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茶喝完,因為已經涼了,隨駕宮人遂又重新煮了一壺。

這一次,邵樹德照顧張、王二人的飲茶習慣,令宮人往茶水中加了香料、生薑等物事。

他喜歡喝什麼都不加的純茶水,但其他人則不然。

煮茶,其實也是香料的一大消耗途徑,只不過普通人喝不大起罷了。

新煮的黃翎毛端上來後,邵樹德伸手示意飲茶,他自己則慢條斯理地剝著橘子,靜待二人彙報。

“大食內憂外患,巴格達天子窘迫無比.”

組織了下語言後,張永說道:“數十年前,曾經有過一番振作。

薩法爾波斯崛起之後,一統呼羅珊地區,隨後舉兵西進,窺視神器。

幸被大食宰相領兵擊敗,轉危為安.”

說完後,他擔心邵樹德聽不明白,又解釋了一下:“薩法爾波斯靠鎮壓亂賊起家,統一呼羅珊後,實力大增,便如那朱全忠的宣武軍。

起兵作亂之後,為王師所敗,精兵強將損失殆盡,國勢一蹶不振,又導致薩曼波斯的崛起。

薩曼波斯者,便似那河東鎮.”

邵樹德笑而不語,只示意他講吓去。

張永實在多慮了。

他來自後世,對不同文化、不同制度、不同信仰以及秉持不同政治倫理的國家多有了解,沒必要事事拿中原來做對比,事實上這種類比是不合適的。

薩法爾波斯崛起極速,氣勢洶洶,攻城略地,無人可擋,但他們輸了一場關鍵的戰役。

最坑的是,這場關鍵戰役投入太大,誠如張永所說,精兵強將遭受重創,再也無力維持一個龐大的疆域,最終導致薩曼波斯的崛起。

如今的薩法爾波斯,已經縮到阿富汗了,差點淪為薩曼波斯的傀儡。

而這個“差點”,也是間接受了大夏的恩惠。

之前與波斯談判,邵樹德明確要求薩曼波斯不得將薩法爾波斯吞併,或作為傀儡操控。

布哈拉當然不會答應,但他們也損失了不少土地和人口,東邊、北方的軍事壓力極大,竟然讓薩法爾波斯活蹦亂跳到現在。

就在去年年底,監國太子自洛陽遣使來報:薩法爾波斯使者借道吐火羅斯坦,前來洛陽。

這個使團規模不大,也沒提什麼要求或者說請求,只進獻了一份豐厚的禮物:主要是他們國家盛產的白銀。

邵樹德聽到訊息後,與宰相們商議,最後判斷這個使團只是過來打前站的,後面多半還會有人過來,而目的只有一個:交好大夏,維持自己國家的生存。

是啊,生存是最重要的。

任何一個有點血性的人,都不願自己國家淪為傀儡。

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薩法爾波斯願意屈服嗎?

“今之巴格達天子,所能控制的地方不多了,諸藩鎮諸侯紛紛割據,表面遙尊哈里發為主,實則威服自專,不可一世.”

張永繼續說道。

“諸侯向巴格達進貢嗎?”

邵樹德問道。

“進貢。

但有多有少,不能一概而論。

恭順點的多進貢些,跋扈的少進貢些,如此而已.”

張永說道。

“布哈拉呢?”

邵樹德問道:“朕聞這幾年布哈拉加大了進貢力度,力求得到巴格達允准,派遣更多吉哈德東行,你在那邊可聽到什麼風聲?”

“這……倒不曾聽聞.”

張永有些尷尬。

邵樹德明白了。

他們壓根就沒見到大食的頂級權力者,所打聽到的訊息,或許有價值,但密級一定不高,且在地方貴族中廣為流傳。

只要取得一兩個人的信任,日常閒聊都能打聽出來。

不過,在這個問題上,邵樹德已經不需要張永給出明確答覆了。

他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判斷,布哈拉一定是向巴格達屈服了,至少讓渡了相當利益,以換取他們某種程度的支援。

戰場已經顯現了這個苗頭。

今年他雖然在南方巡視,但西域的軍報一封不落地發了過來。

七郎目前正在拔汗那與滲透進來的吉哈德分子激戰。

戰鬥是殘酷的,跟他西行的公子哥都戰死了兩位。

他們死得很憋屈,一點不壯烈,一點不蕩氣迴腸:一個死於流矢,一個墜馬受傷,被衝鋒的敵騎兵叢集踩踏而死。

但邵樹德依然給這些公子哥以極高的評價,敢於直面敵軍鋒刃,與過去二十多年醉生夢死的糜爛生活做一個了斷,壯哉!

當然也有不成器的。

有人去了拔汗那後,覺得日子太苦了,跑回去了。

有人打了兩仗,僥倖不死,卻嚇破了膽,臨陣脫逃,直接被老七抓住斬了。

在這件事上,邵樹德對老七刮目相看,平日講情義,戰場上說翻臉就翻臉,比抹不開情面的老五強多了。

跟隨老七過去的武夫子弟其實都沒上過戰場。

一開始傷亡不小,但長期戰鬥下來,活下來的都是精兵——事實上,以他們的資質,只要能正常發揮水平,差不到哪去的,問題是新兵很難正常發揮水平。

邵樹德也看到了老七對吉哈德分子的評價:死腦筋,猛衝猛打,雖然裝備較差,但中小規模戰鬥比較厲害。

他看完後,直接下令佛教最興盛的伊州、西州、于闐三地,組織高僧大德西行,附帶大量僧兵及世俗信佛之人,支援拔汗那。

目前局勢還是可以穩定控制的。

熱海突厥刺史、都督雙雙來報,在過去兩年,他們捕殺了百餘名教士,並將暗地信教之人發往天山以東,交給安西道,在沙漠裡開挖井渠,或者維護雪山上的驛道,可謂“物盡其用”。

透過這兩個方向的彙報,邵樹德已經足以判斷,薩曼波斯一定與巴格達朝廷達成了某種合作。

這是邵樹德最關心的地方,他需要確認,巴格達朝廷能給到多大的援助?或者說,布哈拉用錢能買到多少援助?可惜,張永沒法給出一個令他滿意的回答,這出使出得!

“說說巴格達的敵人吧.”

邵樹德說道。

“是.”

張永斟酌了下,道:“臣聞巴格達以北千餘里,草原一望無際。

最近十餘年,不斷有部落西遷。

這些草原牧人,兇悍輕捷,剽掠成性,經常越過其他部落,南下劫掠,此為大食最大的威脅.”

“唔——”邵樹德伸手止住了張永的話頭,思考一番後,問道:“如果讓更多的部落西遷,能否令大食人自顧不暇?”

張永沉吟思考中。

“陛下,絕對可以.”

王黑子突然說道。

“哦?王卿為何如此肯定?”

邵樹德頗感興趣地問道。

“陛下,突厥部落西遷並不是秘密.”

王黑子說道:“臣在巴格達、巴士拉兩地,都聽到諸多傳聞,提到遊牧部落種種情狀,大食人也很無奈。

就連與大食交好的可薩汗國,聽聞都有人私自南下,劫掠大食州郡.”

“大食人覺得突厥部落戰力如何?”

邵樹德問道。

“他們表面上覺得可以輕鬆擊敗,實則如臨大敵.”

王黑子說道。

“看來大食人也墮落了.”

邵樹德笑道:“昔年可以與唐軍比劃幾下,現在也不成了。

興盛、頂峰、衰落,這個迴圈真是難以打破。

若非有造物主教會協助,巴格達朝廷可能還要更加狼狽.”

“陛下所言極是.”

張永見王黑子說的話引起了聖人注意,立刻附和道:“突厥西遷是大勢所趨,他們走後,韃靼人、回鶻人也不斷西遷,填補空缺。

臣覺得,再過百年,西遷各部的數量會達到一個新高度,屆時大食人要麼出動大軍將其消滅,一勞永逸,要麼與其合作,大肆招安.”

“陛下,巴格達朝廷已經僱傭突厥人為他們打仗了.”

王黑子補充道。

張永心下氣結,這廝怎麼這麼不省心?處處與我——爭寵!

“蠻族僱傭軍,哈哈!”

邵樹德突然笑了:“用得好是神兵利器,用得不好的話,反噬就得生受著了。

大食情形,朕知矣.”

“陛下英明.”

張永、王黑子二人搶著說道。

邵樹德笑看了他們一眼,道:“二位出使有功,皆可授縣侯之爵。

其餘人等,賞賜有差.”

“臣謝陛下隆恩.”

二人一齊應道。

其他人還在路上,多多少少都能得個勳散官,甚至就連那十個奴隸,估計都能獲得“百姓”身份,並得到一筆財物賞賜,可真是撞了大運了。

邵樹德將吃了一半的橘子置於案上,起身走了兩圈。

傍晚的陽光依然火辣辣的,但他心中卻已經定了下來。

一切盡在掌握中!

大食朝廷是不可能給布哈拉太多的幫助了,這一點基本已經板上釘釘。

從大食境內各處湧來的吉哈德分子是個麻煩,但也僅僅只是麻煩。

缺乏國家機器的龐大經制武裝力量支援,光靠這些狂熱者,是很難成事的。

與其說擔心他們在戰場上怎樣,還不如說他們的秘密傳教更讓人頭疼了。

但話又說回來了,這又不是21世紀,宗教不可能自由!

歷史上的喀剌沙全城百姓都能在幾十年內三度集體改信,還有什麼可擔心的?薩圖克攻打高昌時,發現要靠屠刀才能成功傳教,秘密滲透根本不行,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再加上最近收到的契丹進一步西遷的訊息,邵樹德覺得更穩了。

阿保機走的時候應該有二三十萬人,抵達西域的不知道有多少,但他應該也在裹挾、收編回鶻、黠嘎斯乃至突厥,實力不容小覷。

契丹西進,可以算是中亞史上大事件,真正改變歷史走向的事件。

他們的戰鬥力,可不是突厥、葛邏祿、烏古斯之流能比的,一旦過去,極有可能掀起狂風巨浪。

波斯、大食人受到這個威脅,無力東顧,大夏朝廷在天山以西的地盤就更加安穩了。

寶貴的和平視窗期已經來到,可以集中精力清理隱患,發展地方,深固根本,爭取花個幾十年將當地文化徹底洗掉。

如此,才有可能以此為基,進一步窺視更西邊的土地——如果能夠穩固統治的話。

“傳令,北庭行營出動輕騎,‘禮送’阿保機西行.”

邵樹德下令道。

“遵旨.”

“剩下的——”邵樹德搖了搖頭,道:“朕這一輩子,做到這一步,已經對得起歷史。

傳令下去吧,三日後啟程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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