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忠提到曹操屠城的惡劣影響,劉協不能不予以重視。

之前諸葛亮就提過一次。

現在曹操不再是袁紹的別部,而是朝廷委任的兗州牧,駐守陳留、潁川。

大軍東出,曹操理所當然的是前鋒主力之一。

但屠城的性質惡劣,影響很大,這次又是打著增援彭城的旗號,曹操置身其中顯得不合時宜,對朝廷的正義性有明顯的影響。

萬一再發生惡性事件,勢必會被袁紹加以利用,大造輿論。

朝廷以並涼為主力,本身就很容易引起山東百姓的反感,他不得不謹慎一些。

“卿所言有理.”

劉協先肯定了周忠的意見,隨即又問了一句。

“卿由關中來,對駐守關中的西涼諸將如何印象如何?依卿之見,誰堪當大將,率兵東出?”

周忠心中一喜。

說了這麼久,天子終於同意出兵山東了。

可是一聽天子的問題,他又皺起了眉頭。

說實話,他對關中諸將一個也不滿意。

別的不說,僅是涼州這個籍貫就讓人沒什麼好感。

謝廣、夏育都是郭汜的舊部,韓遂也是曾經的叛逆,讓他們統兵東出,於名理不順。

周忠想了半晌,抬頭問道:“陛下……何不自將?”

劉協心中暗笑,臉上卻不動聲色,反而露出一線無奈。

“朕何嘗不想自將。

只是涼州初定,教化尚未成功,朕若離開,豈不是前功盡棄?”

“教化可以託付給別人嘛.”

周忠不緊不慢地說道:“縱使陛下重視涼州,不憚其勞,也可以託付老成之人,使其按陛下所定製度行事,不得輕易變動即可,何必親歷自為.”

周忠抬起了眼皮,抬起輕撫鬍鬚,嘴角帶笑。

“莫不是陛下找不到信得過的人?”

劉協也笑了,迎著周忠的目光。

“涼州民風彪悍,易動難安,不比山東。

別的不說,韋端離任後,如今連一個合格的涼州刺史都找不到,朕如何能放心?”

周忠一時語塞。

他本想將劉協一軍,示意劉協要信任大臣,不能大權獨攬,應該將涼州交給其他人,自己領兵東征。

可是聽了劉協這個問題,他倒不好回答了。

涼州刺史不好做。

韋端是如何離任的,他略知一二。

天子明明是不想設定涼州刺史,好讓楊修放手施為,誰願意擔任涼州刺史?他也沒這勇氣。

剛剛自免豫州牧,現在又毛遂自薦為涼州刺史,實在說不過去。

周忠眼皮眨了眨,又道:“敢問陛下,什麼樣的人才是合格的涼州刺史?”

“說起來也簡單,文能教化,武能鎮邊即可.”

劉協豎起一根手指。

“歸根結底,不過一個仁字.”

周忠眉頭輕挑,神色凝重起來。

作為儒家門徒,周忠自然重視仁,但仁這個字很常用,含義也很多。

不僅儒家重仁,墨家、黃老都重仁,他不清楚天子所說的仁究竟是什麼意思。

觀天子所行,他對法家的推崇似乎更重於對儒家的推崇。

“敢問陛下,這仁……是夫子所言之仁嗎?”

“是,又不止是.”

周忠臉色微變,稍作沉吟後,起身離席,鄭重其事的躬身施禮。

“臣愚鈍,自以為夫子所言之仁無所不包,不知其餘。

敢請陛下詳言.”

劉協打量了周忠片刻,眉頭緊皺。

在戰場上,周忠的戰鬥力不值一提。

到了朝堂上,一提到聖人、夫子,他又滿血復活了。

“卿且安坐.”

劉協擺擺手,神情稍冷。

“朕無意與卿辯論。

朕擊敗李傕、郭汜,再敗鮮卑,也不是憑藉聖人之言,而是將士用命,萬眾一心.”

周忠愕然,抬起頭,看著劉協。

他沒想到劉協會說得這麼直白,一點掩飾也沒有,一時竟不知道如何應答。

是嚴辭駁斥,還是抗言直言,又或者是好言相勸,循循相誘?“夫子還說,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

劉協哼了一聲,自嘲道:“推而論之,涼州雖有天子,不如無君之山東。

既然如此,卿又何必多事,讓山東無君之日久一些又何妨.”

周忠額頭沁出一層冷汗,隨即又凝聚成豆大的汗珠,沿著臉頰滾了下來。

他伏地再拜,頭在地上叩得咚咚作響。

“陛下,山東百姓聞陛下之大捷,無不翹首以盼,期陛下東征,解民於倒懸,何嘗有無君之心?臣昧死,敢請陛下收回此言,免傷百姓思漢之心.”

“是麼?”

劉協嘿嘿笑了兩聲。

“朕大捷半年有餘,何嘗收到山東州郡一份賀表.”

他抬起手,拍了拍案上的一堆奏疏。

“倒是請詔弭兵,召袁紹入朝的奏疏一封接著一封,令人目不睱接。

朕倒是想請卿猜一猜,都是什麼樣的人,會對袁紹如此維護?”

周忠不敢說話了,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浸溼了衣衫。

他聽出了天子的不滿,甚至聽出了天子的殺意。

他意識到一個問題。

眼前的天子雖然年少,卻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幼主,而是手握十萬並涼精銳,能讓呂布、韓遂之流俯首稱臣的雄主。

真要惹惱了他,不顧一切的揮師東征,山東州郡必將迎來一場浩劫,大部分刺史、州牧、郡守都難逃一死。

從董卓亂政以來,真正把朝廷還當作朝廷的山東州郡可沒幾個。

“好了,起來吧.”

劉協一聲嘆息。

“卿也是做過豫州牧的人,應該知道垂拱而治這種事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你做不到,朕也做不到。

經籍要讀,前賢之言要聽,但該做的事還得做,不是人手一部《春秋》就能天下大治.”

周忠起身,剛要解釋幾名,劉協又幽幽地說了一句。

“狄山不能守一障,向栩不能退一兵。

若有人還覺得通曉經義就能治國,不妨想想狄山、向栩。

朕剛剛擊潰西部鮮卑,正缺人守邊,多多益善.”

聽了這話,周忠心裡發虛。

手臂一抖,膝蓋一軟,“撲通”一聲趴在了地上,以臉搶地。

鼻子痠痛,眼淚不由自主的湧了出來。

劉協上前將周忠扶起,見周忠涕淚橫流,不免詫異。

“卿這是……”周忠窘迫不堪,結結巴巴地說道:“聽陛下一席言,臣茅塞頓開,喜極而泣,喜極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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