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八月十四大勝以來,夏軍一連攻城數日,高昌城內人心惶惶,暗流湧動。

十九日,毗伽可汗在王宮內召見兩位宰相:偰元助、廉祐。

他已經沒別的人可商議了。

偰、廉兩家祖上雖是東突厥,但在回鶻時代就是著名的漢學世家。

入高昌之後,因為本地的農耕環境,兩大家族如魚得水,更是專心治學,漸漸成了僕固家族處理國政的重要幫手,關係密切得很。

毗伽可汗思來想去,城內確實沒幾個人可以給他參謀,就左相、右相最合適了。

至於那些部族首領,一個個蠢得要死,不是已經膽寒,意欲投降,就是叫囂著繼續死戰,正常人很少。

兩位宰相抵達時也是滿面愁容。

事已至此,基本沒什麼好辦法了。

如今該考慮的,其實是怎樣輸得更體面一些,最大程度儲存己方的實力。

只有活下去,才談得上未來。

“大汗你這是……”偰元助看著推過來紙筆,心道莫不是再讓我寫封請罪表?只是,這會又不是數日前了,現在寫怕是晚了。

“偰相精於詞道,就由你來執筆吧.”

毗伽可汗說道:“先陳訴一下冤情.”

說罷,細細解釋了一番。

偰元助點了點頭,示意他聽懂了。

大體上是寫大福大回鶻國並不是有意抗拒天兵,實乃國中情勢複雜,君王頗受掣肘,且被小人矇蔽,鑄成大錯。

只是,寫這段時他心中頗不是滋味。

這就是大福大回鶻國的可汗嗎?出了事就往臣子身上推,拿人來當替死鬼,像話嗎?

“後面再寫下,本汗願獻北庭、伊州予大夏國,自去尊號,永為臣屬。

另奉幣帛若干、樂伎八人、舞姬十六人.”

毗伽可汗繼續說道。

偰元助遣詞造句,落筆不停。

“夠了嗎?”

見偰元助停了下來,毗伽可汗忍不住問道。

“臣不知,唯大汗馬首是瞻.”

偰元助說道。

廉祐看了他一眼,暗道偰元助明明是國丈,卻明哲保身,大福大回鶻國確實危矣。

旋又想到他姐姐還是太后,廉家也是高昌大族,若夏主興師問罪,怕是很難摘出去,瞬間又很沮喪。

“你怎麼能不知呢?”

毗伽可汗一急,抓住偰元助的手,道:“快想想辦法.”

偰元助嘆了口氣,道:“先遣人至夏營走一遭吧,探探風色再說.”

“也是.”

毗伽知道自己心急了,又坐了回去,但依然神思不屬。

“可汗打算遣何人出城?”

偰元助問道。

“先讓火山奴伯克走一遭吧,他慣常出使各方。

若不行,再換人.”

說完,他看向偰元助、廉祐二人,意有所指。

伯克是回鶻時代的一種官職,早期稱匐勒(ber),乃王公貴族之意。

在回鶻後期,詞尾變化了一下,稱伯克(beg),意思沒變。

如今高昌回鶻就稱王公貴族們為“伯克”,逃到蔥嶺以西的安西回鶻也這麼叫。

這個詞後來被中亞人借去,使用範圍十分之廣。

******

偰元助、廉祐二人出了宮城後,心事重重。

“廉相,不如到我府上坐坐?”

偰元助突然說道。

“也好.”

廉祐點了點頭,然後上了他的馬車,往偰府而去。

他倆其實關係尚可。

出身差不多,不是回鶻人,而是突厥種,又都信摩尼教,與回鶻王族僕固氏其實不太是一回事。

他們高鼻深目、捲髮、藍眼睛或綠眼睛,長相與時不時從西邊過來的波斯人差不多——在元朝時,他們被稱為“色目人”。

而回鶻王族及大部分貴族呢,長相與漢人無異——即便到了11世紀,從夏都(庭州)西大寺回鶻王族的供奉畫像來看,依然是以黃種人為主。

至於高昌本地的百姓,則比較複雜。

有吐火羅人後裔,有草原上過來的諸族——這部分其實也非常複雜——有漢人、羌人、吐蕃人、吐谷渾人、党項人甚至其他不知名的小族,複雜得讓人頭疼。

畢竟這個地方自古以來就亂得可以,漢人、匈奴、突厥、回鶻、吐蕃等等,誰強大了都來艹一番。

而來都來了,會沒有人留下嗎?尤其是吐蕃這類喜歡征服異族,然後搞一波流戰術的國家——敦煌那邊甚至有來自崑崙山(喜馬拉雅山)南的部族,不都是吐蕃人造的孽?

所以,高昌土著多半已分不清自己流的是誰的血了,或許兼而有之吧。

偰氏、廉氏其實有點看不起本地的漢人。

因為他們的漢學造詣是那些漢人遠遠不能比的,那些人甚至連漢話都不會說,更不一定知道自己祖上曾是漢人,而偰氏、廉氏卻詩詞歌賦,無一不精。

你讓他們如何瞧得起?

馬車轔轔駛過街道,很快進了偰府。

剛進入正廳,廉祐就一怔,因為他在這看到了一個熟人:凡達克,漢名米志達,粟特人,摩尼教東方教區慕闍(主教)。

“這是……”廉祐看向偰元助,問道。

“聽聞廉相與火山奴伯克相好?”

偰元助還沒說話,米志達就先開口問了。

廉祐向米志達行了個禮,道:“是.”

“我要出城,能否安排一下?”

米志達問道。

“為何?”

廉祐一驚。

怕破城後被殺?不對吧。

若教區沒了,他就算還苟活於世,又有何用?

“為了熱海之事.”

米志達也不隱瞞,直接說道。

偰元助在一旁沒說話,顯然是知情者。

“熱海?”

廉祐一頭霧水。

“熱海那邊有二十萬帳突厥種,這事你知道吧?”

米志達問道。

廉祐點了點頭。

他是大福大回鶻國的左相,當然知道。

熱海(伊塞克湖)那邊確實有許多突厥種部落的存在,但未必有二十萬帳之多,這顯然是誇大之語。

這些部落曾在僕固俊、龐特勤之間搖擺。

在安西回鶻大敗,連續丟失焉耆、龜茲兩大重鎮後,熱海一帶的突厥種便歸降高昌回鶻,但其實只是羈縻統治,每年象徵性收點貢賦,偶爾會幫高昌這邊打仗,如此而已。

廉祐還知道,這些突厥種是牆頭草,誰強他們跟誰,沒有任何節操。

如今高昌回鶻被夏國打得這麼慘,熱海的突厥人很可能會再投安西回鶻,背叛他們。

“最近有很多人去熱海活動啊,你懂的,西邊來的教士.”

米志達說道。

他這樣一說,廉祐算是明白了。

熱海突厥人信仰摩尼教很多年了。

事實上,自從在發源地波斯被大肆迫害之後,摩尼教徒就一路向東,康居(撒馬爾罕)、大宛(塔什干)等地一度成為摩尼教的中心。

像高昌回鶻這類東方教區,都是後來開拓的了。

慕闍今日說這話,廉祐便有點明白了,事涉信仰,確實不容退步。

而信仰,是需要世俗武力為後盾的,也就是說,他們需要影響甚至投靠強大的世俗君王,以維繫自己的教眾。

歷史上毗伽可汗統治末年(947),熱海的突厥人仍然向高昌回鶻效忠(見前文單章,幸福的火羊年……),但在960年,熱海二十萬帳突厥集體改宗綠教,從此脫離了高昌回鶻的統治。

“慕闍想依靠夏主的力量,穩固熱海的局勢?”

廉祐問道。

“熱海二十萬帳突厥之所以向大福大回鶻國效忠,全是前兩代僕固天王的功勞。

若無二十年前那場大戰,一舉擊潰安西回鶻大軍,勇奪焉耆、龜茲,兵壓蔥嶺,他們會背叛安西回鶻,投靠高昌麼?”

米志達問道。

廉祐無語。

說穿了,這個世界終究是看實力的。

回鶻汗國還在時,勢力延伸至阿爾泰山西側,很多部族包括葛邏祿人都投靠了過來,甚至就連劍河(葉尼塞河)流域的黠嘎斯人都曾經臣服於他們。

回鶻汗國滅亡後,龐特勤率眾西遷,一度有二十萬兵,在擊敗吐蕃,令其向南收縮後,龐特勤、僕固俊就是西域最有實力、最有號召力的兩位君王。

隨後兩雄相爭,僕固俊的後人戰勝了龐特勤的後人,成為西域最耀眼的存在,擁有高昌、北庭、焉耆、龜茲、伊吾五座大城,三十萬人口,可出十萬丁壯,聲威一時無二。

但草原部落最現實不過。

你強,我投靠你沒問題,可你一旦衰弱了,我即便不取而代之,也要另尋他主。

這是草原鐵律,由草原惡劣的環境所決定。

忠心對他們而言,是一種十分奢侈的東西,真的忠心不起,很容易讓部落陷入滅頂之災。

“大福大回鶻國,真的不行了麼?”

廉祐有些茫然。

“你都是做到宰相的人了,不要感情用事.”

米志達皺了皺眉頭,說道:“連吃敗仗,都城被圍,還能有什麼辦法?難道起一場大風沙,把幾萬夏軍全埋葬了麼?我告訴你,即便真有這事,只要夏主沒死,且不服輸,早晚能帶來更多的軍隊。

他有力排眾議、說一不二的能力,不會敗一場就沒機會了.”

“廉相,其實——遍觀史書,中原王朝初開之時,經常打到西域來.”

偰元助突然說道:“我輩讀書人,或該順應天時,以迎真主。

大福大回鶻國,運氣太差了,攤上了這麼一個時候,已然迴天無力.”

“我答應你們.”

廉祐嘆了口氣,道:“希望夏主是個寬仁之輩吧.”

“他要統治西域,總得有熟悉民情、薄有威望的地方豪強相助,方能成事.”

偰元助說道:“君勿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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