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已經恢復了平靜。
這其實是一座神奇的城市。
身處蠻荒落後的五管境內,但遠遠超出其他城市一大截,幾可與中原大郡相媲美。
令廣州如此鶴立雞群,傲視同儕的原因,所有人都清楚:對外貿易。
大曆年間,每年有四十多艘大食商船靠岸。
但晚唐的人口、經濟、實力,不是中唐時可比的,現在已漸漸增加到五六十艘,偶爾六七十艘。
船隻也有所擴大,以前一艘船百餘人,現在兩百餘人,增長很多了。
簡單的計算就可得出,每年在廣州上岸的大食人超過一萬。
大部分人歸航時離開,但也有人定居了下來,百餘年積累下來,居住在廣州的大食人數量激增。
黃巢之亂前超過十萬,後為巢軍所屠,劇烈減少。
而經過三十年的恢復,現在又有所增加,大概四五萬人的樣子——巢軍在廣州燒殺搶掠,總罹難人數約20萬,其中倒有12萬是“蕃客”,即大食人、波斯人、襖教徒、猶太人。
不得不說,唐人傷我千百遍,我大食人依然要湧過來,無論跪著還是站著,都要掙錢。
這次他們又被傷害了,雖然已過去半個多月,但殘留下來的人依然驚惶未定。
有人四處打聽自己的財貨能不能發還回來,最後得到的回覆自然很令人失望。
有人滿城尋找失蹤的妻女,花了不少錢後,在軍營角落裡找到了,遍地鱗傷不說,精神也不太正常了。
有人打算收拾細軟跑路,不顧新來的夏國監軍、鴻臚寺少卿裴冠的勸阻,說什麼也要走。
大食商人這種驚弓之鳥的狀態讓裴冠有些惱火,因此在看到劉隱的時候也沒什麼好臉色。
所有人都知道聖人非常重視對外交流。
只要規規矩矩做生意、交流文化的外國人,其生命、財產安全都能得到保障。
結果劉隱來了這麼一出,以為奪了大食人的財貨獻上去,會讓聖人很高興。
自作聰明!裴冠只留下了句“恭候聖裁”,便把劉隱一家軟禁在自家府邸,然後巡視起了廣州左近。
“裴監軍.”
威武軍節度使王審知跟在裴冠身後,猶豫再三,還是說道:“昔年我曾有意與劉隱結為兒女親家。
此番圍城,劉隱又暗中遣人出城,將其女送入末將營中,欲結為秦晉之好。
末將嚴詞拒絕了,但人卻沒法送還,至今還押在營中,你看這事……”“王帥欲與劉隱結為親家?”
裴冠驚訝道。
“豈敢!豈敢!”
王審知臉色一變,連忙辯解道:“末將對朝廷的忠心,日月可鑑.”
裴冠沉吟了一會。
王審知的心已經吊到了嗓子眼。
花了如此大的代價投降,可別事到臨頭了,不但沒有功勞,還要被猜忌。
“那就好.”
裴冠笑了笑,繼續往前走。
王審知嘆了口氣,默默跟在後面。
監軍這種角色,在大夏老資格禁軍面前,其實是擺不了什麼譜的。
但在降兵面前,殺傷力巨大,沒人敢忽視他們的意見。
王審知已經沒有任何退路,福建已經被朝廷接管。
有的官員被替換了,沒被替換的也已經改換門庭。
或許與王家還有點香火情分,但在如今這個局勢上,指望他們與王家還保持多麼親密的聯絡,那純粹是想多了。
恩出於上,沒有任何反抗之力,這種無力感是軍頭們很難接受的。
他們更信任自己的刀把子,天子對他們好,那他們便效忠天子,天子若對他們不好,他們就舉兵相抗,維護自己的利益。
但這種天經地義的事情居然不被允許!王審知已經沒了反抗的能力,此時的他分外害怕在聖人那裡失分。
“到了!”
裴冠伸手前指,哈哈大笑。
王審知收拾了下儀容,舉步跟上。
前面是碼頭,內外佈滿了福建來的兵,王審知可不願讓老部下看到他巴結監軍的樣子。
裴冠讓人開啟一扇扇庫門,親自檢視——事實上,這也是他的任務之一。
黃金、象牙、犀角、沉香、豆蔻、胡椒……這些是安南來的商品。
是的,安南與北地居然沒有“直達航線”。
前唐時流放安南的官員,居然是在廣管登船,然後渡海前往交州。
相對應的,安南的各色商品自然也沒法直航北方——近年來有所改善,但也是由大食人接手了這部分航運業務。
裴冠繼續巡視倉庫。
紫檀、櫚木、檀香、象牙、翡翠毛、黃嬰毛、青蟲真珠、紫礦、水銀……這是來自真臘國的商品,同樣由大食人運輸售賣。
後面還有一些中東特色的商品,但比較少,價值也不高。
“這幫大食人,有空子就鑽,撈錢真是一把好手!”
裴冠嘆了口氣。
事情很明白了,中原需求的外國商品,大部分都不是大食所產。
大食人只是中間商、搬運工,但卻拿捏了產銷兩頭,自己吃下了大部分利潤。
難怪他們被殺!裴冠又看了南面的一排倉庫,商品林林總總數十種,但以絲綢、瓷器為主。
他知道,在隋以前,中原對外出口的商品主要是絲綢,甚至衍生出了“絲綢之路”的說法。
但隋唐以來,或許是海貿逐漸興盛的緣故,瓷器所佔比重不斷攀升,以至於可以分庭抗禮了。
他昨日聽人說,大食人採買絲綢的數量一年不如一年,但瓷器卻大買特買,金額連創新高,趨勢很明顯了。
瓷器以邢州窯和越州窯所產為主,前者一度中斷,後又恢復。
裴冠定定地看了許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良久之後,才聽到嘆了口氣,道:“劉隱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聖人所看重的,又豈是那點搜刮來的財貨?”
王審知有些驚訝,武人還有不愛財的?不過仔細想想,今上確實頗為慷慨,有什麼好東西,都想著分賜臣下。
大到宅邸,小到女人、財貨,賞賜不斷,可見聖人確實不愛財。
或者說,他對財富有自己的看法,並不沉迷。
“清點下還活著的胡商,統計其被掠財貨,能發還的,儘量返還。
有妻女遺失者,仔細尋訪,送歸各家.”
裴冠轉過頭來,看著王審知,說道:“此事就由王帥來辦吧.”
王審知剛想說“遵命”,又覺得不太妥當,於是應了聲:“好。
王華都何在?”
“末將在.”
一操著淮西口音的青年將領走了過來,行禮道。
“你來督辦此事。
誰敢阻撓,無論是交州、邕州、容州還是別的什麼地方來的,不要客氣.”
王審知吩咐道。
“末將遵命.”
王華都領命而去。
裴冠點了點頭。
就在此時,一親隨走了過來,耳語幾句。
裴冠有些驚訝,同時也有些驚喜,道:“把人帶來.”
******馬希振忐忑不安地坐在清海軍節度使府內。
從桂州一路趕到廣州,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兵荒馬亂的,一個不好就被人幹了,然後曝屍荒野,無人問津。
好在他運氣還算不錯。
路上遇到了一股亂兵,損失了十餘親隨,但大部隊還是成功抵達了廣州,然後被寧遠軍的人截獲。
寧遠軍節度使邵得勝仔細審問一番後,又把他送到了城內,交給監軍處置。
審問的過程自然算不得多麼愉快。
邵得勝是個病懨懨的老頭,對他們靜江軍的人十分痛恨,下手自然很不客氣,馬希振身份尊貴,但還是被扇了兩巴掌,捱了幾拳,也是無妄之災了。
喝完一盞茶,就在馬希振愈發不安的時候,裴冠從城外回來了。
“馬衙內?”
裴冠站在門口,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問道。
“罪官馬希振,見過裴監軍.”
馬希振慌忙起身,行禮道。
“坐下,坐下.”
裴冠和顏悅色地說道。
說完,他也坐到了馬希振身旁,又讓人重新煮了一壺茶,這才問道:“衙內此番東來,所為何事?”
“正為獻地歸順而來.”
馬希振說道:“靜江軍節度使旌節、印鑑皆已奉上,桂管十餘州士民,皆盼王師西進.”
“汝為馬氏子,何反家尊也?”
裴冠問道。
“監軍有所不知.”
馬希振臉色一肅,道:“我幼承聖訓,知禮義廉恥、君臣倫常。
父子小義,在君臣大義面前,又算得了什麼?”
裴冠聽了肅然起敬。
不是因為馬希振這番話起敬,而是為他的無恥起敬,這是當官的料啊。
“衙內既願降順,遣一二使者東來便行,何親身而來?”
裴冠又問道。
馬希振略有些尷尬,道:“鎮內有賊將呂師周趁我不備,犯上作亂,故請王師西進,誅滅此賊,以正綱紀.”
裴冠想了想,大概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只見他笑了笑,道:“也好,那就要衙內帶路了,每勸降一地,就有一分功勞.”
“敢不從命!”
馬希振驚喜道。
他就知道自己這一票搏對了!如果當時逃走,那什麼都沒有,不但父親要追究他的責任,朝廷也不會放過他,呂師周說不定也要拿他的人頭邀功。
但如此絕境,就是讓他硬趟出了一條生路,這份成就感真的無與倫比。
裴冠笑了笑,喊來一文吏,吩咐道:“給聖人報捷,五百里加急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