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黑子已經來到了巴士拉。

船隻已經做好了一切出航的準備,所有人都在忙碌著,臉上充滿欣喜。

四年了!王黑子嘆了口氣,知道我這四年怎麼過的嗎?

大海之上,波濤兇險,與一同出航的平海軍船隻在暴風雨中失散。

雨過天晴之後,只匯合到了一艘船,另一艘則失去了蹤影,找了許久都沒找到,彷彿從來都沒出現過那樣。

大海之上的失蹤,結局不言而喻,每個人都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路上還遇到了海盜,一番廝殺之後,衝破了阻截,但又損失了一艘船隻,隨船的鴻臚寺官員也被殺,甚至連國書都遺失掉了……

總之各種不順,讓人心煩意亂。

現在整個使團,就剩他王黑子和幾個鴻臚寺低階官員、數名平海軍小軍官了,其中以他王黑子官階最高,雖然是個散官。

靠岸之後,不由分說先被人關進監獄,殘存的貨物也被沒收,因為他們沒法拿出任何正式身份說明。

整個羈押過程持續了一年多,隨後大食人將他們放了出來,併發還了貨物——貨物早已賣掉,只能給錢補償了。

王黑子等人全程懵逼。

不知道為何被抓,又不知道為何被釋放,也沒個人來解說。

只隱隱約約聽聞有一支官方使團抵達了巴格達,受到了哈里發的歡迎,於是就被釋放了。

但聽聞那個使團也沒停留多久。

因為他們想要去智慧宮抄錄書籍,令哈里發頗為警惕,最後只領他們參觀了一下天文臺,寥寥給了幾駱駝書,便打發了。

王黑子敢肯定,以大食人那摳門勁,那幾駱駝書絕對不是什麼好貨,多半是風土人情、遊記散文甚至是經書。

“一幫扣扣索索的窮鬼!”

王黑子朝大海吐了口唾沫,沿著甲板走了起來。

這是一艘舊船,巴士拉建造。

沒辦法,他們現在也是一群“扣扣索索的窮鬼”。

所有的錢買了這艘二手船後,甚至連人都湊不齊。

好在巴士拉的一位貴族對大夏非常感興趣,多次邀請他們做客,聽一聽東方的故事。

臨走之前,大方地送了他們十名斯拉夫奴隸,簡單培訓一番後,勉強能把船開動起來。

“好好幹活,本官不會虧待你們的.”

王黑子看著那些正在沖洗甲板的斯拉夫奴隸,用漢語說道,也不管他們聽不聽得懂。

呃,奴隸們當然聽不懂,但他們本能地點頭哈腰。

王黑子趾高氣昂地離去了。

奴隸們的心態,他非常清楚。

本身就不是來自什麼文明國家,自卑、自輕得很,被俘虜之後,心氣更衰。

王黑子不知道這些人在大食貴族的農莊裡吃了多少苦,捱了多少鞭子,但從他們順服的模樣來看,顯然是已經被馴得俯首帖耳了。

斯拉夫,聽聞本來就是奴隸的意思,上千年來沒法翻身,被各路人馬來回欺負,真的有點慘。

“好好練習爬高.”

走到桅杆下時,王黑子手搭涼棚,朝上面望去。

水手大聲應了一下。

他是夏人,但之前只是個廚子,僥倖活到現在,讓他改行當瞭望手,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現在風平浪靜,你都爬得這麼不利索.”

王黑子在桅杆下站了一會,嘆了口氣,罵道:“待到海上洪波湧起之時,你還怎麼爬?敢爬嗎?怕是弄只猴子來都比你手腳麻利.”

瞭望手不敢言語,戰戰兢兢地坐在桅籃內,適應高空的搖晃。

王黑子又看了一會,這才罵罵咧咧地回到了船長室。

“王將軍.”

“張典客.”

王黑子與鴻臚寺典客署令張永互相行了一禮。

典客令是個從七品的官職,其實不大。

但沒辦法,現在就他倆官最大了。

回想起一路上的艱難險阻、風風雨雨,簡直恍如一夢。

“要歸國了.”

王黑子說道。

“是啊.”

正在寫書的張永擱下毛筆,輕聲感慨。

數萬裡航程,看似遙不可及,但已經沒人能阻擋他們歸國的決心了。

此行是有一些遺憾的。

他們去了一趟巴格達,但沒見到哈里發,甚至連高階官員都沒見到,只能怏怏而返。

在北邊傳得沸沸揚揚的大夏使團也早已離開。

他們被可薩人護送至邊境,遞交國書之後,等了半年之久,方才准許入境。

後面的情況就不太清楚了,聽說他們已經離境,前往“羅馬”。

張永能說什麼?只能期望他們一路順利了。

這趟出使成功了嗎?

可能成功了,也可能沒成功,這個只能留給聖人甚至是後人來評判了。

就他們而言,已經做到了極致。

該回國了。

******

與張永寒暄完畢後,王黑子進入自己的船長室,開啟了一個鎖得嚴嚴實實的箱子。

箱子裡沒有金銀財寶、綾羅綢緞,多的是植物種子,其中最重要的是一些被大食人稱為“卡瓦”的植物。

這是聖人特別要求尋找的,他老人家稱之為“咖啡”。

其實,在船艙內,還有一些用水土栽培著的咖啡樹。

因為王黑子也不知道這些種子能不能發芽,因此寧可花費寶貴的淡水來培育移栽的植物——能活多久是多久吧。

而為了尋找咖啡,他們真是費了老鼻子勁了。

他們曾駕著最後一艘完好的船,在嚮導的指引下,向西航行到了一個名叫“麻離拔”(今葉門馬裡卜)的地方。

這是一個重要商港,甚至比巴士拉還要繁榮,很可能是大食國數一數二的大港,匯聚著來自各國的商人,是大食國最主要的香藥集散地。

在這裡找到咖啡可不容易。

王黑子一行人花了好幾個月的工夫,才在一處農莊內找到,並重金購下。

農莊主人倒是很願意出售,因為這玩意“沒什麼用處”。

他告訴王黑子一行人,“卡瓦”來自海對面的高原上。

當地的牧羊人犯困時,便從樹上摘幾粒果子,放嘴裡嚼著吃,聽聞很能提神。

不過他推薦了另外一種麻離拔本地產的葉子——或者說是草:恰特。

這種草嚼吃後,會讓人神采奕奕,精神煥發,甚至產生幻覺,開始手舞足蹈。

勁頭過去後,人就開始萎靡不振,十分“神奇”。

吃草時間長了後,還會有極強的成癮性,少量草根本不頂事,需要大吃特吃。

王黑子一聽,就知道這玩意是“毒草”。

在聽聞巴格達的哈里發也禁止這種草傳播後,他便婉言謝絕了,因為太過邪門。

最終他帶著咖啡種子和數十株樹苗離開了麻離拔,回到巴士拉。

不幸的是,船隻在進港時誤觸河岸邊的礁石,擱淺後沉沒。

萬幸的是,絕大部分財物和種子被搶救了出來。

他們把咖啡樹苗移栽到巴士拉郊外的農莊內,直到起行時才取走。

一切已經塵埃落定,是時候離開了。

王黑子鎖好箱子,又回到了甲板上,遙遙望著陸地。

離開巴士拉後,向東航行,穿過法爾斯海(波斯灣),進入拉爾海(阿拉伯海),然後向南繞過天竺,進入哈爾幹海(孟加拉灣)。

哈爾幹海與拉爾海之間,島嶼星羅棋佈,據聞有近兩千個。

這條航線,還是從大食人手裡買來的。

王黑子翻開了一張海圖,在甲板上迎風而立。

他的腋下還夾著一本書,聽聞是大食國的某位波斯裔官員、地理學家所著,成書於七八十年前。

一開始是絕密,在經過這麼多年,再絕密的書也流傳開來了,隨船的粟特通譯花了一年時間,將此人的幾部著作全部翻譯完畢。

王黑子夾著的這本書的名字被翻譯為《道里邦國志》,詳細記錄了大食人航海至極西諸國(西班牙、法蘭西)、羅斯、天竺、風下之地、佔婆、中國、新羅、日本等地的見聞,可以與買來的海圖互相對應,具有相當的參考價值。

該書中記載的進入中國的第一個港口為龍編(今越南河內附近),還提到了泉州、揚州、廣州三大港,見聞大體靠譜,非常見功力。

正是看了這些海圖和書籍,王黑子才對大食人在航海上的豐功偉業感到敬佩,堪為當世之冠,幾乎沒有他們不去的地方——他們天生為逐利而生。

很多航海類書籍、遊記、見聞錄,在當地是公開售賣的。

海圖雖然不公開售賣,但從航海之人手裡弄個幾份卻也不是難事。

出發之前,聖人曾囑咐他們多多記錄沿途風土人情,繪製海圖、地圖,他們照做了。

而這些公開採買到的書籍,委實幫了大忙。

自己看到的、聽到的、去過的寫一寫,再參考一下人家的內容,一本書差不多就出來了。

如今,大部分任務已經完成,他們是時候離開大食,返回中原故土了。

一別四年,不知道中原今夕是何年,聖人他老人家還在不在。

五月二十五日,船隻緩緩離開了巴士拉港,進入深邃的大海。

王黑子站在前甲板上,躊躇滿志,氣定神閒。

如果能順利歸國,眾人的富貴都少不了。

而他,註定不會再是一文不名的卑賤之人。

毫無疑問,這是一次偉大的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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