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燈靜靜地佇立清冷的馬路兩旁,徐容開著車,聽著坐在後排的家人漫無目的聊天,躁動的情緒緩緩平復。

在過去,他對傳統戲曲為數不多的記憶,大抵就是逢年過節廟會上的戲臺子,具體趕過多少次廟會,他已沒有確切的印象,可也沒有聽過一場囫圇的戲,因為廟會上實在有太多太多好玩的、好看的,比如套圈或者看隔壁村的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老頭給人算命,這些都要比看戲有意思,廟會上最吸引人的,莫過於被封閉的嚴嚴實實的狀似蒙古包但又大了許多的棚子,據說是耍雜技的,和搬把凳子就能瞧上半天的戲臺子不同,看耍雜技要買門票。

哪怕時隔多年,如今他仍清清楚楚的記得,在跟著同村的夥伴偷摸鑽進了耍雜技的大棚後,才發現耍的根本不是雜技,而是令人面紅耳赤心跳加速的人體藝術展。

但那個時候,他從未預想過原來看戲竟是一種如此折磨的體驗。

過去的三個小時他的身體雖然安坐在劇院當中,但思維如同連喝了十杯咖啡一般躁動不安。

於是之老師曾給過從事表演的工作的年輕人一句忠告:年輕人不要去學傳統戲曲。

傳統戲曲的基礎是程式化,即“立一定之準式以為法”,也就是說表演要有一定的規範,這種規範貫穿於“唱、念、做、打”和“手、眼、身、法、步”的各個方面,如“上馬”的這一較為簡單的身段動作,各行當表演尺度各不相同,武將上馬如騎馬,上馬動作幅度大、抬腿高,以表現武將的精神氣度,文官上馬如騎狗,抬腿高度適中、自然,動作幅度張弛適度,以表現文人的儒雅氣質,旦角上馬如踏龜,抬腿高度幾乎緊貼地面,動作幅度小,以表現女性的陰柔之美。

儘管戲曲有“一種程式千變萬化”的說法,證明其最高追求和影視戲劇表演殊途同歸,但其方式卻和以“現實”為核心的影視戲劇大相徑庭。

而戲曲“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百萬雄兵,頃刻間千秋事業,方丈地萬里江山.”

的典型特點更與戲劇的“三一律”以及“第四堵牆”原則相背離。

三一律要求戲劇創作在時間、地點和情節三者之間保持一致性,即要求一場戲所敘述的故事發生在一天或者一晝夜之內,地點在一個場景,情節服從於一個主題。

第四堵牆是指在鏡框舞臺上,寫實的室內景有三面牆,而沿臺口有一面不存在的牆,被視為“第四堵牆”,以讓將演員與觀眾隔開,使演員儘可能的忘記觀眾的存在。

傳統戲曲相對於其他由西方戲劇,其性質類似於如今流行的蘋果產品,其綜合性、虛擬性、程式性的特點貫穿於四功五法的各個層面,完全自成體系且難以借鑑。

“爺爺,爸媽,怎麼樣,今兒的戲還可以吧?”

徐容笑著從後視鏡看著一大家人,“我聽說這臺戲耿其昌和李維康唱的比較好,不過他們現在不登臺了,再過半個來月,說是有一場於魁智和李勝素的,到時候讓小張帶著你們來看.”

“哈哈,她才不樂意來呢,回回她跟我來看戲,不是跑出去半天找不見人,就是從頭睡到尾.”

岳父笑著解釋了一句道:“現在年輕人不愛這個,他們愛去看演唱會,去蹦迪.”

爺爺望著徐容的背影,道:“是啊,不說那個,以前逢廟會,那烏泱泱的坐的都是人,去的晚一會兒根本找不著一個下腳的空,可是這幾年呢,看戲的全是老頭老太太,沒人聽戲啦.”

“也不全是,我看也有幾個跟咱們小徐年紀差不多的.”

“是啊.”

徐容聽著車中突然安靜了下來,接過了話茬,不緊不慢地道:“其實我覺得現在我們不愛看戲有兩點,一是生活節奏太快了,別說看戲,就是看電視劇都恨不得開兩倍的快放,哪有心思欣賞這種一句話轉仨彎的戲?其次則是想法不一樣了,現在的年輕人講自由、講金錢至上,而戲曲似乎在講童話故事,比如說《釣金龜》宣揚的孝道,《赤桑鎮》宣揚的中的禮義,《鍘美案》宣揚的忠信,《群英會》中的智謀,《遇後龍袍》中的忠義文化等等,可以說,無論是形式還是內容,戲曲都跟不上時代了.”

“看,這不是還有聽戲的嘛,說起來頭頭是道.”

“哈哈哈.”

回家之後,徐容將爺爺扶進了房間,正要出門上樓,爺爺喊住了他,問道:“你沒什麼急事兒吧?”

徐容扭過頭來,疑惑地瞧著老人,問道:“沒啊,怎麼了?”

老人指了指對面的木椅子,道:“你一天天忙的頭不是頭,腳不是腳的,陪我說說話.”

“那個靳芳芳,不是個一般的女人.”

徐容屁股剛沾著椅子,爺爺的一句話就讓他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大半夜的,爺爺不睡覺特意把他留下來說靳芳芳,恐怕不會無緣無故。

他乾巴巴地笑了一聲,張嘴想說點什麼,可是最終,又什麼也沒說,因為他和靳芳芳之間只是純粹的合作關係,清清白白,也沒什麼可辯解的。

“我不是說靳芳芳怎麼著,而是你身邊的女人太多了,要是擱在以前,小孩不好養活,說不得一場頭疼發熱的命就沒了,為了傳宗接代,男人三妻四妾合禮合法,可是現在不合法也不合禮了,再者,小張對你,沒什麼說的,你去打聽打聽,誰家的媳婦樂意伺候公婆?更別說我這個不親的爺爺了,我是老了,可又沒傻,她樂意伺候我,都是看在你的份上,你在外頭做對不起她的事兒之前,最好先拍著良心問一句應不應當,這些話,別人不好跟你說,可是你心裡得有分寸.”

徐容應了聲,一時半會兒的不知道怎麼接話。

爺爺頓了頓,問道:“我看你今兒晚上跟燙著屁股的猴子似的,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兒?”

徐容本能地搖了搖頭,看著爺爺笑了,他也跟著笑著,並且點了兩下,道:“是有點,不過也不算特別重要.”

爺爺輕輕地頷首,道:“打小人家欺負你,你向來不跟我說半個字,現在長大了,還是一點沒變,甭管在外頭吃多少苦,受多少累,回到家全是好話,你怕我擔心,怕小張擔心,你覺著我們知道了只會擔心受怕睡不著覺,還起不到任何作用,可是你得知道,你能瞞得了別人,你真的以為能瞞得了我,瞞得了小張嗎?”

徐容聽小張說起過自己生活中的一些小習慣,甚至某些語氣所掩蓋的情緒她都一清二楚,對於爺爺看出自己的煩躁,他沒覺得奇怪,道:“其實真不是什麼麻煩,你以前不是總是說李雪建、陳保國的戲好嘛,我也是吃這碗飯的,目標當然是超過他們,但是最近我發現,也許等我達到他們的高度,可能要五十多歲.”

老人安靜地聽著,受傳統思維的影響,他很少會當面表揚徐容,但對他的心裡的那股勁,他向來是滿意的。

認識徐容的,大多認為他穩重、踏實,可是就是這麼一個穩重、踏實的人,卻比不踏實的人懷有更遠大的抱負、更大的野心,而他表現出來的踏實、寡言,則是為了實現抱負和野心的的過程。

老人學問不高,只讀過幾年私塾,卻明白歷來實現遠大抱負的人,要麼常常保持沉默,要麼喊的口號從來不是“抱負”本身,因為抱負往往是利己的,而口號往往是利他的。

他並沒有打斷他,隨著徐容越來越忙,爺孫倆像這麼聊天的機會越來越少。

“我聽說很多前輩都說從戲劇當中獲益匪淺,可是我今天盯的眼睛都快酸了,也沒覺得有什麼可以學習借鑑的.”

老人沉吟了一會兒,道:“我經常聽小張說演戲是門技術,到底技術在哪,我也不知道,但是既然有人演的好,有人演的不好,肯定是有道道的,不過我有句話要問你,今兒個這個戲,講了個什麼事兒?”

徐容張了張嘴,他關注點的點並不在於劇情。

老人見他半天答不上來,道:“你看看你,還說你去看戲了,結果連戲說了個什麼事兒你都沒瞧明白,還指望學東西?”

徐容猶豫了下,辯解道:“我想學的其實不是這個.”

“我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你的想法就好比什麼呢,就好比你看人家的玉米長的好,於是就拿來了一把玉米籽,翻來覆去的研究,好弄明白它施了多少肥、澆了多少水,又什麼時候打了哪些農藥,那根本不成呀,反過來,你去學人家的戲,可是到頭來連戲講了什麼都沒瞧明白,你還想學到東西,那也太想當然了.”

老人見徐容沒再辯解,道:“你覺著你演的戲跟他們演的戲不一樣,但是我覺著,都一樣,你們都是在講故事,既然是講故事,誰講的明白,誰講的有意思,我就聽誰的.”

“可是你呢,自打坐下,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上竄下跳,抓耳撓腮,恨不得跳到臺上去,那能學到什麼?!”

徐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同時覺得爺爺簡直站著說話不腰疼。

大抵相當於在講話之前,以“拋開事實不論”作為開頭。

“既然別人都說能學到東西,肯定是能學到的,實在不行,就當歇歇.”

“嗯.”

徐容應了聲,他感覺這句話一下說到了他的心坎裡,別人能,他也一定能,是契而不捨的態度,而“就當歇歇”,則是求之不得後的豁達,這也是一直以來他的人生信條,有遺憾,但絕不後悔。

“回去睡吧.”

“好,你也早點休息.”

徐容輕手輕腳地關上了門,這一剎那,他心中突然冒出個奇怪的念頭,如果自己的親生父母沒有將自己遺棄,自己又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

可是畢竟沒有如果。

“咔.”

他隨手關上了燈,上了樓。

第二天一早,徐容草草地吃了點東西,就急匆匆地出了門。

而到了晚上七點半,他再次拖著疲憊的身軀再次來到了劇院。

和昨天稍微有點不同,今天他既沒帶筆記本,也沒帶非要學點什麼決心和緊迫感。

今天過來,他沒給自己強加什麼任務,甚至沒規定一定要幾點回家,以一種最為放鬆、娛樂的心態,來看一場戲。

戲曲是一種娛樂方式。

這是他稍微瞭解了點戲曲的發展歷程之後,得出的答案。

看戲的人從來沒想過要從戲曲裡學習什麼、感悟什麼,他們聽戲最大的用途是打發時間,消磨無趣的人生。

他準備從一個普通觀眾的視角去了解戲曲這種非物質文化,看看它講了什麼樣的故事。

至於怎麼講的,就不在他的關注範圍之內了。

今天的戲名為《戰太平》,講述是的元朝末年,大將花雲鎮守太平城,在戰鬥中被陳友諒俘虜後寧死不屈,壯烈犧牲的故事。

隨著幕布緩緩拉開,一陣節奏明快的樂器聲中,演出開始商演。

“嘿.”

“兄王升賬.”

徐容安靜地坐在臺下,樂呵呵地看著臺上不疾不徐的演員,不禁感慨古代人真特麼閒,相比於現代戲劇迅速豎立矛盾、鋪墊,然後再推進高潮的的手法,傳統戲曲光用音樂渲染氣氛都能渲染五六分鐘。

他沒去觀察技巧,也沒再尋找藝術的美感,如同一個普通人一般,安靜地看著每一個角色上場、下場,仔細地分辨每一個演員的身份,說話的內容,把注意力徹徹底底的放在了故事本身,而非講故事的形式上。

等花雲臨終自刎、演員謝幕,徐容跟著觀眾一起鼓掌。

他不知道真實的歷史是什麼樣的,但是今天的《戰太平》確實講述了一個感人的故事。

而後,他並未多做停留,也沒去和演出的演員交流,和其他觀眾一樣,安靜地退場、走出劇院的大門。

到了家,才發現小張同學已經睡下,他輕手輕腳的收拾完了,躺在床上沒幾分鐘便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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