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學生們誦讀一遍,陳秀才再為他們闡釋經義,援引諸多註解,並不尊奉當今燕國顯學,甚至多有抨擊之語。

這或許也是他頻頻落榜的原因之一。

陳秀才臉上看不出絲毫頹喪,為蒙童講學也一絲不苟。

他沒有察覺到,兩個得意弟子正神遊物外。

“受傷了?”

儘管使用了傳音入密的法咒,玉朗依舊下意識放低了聲音。

天上總不可能白白掉神仙。

進入學堂一年多來,師姐的變化肉眼可見,不再像以前那麼沉默寡言,但說話用詞都非常簡煉。

透過師姐使用的字眼,就知道那人肯定不是正常降落下來的。

小五輕輕點頭。

“是我們認識的人嗎?”

玉朗繼續問,他的修為還不夠,什麼都感知不到。

小五想了想,又點了下頭。

玉朗的神情頓時嚴肅起來。

在青羊觀,他們接觸到的修行者並不多,主要是縉縣鬼神,至於銀屏山的銀家,來拜訪過一次之後,就識趣地不再來打擾。

“只有一個人?不知道傷勢重不重……師姐,我們去看看吧!”

玉朗躍躍欲試。

前不久,他剛剛突破煉氣期第六層,師父允許他修持法器,其中一件便有飛遁之能。

得知那人落到了青羊觀後方的深山,那裡地勢崎嶇,人跡罕至,玉朗頓時動了心思,嘗試一下新的法器。

日暮將近。

到了散學時候。

玉朗和小五向同行的夥伴告別,穿過七排村,來到山腳下,施法掩去身形,腳下騰起白色的霧氣,被霧氣託舉起來,緩緩向後山飛去。

小五習以為常。

玉朗卻是首次憑藉自己的能力飛這麼高。

漸漸地,他們的高度已經超過了山頂,玉朗一臉新奇,和被師父帶著飛的感覺截然不同。

“在那!”

飛了一陣,越過十幾條山脈,環境愈發深幽。

南庶州大部分地方都是這種深山老林。

這時,玉朗遠遠看到一座山,陡峭的山壁上,有一株斷裂的老松,明顯是被巨力砸斷的。

痕跡一直向下,延伸到山谷裡面,斷枝無數。

‘嗖!’

玉朗越來越熟練,腳踏霧氣,落入山谷。

進入山谷便感覺到一陣陰涼,伴隨著潺潺流水聲,谷底原來有一條河。

河岸的草地有一處凹陷,玉朗和小五落到草地時,看到了一個男子仰臥在雜草裡。

“又是他!”

玉朗一眼就認出來了,難怪師姐說認識呢,竟是剛來燕國時,在平江江面上救下來的那個白袍青年。

當初白袍青年被玄冰封印,身受重傷,若非被師父救下來,最終可能沉進江裡,凶多吉少。

而今,青年也是穿著一身白袍,是一件法衣,但法衣多處破損。

白袍青年明顯又受了重傷,比之前好不了多少。

“這人怎麼回事?”

玉朗嘟囔了一聲。

每次遇到白袍青年,對方總是身受重傷。

這麼短時間,恐怕此人之前受的傷還沒有痊癒,未免也太好鬥了。

玉朗想起上一次,既然師父出手救了白袍青年一命,可能有什麼淵源,自己這次總不能見死不救。

“師姐,要不要把他帶回道觀,讓師父定奪?”

玉朗詢問道。

就在這時,小五突然伸手拽住玉朗的左臂,瞬間飛退百丈。

下一刻,白袍青年身下突然閃現藍色水波。

嘩啦一聲,河心處騰起水浪,便見一點藍芒電射向他們之前立足的地方。

‘轟!’

藍芒爆炸。

餘波掃過,大片叢林化為齏粉,地面赫然出現了一個大洞。

玉朗被驚出一身冷汗,白袍青年傷勢這麼重,竟然還能佈下這麼可怕的陷阱。

他其實足夠小心了,並沒有太過靠近對方,還是差點兒中招。

白袍青年從昏迷中驚醒,感知到旁邊有兩股氣息,立刻便要不顧一切催動體內混亂的真元,而當餘光瞥見玉朗和小五,不由一愣。

“咦,你們……”

玉朗氣質大變,但樣貌變化不大,小五幾乎沒什麼變化。

白袍青年明顯還記得他們。

玉朗驚魂未定,拍了拍胸脯,埋怨道:“我們還想帶你去見師父,請師父給你療傷呢,差點兒死在這裡!”

“在下傷勢突然發作,不得已,咳咳咳……”

白袍青年一臉尷尬。

救命之恩尚未報答,萬一害死救命恩人,豈不是恩將仇報。

“算了,你不要開口了,小心氣血逆衝,傷上加傷。

自己能不能動,要不要我和師姐帶你回去?”

玉朗擺擺手,問道。

白袍青年遲疑了一下,“去哪裡?”

他看了看玉朗和小五,不由一陣後怕,真不知這兩個孩子怎麼避開的那一記幽波劍。

可能有師長賜予的護身寶物。

“當然是回青羊觀,師父正在道觀給人治病呢,”玉朗道。

“青羊觀?治病?”

白袍青年神色微動,面露驚異之色,“令師原來是位煉丹大師?”

他顯然誤會了。

“煉丹大師?”

玉朗也不清楚算不算,但師父神通廣大,醫術高明,說不定真的是呢,便點點頭,提醒道:“你的氣息越來越亂了.”

白袍青年自家人知自家事。

方才,正飛遁間,傷勢突然爆發,他不得已全力施展秘術壓制傷勢。

因玉朗和小五到來,觸動禁制,他的秘術被強行打斷,導致雪上加霜。

這時候遇到一位煉丹大師,無疑是天賜的機緣。

可是……

白袍青年有些猶豫,倒不是不信任對方。

上次要不是被對方從江裡撈出來,他早就奔赴黃泉了,大不了再把這條命還回去。

白袍青年暗想,自己逃到這裡這麼久,仇家都沒有追來,肯定是被甩掉了。

至少不會給青羊觀引來禍患。

“在下厚顏請二位小道長帶我一程,”白袍青年坐起身,頓覺體內真元又有逆亂之兆,無奈拱了拱手。

玉朗催催使白霧托起白袍青年和自己,回到青羊觀。

這一耽擱,天色已經黑了下來,道觀正殿燃著昏黃的燈火。

“師父!”

玉朗攙扶白袍青年走進來,見病人都下山了,師父卻沒有收攤,好像在等他們。

“見過道長.”

白袍青年強壓著傷痛,行了一禮,“上次承蒙搭救,在下未及報答。

沒想到此次重傷,又被觀主的弟子救了。

緣之一字,果然奇妙.”

“坐下吧.”

秦桑指了指對面的木凳。

白袍青年坐到秦桑面前,打量青羊觀正殿,心中暗暗驚奇。

這個道觀,除了靈氣濃郁一些,內外陳設都和凡間道觀無異。

來時旁敲側擊問了些問題,白袍青年意識到自己想差了。

照那個小道士的說法,來道觀看病的都是凡人。

“不知這位清風道長懂不懂得丹道……”

白袍青年暗想。

“咦?清風……”

白袍青年心中忽然一動,卻是想起了一件久遠的往事。

當初,他家族遭逢劇變,孤身一人逃進雲頂山,又歷盡千辛萬苦抵達雲鼎城。

他修為低微,難以在雲鼎城立足。

急於報仇雪恨,卻又缺少功法上至關重要的一件寶物。

那時他身上只有父親的幾樣遺物,急切之下,拿出去變賣。

現在想來,仍然後怕不已。

幸好雲鼎城律法嚴明,城主威嚴甚隆,不然小小一個煉氣期修士,早就被人連骨帶肉吞了下去。

他還記得,用父親留下的洞府信物交換到三樣重寶,不僅有修煉必須的浣漓石,還有一枚至寶紫源丹。

可以說,正是有了那場交易,他方有今日!

後來,他向福地坊的陸管事打聽過,和他交易的那個人,好像也叫清風?可惜對方再也沒有找過他,以後也沒有在雲鼎城聽說過這個人。

白袍青年的心臟劇烈跳動了一下,悄悄端詳這位清風道長。

無論氣質和外貌,顯然不是一個人。

“應該不是……”

白袍青年暗暗搖頭。

清風這個名字並不罕見,能讓福地坊的管事卑躬屈膝,雲鼎城的守衛統領言聽計從,定是一位絕世大能,怎麼可能待在這個其貌不揚的凡間道觀。

而且,如果那位大能看中了父親留下的洞府,應該在火域才對。

“你體內有三股力量,一陽火、一陰火,另有一股金汞之氣,暴烈難訓,是導致你真元紊亂,傷勢越來越重的主因。

貧道這裡有一瓶玉羅散,能夠與之中和,只要疏散這股金汞之氣。

你自行調和陰陽二火,並非難事……”

秦桑取出一個白色的瓷瓶,將白袍青年的思緒打斷。

這瓶玉羅散,是從某個沙盜巢穴繳獲的戰利品。

白袍青年微怔,忙不迭接過瓷瓶,心中對秦桑的丹道造詣再無絲毫懷疑。

對方寥寥幾句就指出癥結所在!

有這瓶靈藥,他能節省許多療傷的時間。

白袍青年大喜過望,“謝道長賜藥,在下感激不盡,無以為報……”

“玉羅散和診金一起,算你十萬下品靈石,你是現在付,還是記賬?”

秦桑坐著不動,拿起筆舔了舔墨,看著白袍青年,淡淡問道。

白袍青年僵在原地,看了看賬簿上一行行賬目,末了擠出一絲笑容,“我也可以記賬?”

秦桑點頭,“凡入道觀問診者,貧道都一視同仁.”

白袍青年翻找芥子袋,取出靈石,尷尬道:“最近用度太多,身上只剩八萬靈石,餘下的數目,定會在一月之內送來!”

秦桑不置可否,將靈石收起,“不知居士貴姓?”

白袍青年猶豫了一下,“我姓石.”

秦桑點點頭,在賬簿上又記下一條。

石姓青年張了張口,還想再說什麼,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

玉朗正在做功課,放下筆,小跑出去,將大門開啟。

原來是來了一位有急病的病人,好不容易將病人架上山來,幾個壯漢累得滿頭大汗。

石姓青年後退了一步,看著師徒三人忙碌。

明明是修仙者,卻不辭辛勞,為凡人治病。

秦桑連施幾針,將病人的病情穩定下來,小五和玉朗一個搗藥、一個去燒熱水。

昏黃的燈火下,連神像的輪廓都變得柔和起來。

這個場景,令人莫名感覺到溫暖。

石姓青年站在一旁,靜靜看了一會兒,突然心生感嘆。

“真好啊!”

他似乎明白了一些,明明是位煉丹大師,為何隱居在凡間。

沒有再打擾對方,默默離開道觀。

……

一個月後。

清晨。

學堂的竹林邊,傳出一陣馬嘶之聲。

下一刻,幾匹駿馬如離弦之箭,衝出竹林,在大道上賓士。

馬背上,正是玉朗等幾名少年。

他們手持竹槍,胯下奔馬,賓士之間還會舞動竹槍,做出刺、撩等動作。

燕國崇文亦尚武,書生並非手無縛雞之力。

禮、樂、射、御、書、數等六藝,陳秀才無所不通,並要求弟子必須學會。

同樣是騎馬舞槍,在幾名少年之中,玉朗顯得鶴立雞群。

只見他身體微微前傾,人馬合一,一招一式都鋒芒畢露,盡得這門槍術的真意。

看得陳秀才連連點頭,又忍不住暗道可惜。

他對這個弟子越來越喜歡,相信有朝一日,必然文武雙全,成為國之棟樑!

可任他舌綻蓮花,這個弟子毫無出仕之心,徒之奈何。

想到這裡,陳秀才不由意興闌珊,搖搖頭向學堂走去。

槍術練完,玉朗接著又練習騎射,然後回到起點,將馬交給下一批學生。

其他人練完之後,有的在原地看熱鬧,有的回去休息。

玉朗挑起一杆竹槍,自己走進竹林深處,手中竹槍一甩,挽了個槍花,以槍為棒,對準虛空。

“哈!”

竹槍驟然下劈,帶起刺耳的呼嘯。

‘砰!’

一丈之外,一株紫竹陡然爆開,像是被竹槍刺中一般。

這一擊,玉朗沒有動用法力和法咒,而是用的真氣!

拜秦桑為師後,玉朗就曾問過武道,心中的火苗並未熄滅。

射、御二藝,又勾起了舊日的記憶,在學堂的閒暇之時,忍不住重拾武藝。

不知是修仙的緣故,還是藥浴的效果,竟然真讓他煉出了真氣。

收槍而立,玉朗撫摸著槍身,面露沉吟,忽然被拍手的聲音驚醒,霍然轉身。

‘啪啪啪……’

竹林中走出一人,正是石姓青年,鼓著掌走過來,“好槍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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