知佛學之妙,他們在乎的是學理,欣賞四大皆空的玄遠。

後者只是迷信,甚至連經書都讀不懂,只知道念“阿彌陀佛”,幻想著死後能上西天。

和這樣的天才交流,就算是穿越者也有些吃力。

好在他這些年也一直在考慮這些問題,否則說不了幾句,只怕就要露餡了。

“我理解的空,可能和你理解的空不一樣.”

劉協整理了一下思路,決定給這兩個神童上一堂科學啟蒙課,將他們拐到科學上來。

其實科學一開始,就是以哲學的面目出現的。

在西方歷史上,亞里士多德首先是一位哲學家,然後才是物理學家、數學家。

牛頓最重要的物理學著作就是《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在他眼裡沒有科學,只有哲學,所有的科學只是哲學的一個側面,或者是解釋哲學的工具。

劉協抬起手,指指遠處的大山。

“你們覺得那座山有沒有縫隙?”

周不疑和曹衝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約而同的說道:“當然有.”

劉協一愣,打量了他們一眼。

這個答案顯然不在他的預期之中。

“你們能看到?”

周不疑說道:“看不到,但是可以想見.”

劉協恍然,果然天才就是天才,思路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樣。

“然,但是你在遠處是看不到的,只覺得渾然一體。

到了近處,才能發現縫隙大可過人。

這就是距離帶來的變化.”

劉協又拿起一塊石頭,在手裡掂了掂。

“那這塊石頭有沒有縫隙?”

“應該也有,只是太小,看不清.”

周不疑有些遲疑。

“用顯微鏡可許可以.”

曹衝說道。

“沒錯,那繼續推論下去,有沒有這麼一種可能,只要眼力足夠好,總能看到更細小的結構,而這看起來密實的石塊可能就是空的?”

周不疑沉默了,眼神閃爍。

他有點明白天子所言,天子所說的空,和浮屠經上所說的空的確不是一回事。

天子的推理,顯然比浮屠經更能理解,也更實現,並且可以驗證。

只要不斷地提高放大倍數,總有一天可以證明或者證偽。

浮屠經則不同,那個空只可想象,不能驗證。

曹衝見狀,問道:“這豈不是莊子所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

劉協微微一笑。

“所有的理論,如果沒有得到驗證,終究只是理論。

真正的大道不僅能論,更要能行,否則有無何異?莊子與浮屠相近,只是論理,不能驗證,所以身不免於飢餓,國不免於滅亡。

但凡他能製造出將能一尺之棰,日取其半的利器,不必萬世不竭,他也能衣食無憂,宋國也不至於為楚所滅。

能過護宋國的不是他玄妙的思想,而是墨子的守城利器.”

周不疑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所以,上士聞道,起而行之。

若是真信奉浮屠道的空,就應該製造出更好的顯微鏡,親眼去看到那個空?”

劉協撫掌而笑。

“然,但我更願意說,上士聞道,起而證之。

不證而信,皆是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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