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融很快就寫完了張喜的傳記,興沖沖地拿給楊彪看。

楊彪看完,撫著鬍鬚,思索良久。

“文舉文采燦爛,賞心悅目.”

孔融雖然傲,卻不傻。

楊彪只誇他文采,卻不說內容,顯然是對這篇傳記不滿意。

“還請文先斧正.”

楊彪放下傳記,輕輕擱在一旁,說起了一樁舊事。

二十多年前,他曾和馬日磾、蔡邕、盧植、韓說等人校書東觀,編著孝靈帝以前的君臣傳記,作紀、志、傳等數十篇。

參與諸人皆是博學之事,但大家公認,蔡邕最具史才,所以蔡邕承擔的任務最重,其中的志十篇幾乎是由蔡邕一人完成的。

有一次,他們閒聊,說到史學與文學的不同。

蔡邕有一個觀點,大家都很認同。

史學與文學最大的區別,在於事實。

你可以對一件事有不同的評價,但這件事本身必須是真的。

你可以對事實有所偏重,有所選擇,但寫入史書的事都應該是真實發生的,而不是虛構的。

聖人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但絕不能向壁虛造一字,第一件事都必有文獻可依。

就這一點而言,蔡邕對司馬遷就有所批評,說《太史公書》中有不少是道聽途說的東西,並非事實。

但司馬遷有他不得已之處,很多史實距離太遠,根本沒有文獻記載,不得不以傳說入史。

可是寫本朝史,尤其是當代人,萬萬不可如此。

如果罔顧事實,隨意編造,那史書就不是史書,而是小說家言。

蔡邕的觀點得到了眾人的一致認可,所以他們後來修史傳,基本上也遵循了這一原則。

楊彪說完,輕輕地點了點孔融的作品。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張季禮傳紀之難,在於無事可寫.”

孔融作色。

“你既然知道無事可寫,那我能怎麼辦?”

“如果容易,何必勞動文舉?你以為蔡琰寫不了這篇傳記,是她不肯編,還是不會編?”

“我……”孔融拂袖一起,眼睛一瞪,鬍鬚吹起。

“文舉多費心.”

楊彪將案上的傳記輕輕推了回去。

孔融拿過傳記,拂袖而去。

一旁的屏風後面,走出了袁夫人。

袁夫人看了一眼孔融的背影,黛眉蹙。

“文先,這樣的腐儒留在身邊,恐怕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

楊彪撫著鬍鬚,臉色凝重,幽幽一聲嘆息。

“希望諸君九泉之下,不會怪我.”

袁夫人撇了撇嘴。

“你放心,至少蔡伯喈不會怪你。

若他在世,我想他也會贊同你這個觀點的。

憑著手中筆臧否人物,以非為是,絕非良史當為.”

她頓了頓,眉梢輕挑。

“不想昭姬雖是個女子,卻繼承了蔡伯喈的才華,大漲我女子志氣。

依我看,她將來的成就當在班昭之上.”

楊彪詫異地瞅了袁夫人一眼,欲言又止。

——回到住處,孔融一眼看到禰衡在院中踱步,不免有些詫異。

“回來得這麼早?”

禰衡翻了個白眼。

“我今天就沒出去。

你忙著寫傳記,不知道而已.”

“找到那個年輕人了?”

孔融笑了笑,也不介意,順口問道。

禰衡再次翻了個白眼。

“找到了,他說會來找我理論。

我估摸著,也就這兩天了.”

“誰啊?”

“扶風人孟達.”

孔融愣了一下,轉身看向禰衡。

“是官居散騎侍郎的那個孟達孟子度嗎?”

“你認識?”

孔融笑了一聲。

“正平,這孟達可是長安城裡的後起之秀。

他是講武堂第三期肄業生中的第一名,直接選入散騎的關中俊彥。

因為這事,還鬧出不小風波呢.”

“什麼風波?”

“他父親叫孟佗,曾獻葡萄酒給張讓,以換得出任涼州刺史.”

禰衡愣住了,半晌才懊喪地說道:“原來是這樣的人。

聽一聽都覺得汙了耳朵,我還和他論什麼道。

罷了,罷了,算我倒黴,白費了好多心思.”

說完,禰衡轉身回屋,一邊走一邊揚手。

“若是他來找我,就說我眼睛疼,不見.”

孔融趕上前去,拽住禰衡。

“我幫你洗洗眼睛,你看看我剛為張季禮與的傳記.”

兩人在堂上就坐,禰衡將孔融的文章看了一遍,老氣橫秋地點了點頭。

“文舉的文章有進步,可喜可賀.”

“但太尉說,向壁虛造,不合直筆為史之道.”

禰衡眼睛一翻。

“直筆是直指本原,並非事事拘泥原貌。

董狐書趙盾弒其君,豈是說趙盾手刃其君?身為執政,亡不越境,返不討賊,有違君臣之義,當負弒君之名。

若抱泥原貌,則董卓亦不為廢立之事,扶立今上者為袁隗也.”

“我也是這麼想,奈何……”孔融很無奈,唉聲嘆氣了片刻,突然一愣,猛地抬起頭。

“正平,天子不會就是這個意思吧?”

“什麼意思?”

“你想啊,如果廢少帝,立今上的不是亂臣董卓,而是四世三公的袁隗,豈不更合乎道義?”

禰衡也反應過來。

“所以,天子要將袁紹逐出袁氏宗族,由袁術為宗主,獨享其功。

否則以此大功,袁紹當入朝主政才對.”

“然也!”

兩人不約而同的大叫一聲,總算把握住了天子真正的心思。

開心了片刻之後,孔融收起興奮的心情,又回到了最初的問題。

“那這傳記該怎麼寫?”

禰衡不假思索的說道:“心證.”

“心證?”

“張季禮雖無事功,卻有道德。

他不畏董卓殘暴,陪天子西遷,忠於天子,不離不棄,德行無虧。

就算是反對度田,也是為朝廷著想,其志可嘉,其心可憫。

由此處著眼,自然好寫.”

孔融點頭贊同。

他想了想,起身說道:“我要去問問與他一起西行的人,收集一些事蹟,或許能更充實一些。

正平,你要不要一起?”

禰衡搖搖頭。

“孟達那樣的人都能直選散騎,天子用人未免過濫,不擇良莠。

我要上書金馬門,請天子罷黜孟達,清君之側.”

孔融撫掌而嘆。

“後生可畏。

正平,還是你反應快,又搶先一步。

我老了,不復當年銳氣.”

禰衡傲然一笑,走到孔融的案前,取過紙筆,一揮而就。

他放下筆,拿起剛剛寫好的文章,滿意地點點頭。

“好紙,好筆,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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