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不欲太多人知曉,八月十九日夜,火山奴伯克一行人由吊籃悄悄放下,低調入了夏營。

邵樹德正津津有味地看著蒐羅而來諸多回鶻文籍——當然,他只會說話,不懂文字,還得理蕃院的人幫著翻譯。

“讓使者進來吧.”

接到種彥友的稟報後,邵樹德揮了揮手,讓人退下,將火山奴一行人引了進來。

色目人、色目人、還是色目人……

邵樹德突然有些好奇,當初僕固俊到底有多少人馬?莫不是三萬以下?以至於都開國稱制了,但主體民族卻未必是回鶻人。

考慮到僕固俊最窘迫的時候,被九姓韃靼背叛,手下只有西州一地,一度投靠張議潮苟延殘喘,或許他的兵是真的不多。

但草原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

這片土地有自己獨特的政治倫理,草原人有自己的價值觀,僕固俊最終居然還能集眾,恢復實力,甚至趁著張議潮入京的機會,反噬歸義軍,從他們嘴裡搶下了伊州。

最終在他去世時,掩有西州、伊州、北庭三地,都高昌。

他的繼任者雖在中原名氣不顯,但顯然能力很強,整合三州之地,然後西伐,大敗安西回鶻(亦稱龜茲回鶻,因龐特勤在焉耆稱汗而得名),將國土大大西擴。

草原可汗,簡單粗暴點說,其實就是滾雪球。

你強,別人就願意加入你,尊你為大汗,為你搖旗吶喊,出兵打仗。

你弱,別人就想取而代之。

正如回鶻人趁著後突厥勢衰,滅了突厥末代大汗,建立草原帝國一樣,葛邏祿人曾經也想試一試,但試試就逝世,被回鶻打得抱頭鼠竄。

也就他們跑得夠遠,還有點統戰價值,最後臣屬於回鶻,不然多半完蛋了。

天生英明建文神武無上可汗西征以來,橫掃北庭。

數月之間,在天山以北的名聲已然是“大大滴”。

再發酵一段時間,等到明年,估計名聲還要更大,雪球就可以滾起來了。

“使者在高昌官居何職?”

邵樹德問道。

“御史大夫.”

火山奴雖然極力想要不卑不亢,但在看到帳內大群銀盔銀甲的武士後,還是有點緊張。

武人穿不穿盔甲,給人的壓迫力是不一樣的。

況且這支部隊在幾天前的戰場上大發神威,僅僅三千餘人,就打得回鶻步兵狼狽而逃。

軍中傳言他們“箭矢不進”、“刀槍不入”,或為虛言,但怎麼說呢,應是一支難得的精兵。

對他們,火山奴覺得應該保持足夠的尊敬。

是的,我不是怕,只是尊敬他們。

“可是來遞降書的?”

邵樹德問道。

“……”火山奴。

不過他也是多次出使的人了,經驗豐富,什麼樣的君王沒見過?況且,在出發前,左相廉祐、慕闍米志達已經和他交代了很多事情,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

夏主如此開門見山,那他也不必遮遮掩掩了。

於是,只見他清了清嗓子,道:“大夏天子若想要高昌,卻也不難.”

“說吧,什麼條件?”

邵樹德的目光仍然落在面前抄錄好的文書上,看起來譜很大,很不禮貌。

“夏主想怎麼統治高昌?”

火山奴問道。

邵樹德放下了文書,看了眼使者,道:“伊州、西州、庭州為前唐正州,將來也會是正州。

至於其他地方,朕還要再看.”

火山奴一愣。

夏主只提了伊州、西州、北庭,對焉耆、龜茲卻隻字未提,這可都是大福大回鶻國的土地啊。

另者,他會怎麼安排高昌本地大族呢?

“朕富有四海,重心始終在中原。

西域之地,還需要德才兼備之人幫朕看著點.”

邵樹德又道。

火山奴一聽,心中鬆了口氣。

這話雖然說得含糊了一點,但話裡話外已經暗示了很多。

大夏國的重心在東邊,對西邊力不從心,短期內還好,時間一長定有事端。

若無本地代理人,定然無法持久。

至於這本地代理人是誰,還用說嗎?只能是他們高昌的貴族了。

既如此,目的便達到了。

政治,有時候就是這麼赤裸裸,說穿了就是如何分肥,沒甚稀奇的。

“回鶻西遷已七十餘年,苟延殘喘至今,已是僥天之倖.”

火山奴突然嘆了口氣,然後直接跪下,道:“願奉無上可汗為主.”

邵樹德點了點頭,又看了眼他身後的隨從,見有一人未拜,奇道:“汝何人耶?”

“拜見大夏天子陛下.”

米志達上前躬身行禮,然後說道:“我乃摩尼教慕闍米志達.”

“你不願降?”

邵樹德問道。

“今日既來得營中,又怎會不降?”

米志達苦笑一聲。

“那定是還有條件沒能滿足,說來聽聽吧.”

邵樹德手一揮,讓宮人給眾人上茶。

“陛下明鑑.”

米志達想了想措辭,問道:“陛下可知龐特勤?”

“自然知曉.”

邵樹德說道:“龐特勤率眾西遷後,於焉耆稱汗,但只是曇花一現。

數十年來,西域與中原訊息不通,偶爾傳過來一些,也訛誤甚多,君定能為朕詳解.”

米志達又行一禮,道:“龐特勤於唐宣宗大中年間得知回鶻末代可汗死訊,故於焉耆稱汗,國號‘大回鶻’,中原或稱之為安西回鶻、龜茲回鶻。

大中十年(856),龐特勤向唐朝請求冊封,唐廷準允,並派出使節西行。

然僕固俊暗中派人攔截使者,劫奪印信、冊書,此事未成.”

“後來怎樣了?”

邵樹德好奇地問道。

前面這些,長安都有記錄。

甚至還二次派出過使者,但使者走到半路,推說有人攔截,無法抵達,便回去了。

“後來安西回鶻內亂,一部分人東奔,投歸義軍節度使張議潮。

議潮懼其勾連瓜、沙回鶻,於是將這部分安西回鶻遷往甘州,與甘州回鶻合流.”

米志達說道:“陛下已討平甘州回鶻,當知這段往事.”

“繼續說.”

邵樹德點了點頭,說道。

“安西回鶻內訌之後,又面臨僕固俊的侵攻,龐特勤遂率眾西行至碎葉,建立衙帳。

因其為回鶻王族藥羅葛氏出身,身份尊貴,故得到諸多部族擁戴.”

邵樹德又點了點頭。

但他有自己的判斷。

龐特勤真靠自己血統得到那麼多部落擁戴?恐怕半真半假。

一定是軍事進攻與政治統戰兩手並行,方有此成果。

“龐特勤在蔥嶺以西勢不可擋,曾擊敗波斯,取得了怛羅斯人的歸順.”

米志達繼續說道:“又獲得葛邏祿人效忠,隨後不斷擴張,到他死之前,除蔥嶺以西的大片地盤外,在東面還有西半個北庭及焉耆、龜茲、疏勒等地.”

“龐特勤哪一年死的?”

邵樹德問道。

米志達搖了搖頭,道:“不知。

大約在前唐僖宗時期。

他死前,將國家分給了兩個兒子,眾上尊號毗伽·卡迪爾汗.”

“龐特勤建立的這個國家,還能稱為回鶻人的國家嗎?”

邵樹德又問道。

“回鶻人征服了這些部族,又融入了這些部族,我只能這麼說.”

米志達回道。

邵樹德微微頷首。

其實,就像蒙古人征服了歐亞大草原上的諸多國家、部落一樣,最終因為人數稀少,都被同化了。

遠的不談,就眼下的高昌回鶻,早晚也要被當地人同化,甚至同化就在進行時。

“龐特勤死後,長子巴茲爾在碎葉稱汗,眾上尊號阿斯蘭汗;次子奧古爾恰克在怛羅斯稱汗,為卡迪爾汗。

阿斯蘭汗這個尊號引起僕固天王的不滿,雙方於唐遜帝大順元年(890)爆發戰爭,阿斯蘭汗戰敗,丟失了龜茲、焉耆等地,北庭及熱海的部落也順勢歸降僕固天王.”

“再後來,因為雙方關係緊張,且蔥嶺以西戰亂不休,訊息比較混亂。

只知道前唐大順四年(893),波斯人攻破怛羅斯城,卡迪爾汗的妻子、部眾被俘,後來遷都疏勒,又續娶兄長妻子,收留了侄子侄女。

他們一直在與波斯人打仗,年年不休.”

聽完這一席話,邵樹德站起身來,走到掛在帳中的地圖前,仔細審視。

“他們現在信什麼?摩尼?佛陀?還是別的什麼?”

邵樹德扭頭問道。

“奧古爾恰克遵循回鶻傳統,信仰大薩滿.”

米志達回道。

邵樹德又回過頭去,繼續看地圖。

他這個無上可汗,還是大薩滿烏魯克溝通上天給“認證”的呢。

看來奧古爾恰克還算傳統,只是——他這個名字很不回鶻啊,突厥化的意味很濃,包括他的兄長也是。

再發展下去,整不好這個國家將再無一點回鶻元素,整體突厥化,雖說回鶻與突厥的淵源本來就很深。

“你——”邵樹德轉過身來,看向米志達,道:“能不能去下疏勒(喀什)?這個大回鶻國的都城在疏勒吧?去見下卡迪爾汗,就說朕想要與他一會.”

“陛下,卡迪爾汗很多時候不在疏勒,而在西邊與波斯人交戰.”

米志達有些不願意,推託道。

“呵呵.”

邵樹德笑了,道:“你想要什麼,朕大概知道。

只是,若無殊功,豈有殊遇?你好好想想.”

米志達沉默良久,最終道:“遵命.”

“高昌這邊,怎麼說?誰來開城?還是徑直出來投降?”

邵樹德坐回了虎皮交椅,問道。

“陛下.”

方才一直在旁邊充當隱形人的火山奴立刻說道:“我等回去勸一勸可汗,若他願意,則擁他出來降順。

若不願意,阿斯蘭回鶻的子孫們同樣‘擁’他出來降順.”

“最好快點.”

邵樹德說道:“朕的耐心沒那麼多。

龜茲、焉耆等地,你們準備怎麼辦?”

“自以可汗、宰相之命令其降順.”

火山奴說道。

“有把握嗎?”

邵樹德問道:“實話實說,勿要大言.”

火山奴剛想說“有把握”,聽到邵樹德後半句話後,立刻嚥下去了。

邵樹德看他那樣子,不耐煩地說道:“盡力而為吧.”

“是.”

火山奴鬆了口氣,應道。

******

毗伽可汗收到訊息時已經後半夜了,他匆忙起床,準備召見火山奴。

皇后偰氏坐了起來,柔順地為毗伽可汗整理衣袍。

完畢後,輕輕摟著他的腰,將頭埋在他懷裡,輕聲道:“大汗去忙國事吧.”

“什麼大汗……”毗伽苦笑一聲,道:“邵賊未必能許我繼續做汗.”

“做不做汗又怎樣?”

偰氏仰起臉,眨著湖藍色的眼睛,深情道:“只要能與你朝朝暮暮,一家人在一起過日子,就夠了.”

毗伽心中感動,但他此刻六神無主,沒心思繼續與妻子膩歪了。

敷衍兩句後,在幾名侍衛的簇擁下,匆匆來到前殿。

皇后偰氏則去了後宮中的小佛堂,一臉肅容,為丈夫誠心祈福。

“大汗!”

偰元助、廉祐、火山奴一齊向他行禮。

奇怪的是,還有幾個官員和部落貴人,誰召集他們過來的?議降這種丟臉的事情,在有眉目之間,如何宣之於眾?

“如何?”

毗伽可汗目光灼灼地看著火山奴伯克,問道。

“大汗,我等至夏營,雖是夜中,但刁斗森嚴,法度嚴整.”

“又有精甲銳士,可以一當百,頃刻間便要攻城.”

“還有許多來自北庭的部落,皆已改換門庭,簇擁在夏主身側.”

“夏主深孚眾望,說一不二,有雄主之姿.”

毗伽愕然,下意識覺得有些不對。

“火山奴,你這是何意?”

他問道。

火山奴仰臉長嘆一聲,流下兩行熱淚,道:“大汗,降了吧.”

毗伽又驚又怒,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兩步,質問道:“邵賊是不是已經給你們封官了?”

“我等全是為了高昌百姓,斷無一絲一毫的私心.”

火山奴說道。

“兩位宰相呢?你們怎麼不說話?”

毗伽退到了侍衛身邊,質問道。

“火山奴伯克已具陳出使之事.”

偰元助說道:“伊州、西州、庭州本為漢地正州,不會留給大汗了.”

“什麼?”

毗伽怒極,道:“沒有西州、伊州,難道要我去龜茲當汗?”

安西回鶻之所以被高昌回鶻擊敗,最大的原因其實是西州、伊州的農業發展極為出色,為高昌源源不斷提供錢糧物資,如果這兩地沒了,他就是純粹的落魄草原酋豪,再稱不得什麼大汗。

在雙方實力差不多的情況下,遊牧或許打得過農耕,但在面對半牧半耕的政權時,往往難以招架。

蓋因後者不但有遊牧政權所具備的機動性,還有充裕的錢糧物資,理論上來說是碾壓性的優勢。

大回鶻國或許不是純遊牧,他們在疏勒、碎葉、怛羅斯等地有一部分農耕,但多年戰爭下來,早就廢棄得七七八八,與和平發展且保持一定血性的高昌回鶻不能比,自然落入下風。

“大汗,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廉祐嘆道。

殿外湧來了一群士兵。

不,看起來似乎更像教眾。

毗伽可汗大驚失色,度不能敵,匆忙向後跑去。

“可汗不願降……”偰元助與廉祐對視了一眼,道:“先開城吧?”

“偰相自做主即可.”

廉祐說道。

偰元助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事已至此,裝什麼裝?這般愛惜羽毛,豈是成大事之輩?

軍士們快步越過眾人,追著毗伽大聲呼喊。

身後傳來了幾聲慘叫,毗伽不敢稍停,心中一片通明:若非他們想抓活的,這會早中箭倒地了。

只是,他又能逃到哪去?

想及此處,突然間悲從中來,直接棄了佩刀,一屁股坐在地上,淚流滿面。

而在城池另外一側,經過短促而血腥的戰鬥,一群人控制了南門,將吊橋放下。

城門先是羞澀地露出了條縫,然後如同劈開的大腿般,張到了老大,將要害之處完全暴露了出來。

夏軍蜂擁而上,順著大道,直插而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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