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微怔,身體向後靠,曲起尾指,輕撓鬢角。

俗話說得好,字數越少,意義越大。

荀攸這句話看似輕描淡寫,卻不能掉以輕心。

對真正計程車大夫來說,義利之辨從來都是原則問題。

荀彧能因此絕食,以示不與曹操合作。

荀攸雖然沒有那麼決絕,卻也不會覺得無足輕重。

他真的只是說袁紹麼?又或者是暗指他的用人原則?張楊任度遼將軍,裴茂轉西河太守,都是他乾綱獨斷,並沒有徵詢其他人的意見,包括荀攸在內。

在甩開了老臣們的羈絆後,荀攸是他身邊唯一一個不惑之年的關東近臣。

事實上,他能感覺到荀攸對裴茂的一絲不屑。

劉協想了一會兒,幽幽地說道:“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原本都無可厚非。

袁紹本可以成為君子,卻偏偏唯利是圖,多行不義,著實令人失望。

教化要重視,教化之道更要反思,每多一個袁紹這樣的人,都是對聖人之教的莫大傷害.”

荀攸眼神微閃,欲言又止。

天子這句話有明顯的曲解,但他不覺得天子是因為不懂而曲解,又或者是無心之失。

相反,這應該是有意為之。

他略微一想,就明白了天子的言外之意。

義利之辨,可以要求袁紹,卻不能苛責呂布。

袁紹四世三公,他有足夠的條件成為君子,但他偏偏成了小人。

呂布本來就是小人,不能要求太高。

此時此刻,他願意趕來效力,便值得嘉獎。

相比之下,袁紹來都不肯來。

不能不說,雖然有詭辯的成份,卻也是一個務實的做法。

荀攸思考片刻,又道:“陛下能忘過記功,自然是好的。

但呂布發掘帝陵,盜寶曝屍,皆是不可輕恕之罪,陛下還須謹慎.”

“朕也正為此煩惱.”

劉協順勢說道:“公達可以解憂之道?”

當初他就有這樣的擔心,所以沒有直接給呂布下詔,而是由張楊出面。

“下詔切責,令其戴罪立功.”

劉協正中下懷,隨即又說道:“就由公達去宣詔吧,其他人怕是難孚使命.”

荀攸嘴角微動,隨即又低頭拱手。

“唯.”

——呂布勒住坐騎,看著女兒呂小環策馬奔來,縱身躍起,如飛鳥入懷,連忙張開雙臂,接住呂小環。

“小心些,摔壞了怎麼辦?”

“有阿翁在,我不怕.”

呂小環吊著呂布的脖子,咯咯笑道。

“阿翁,這兒才是家,我喜歡這兒,不喜歡中原.”

呂布笑了,將呂小環放回馬背。

“再喜歡,也不能沒規矩。

你不再是那個小娃娃了,你已經是快要嫁人的女子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纏著阿翁,會被人笑話,嫁不出去.”

呂小環歪著頭,一本正經地說道:“我不嫁,陪著阿翁一輩子.”

“胡言亂語!”

呂布佯怒道:“天下哪有不嫁的女子?”

“可是天下到哪兒去找一個像阿翁一樣英雄的男子?如果找不到,我寧可不嫁.”

說完,不等呂布回來,又揚起馬鞭,重重地抽了一下戰馬,飛馳而去。

“唉——”呂布輕嘆了一聲,對一旁的魏續說道:“都怪你們,把她給寵壞了,不成體統.”

魏續不以為然。

“君侯,哪來那麼多體統。

中原你也去過了,那些世家的嘴臉,你還沒看透麼?袁紹、袁術枉為四世三公子弟,兄弟相爭,宛如仇敵。

袁紹以盟主自居,卻將主盟的臧洪圍在東武陽。

什麼仁義道德,都是女人的小衣,不掀起來看,誰知道有沒有.”

呂布欲言又止,最後化作一聲長嘆。

不得不說,魏續的話雖糙,道理卻不糙。

幾年之間,他去了洛陽,去了長安,又去了關東,轉輾多地,經歷的事比他之前三十多年的人生經歷的還要多。

什麼朝廷體面,什麼仁義道德,都是笑話,讓人無法呼吸。

回到幷州,回到這牛羊滿谷的北疆,他才覺得輕鬆些。

他很想和女兒一樣縱馬賓士,盡情發洩心中的快意,但他卻做不到。

去了一趟中原,他已經不再是曾經的他。

殺丁原,殺董卓,掘帝陵,每一件事都像大山,壓在他身上,讓他步履難艱。

天子能信任我嗎,還是暫時利用一下,將來依然不免兔死狗烹?“君侯,陳宮來了.”

魏續忽然說道:“他身邊那人是誰?沒見過啊,看樣子像是天子身邊的人.”

呂布轉頭一看,見陳宮陪著一人,有說有笑的走了過來。

“是荀攸.”

呂布認了出來。

“當年和何顒一起謀刺董卓的.”

“是他?”

魏續很驚訝。

“真看不出來,我還以為他就是個書生.”

“他是書生不假,卻是個敢殺人的書生,劍術很好的.”

呂布說著,翻身下馬,不忘整理一下衣服。

他與荀攸有一面之緣,很欣賞荀攸,視為劍客中人。

陳宮與荀攸來到呂布面前,含笑說道:“君侯,這位是潁川荀攸荀公達,奉天子之命,前來宣詔.”

呂布笑道:“荀君,別來無恙?”

荀攸平靜地點點頭。

“長安一別經年,如今卻在美稷相見,也是天意.”

陳宮詫異地看著荀攸。

他剛才和荀攸說了半天呂布,荀攸也沒提一句他和呂布認識。

呂布尷尬地笑了兩聲。

荀攸說道:“溫侯既來,想必也清楚形勢。

有些話,我就直說了.”

呂布不安地看了一眼陳宮,陳宮不動聲色的點點頭,示意他稍安勿躁。

“溫侯隨丁原入洛陽,前後六年有餘,既有為虎作倀之罪,也有護衛朝廷之功。

天子可以忘過記功,給溫侯為朝廷效力的機會,但溫侯必須先明白自己的功罪,棄狂肆之心,持忠義之念,建生時功業,留身後之名,不使子孫蒙羞.”

呂布面紅耳赤,有些惱羞成怒,眼神也變得兇狠起來。

魏續更是勃然大怒,拔刀大喝。

“這是什麼狗屁話,老子不遠千里的趕來,是聽你饒舌的麼?”

荀攸面不改色,連看都沒看魏續一眼,只是靜靜地看著呂布。

陳宮咳嗽一聲:“君侯,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

生而為人,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你最近長吁短嘆,常常夜不能寐,想必悔不當初。

何不改之,以補前愆?天子能赦西涼諸將,又豈會執著於君侯的過往?”

呂布盯著陳宮看了片刻,怒氣漸漸平息,躬身施禮。

“受教了,布願改過自新,望天子垂恩.”

荀攸微微頜首。

“既然如此,那溫侯就好好準備一下,明日見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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