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面。

不過,並沒有熱淚盈眶和難捨難分,他們只是平靜地問候,寒暄,並一起吃了一頓飯,談起了眼下的局勢和日後的安排。

他們沒有談及過去的事情。

過去於他們,如此不堪回首,他們也都能想象對方的遭遇,所以,他們都心照不宣,誰也不會去戳對方的痛處。

而且,他們從不是自艾自憐的男人,身為帝王,榮辱悲歡都是要深埋在心中的事情,他們絕對不需要同情、憐憫這種毫無作用的情緒。

兩人只是像天天見面,無需多言的朋友一樣,一起平靜地吃了十年以來的第一頓飯,也是最後一頓飯。

他們心裡都清楚,對方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們不會再有見面的一天了。

夜北皇臥病多年,數次差點死去,中的毒藥也是無可救藥,全靠一口氣和藥物撐著,如今,影家已經被滅,他心願已了,已經不需要那麼辛苦地撐下去了。

而夜九,也是如此。

身為父子,夜北皇能看出兒子的眼裡早就沒有了對生命和未來的追求,撐著這個兒子活下來的,也只是那一口氣罷了。

所以,這一定是他們最後一頓飯了。

吃到天暗時,夜北皇才道:“我死後,會埋在小影山,你有空,就去看看你娘吧.”

夜九點了點頭:“我會去的.”

雖然對那個沒有任何印象的生母談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他知道,母親是深愛自己的,是可以毫不猶豫地為自己奉上一切的。

他擁有一個偉大的母親。

“還有,”夜北皇緩緩地道,“我會將京城的事情處理好,你什麼都不用擔心.”

夜九點頭:“我相信父親。

也請父親相信我,我一定會守住的.”

夜北皇欣慰地點頭:“你和絃兒,從來就沒有讓我失望過.”

夜九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跪下來,給他重重地磕了一個頭:“孩兒不孝,請父皇保重!”

而後,他更起身,大步離開,不曾回頭。

夜北皇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徹底消失以後,才抬頭看向天空,緩緩地道:“霜,你久等了,我很快就會去陪你了!”

夜九走出皇宮以後,沒有回營地,而是往紅妝的住處奔去。

又經過一個下午以後,酈央已經不見屍體,只有許多將士還在清洗血跡,大街上仍然不見行人。

他飛馳到了那條小巷,下馬,讓侍衛們守在巷口,獨自走進巷子。

走了沒一會兒,他就看到一顆開著正濃的桃花。

再走幾步,桃花那一側,一條人影婷婷玉立,正在抬頭凝望桃花。

而後,她似乎知道他來了,轉頭,對他微微一笑:“你終於來了.”

她就知道,他今天會回來,所以,她一直站在門口,等著他。

紅妝?夜九幾乎叫出聲來。

那一瞬間,他覺得她就是紅妝,紅妝其實沒有死,其實一直在等著他。

但他很快就回過神來,甩掉這份錯覺,走到她的面前,凝視著她:“你瘦了很多.”

也許因為瘦了兩圈的緣故,她看起來更像紅妝了,至少,神韻一模一樣。

紅妝微微一笑:“嗯,你也瘦了.”

夜九問:“還好嗎?”

紅妝微笑:“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好的了.”

夜九目光一黯,微微動了動唇,想說什麼,卻什麼都沒有說。

他看得出來,她已經時日無多了,她雖然目光清明,卻那麼瘦,他能看到生命正在從她的身體裡流逝。

所以,他沒問。

“你呢,你好嗎?”

紅妝反問。

夜九點頭:“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好了.”

他還有事情要做,但是,他的心願已了。

“那就好.”

紅妝笑聲,笑容如春光一般燦爛,“進去吧,我煮了粥給你吃.”

夜九跟她進門。

宅子裡,紅刃和啞巴已經被紅妝支走了,只有他們兩個人。

紅妝沒有煮飯,只是煮了一鍋清淡又清香的小米粥,用淨白細緻的小碗給他盛了一碗,跟他一起慢慢地吃。

這小米粥,熬得真是恰到好處,又爛又糯,稠稀適中,還放了一些桃花,清香可口。

紅妝吃得很斯文很慢,也不說話,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夜九看著她,不斷回憶起與她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心裡忽然就升起淡淡的傷感來。

她一定是知道他來之前已經吃過了,所以才煮了這般清淡開胃的小米粥。

她總是為他將一切想得很周到,她總是默默地為他做她所能做的一切。

但她,卻沒有任何所求。

紅妝抬眼,微笑:“為什麼不吃?”

夜九感嘆:“吃了這一頓,不知何時才有下一頓了.”

紅妝微笑:“你至少會在京城呆幾天吧?這幾天裡,如果你願意住在這裡,我天天煮給你吃。

如果說我有什麼願望,這絕對是我的願望之一.”

夜九幾乎不假思索:“可以,我晚上會回來住.”

紅妝點頭,臉上又有了淡淡的喜悅。

而後,她又給他舀了一碗小米粥:“你接下來還有仗要打,多吃點.”

夜九凝視她:“你知道我接下來要做什麼?”

紅妝道:“整軍,北上,迎戰北拓大軍.”

滅掉影家和保住夜家,是同一個道理。

如今,影家已滅,不足以成為夜家之敵,夜家的敵人,已經轉為西涼大軍與北拓大軍,而眼下最危險的,是北拓的三十多萬大軍。

夜九片刻之後,才緩緩地道:“這天底下,最知我者,你也.”

紅妝微笑:“是的,我確是最知你的那個人.”

但他卻不是最知她的那個人。

夜九在心裡苦笑,緩緩道:“我欠你太多.”

紅妝搖頭:“那麼,我可以請你答應我一件事情麼?”

夜九道:“只要我能做到,一定會做.”

紅妝道:“我死了以後,能不能讓我埋在你身邊?不需要很近,只要不那麼遠就行了.”

夜九沉默了一會兒以後,目光如炬:“好,我答應你.”

能與他同穴的人,只有一個,永不改變。

但如果她埋在他的墳側,他想,紅妝應該不會怪他。

紅妝笑了:“那麼,我便再無遺憾了.”

夜九沉默,只是慢慢地喝粥。

這是她的遺言了。

心情,無法輕鬆。

這一夜,他們幾乎不再說話,紅妝只是在彈琴,夜九隻是在默默地聽。

那一瞬間,他們都回到了十年以前,在那個寺廟裡,十三歲的她與十八歲的他,那樣幸福。

天明之後,夜九回到營地,開始整備大軍,補充物資。

在與影家軍的戰鬥中,剪影軍的損失並不大,加上吸收影家軍的降軍和夜北皇麾下的護陵軍、王軍,他的隊伍擴充到了十五萬人。

這十五萬人,將成為狙擊北拓大軍,保住大順北地的最後希望。

夜北皇只留了一萬士兵鎮守和治理酈央,其他的兵,全給了他。

他們沒有對敗軍趕盡殺絕,也是為了保留和吸收一切儘可能的力量去打北拓。

另外,夜北皇也將皇庫、國庫的所有財物和糧食全給了夜九,夜九這次帶兵北上,可以說是孤注一擲了,若敗,不必等固蘭關和夜挽君被滅,大順必亡。

白天,夜九都在巡軍和整軍,晚上,便會回到紅妝的住處,聽她彈琴。

紅妝總是在彈著彈著,就暈過去了,沒有任何知覺。

有時候,她只是站著或坐著,卻沒有任何反應,就像失了魂魄一樣。

紅刃將她所知道的紅妝的病情說了一遍,夜九聽後,只有嘆息:“好好地照顧她,待我從北涯關歸來.”

他還能回來嗎?他若還能回來,她還會在這裡嗎?他覺得這種可能性,近乎於零。

紅妝也知道,但是,她已經見到了夜九,夜九已經答應了她最後的願望,所以,她已無怨無悔。

在京城呆了五天後,夜九帶領十五萬大軍,更名“夜家軍”,率軍北上。

在這支軍隊裡,有一萬多名倖存的、他從西涼帶來的原剪影軍將士,他沒為難他們,給他們一筆豐厚的賞金後,讓他們潛回西涼去了,如果有人願跟著他,他也不拒絕。

大部分西涼將士決定跟著他走,唯一的條件只是,不打西涼就行。

就這樣,夜九又走了。

紅妝站在全京城最高的酒樓窗邊,看著他的大軍遠去,微笑。

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相見即是分離,但是,下次再相見時,便是永恆。

因為那時,他們便是真的死在一起,魂魄與共,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將他們分開。

她會一直、一直地等他回來,直到永不分離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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