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用已經回了晉陽,李嗣源、石善友二人全面統籌忻代、雲蔚戰事,李嗣源為主,石善友佐之。

李嗣源今年三十六歲,征戰二十餘年,終於走上了一線統帥的職位,負責一個方面的大局,這對他而言,是仕途上的一個巨大突破。

只是——河東的前途,整體晦暗不明,讓這個大帥的職位失色不少。

手下的軍隊又有了調整。

從幽州開來的兵馬規模很大,人數逾兩萬,甚至超過了李嗣源長期管帶的親騎、飛騎、雄捷及馬前銀槍四軍一萬四千人。

如何管理,其實是一個不小的挑戰。

這並不是杞人憂天。

事實上現任幽州節度副使李存璋對自己手下的兵馬被抽走十分氣憤,因為這變相削弱了他的權力。

無奈這是晉王的命令,他無法拒絕。

但這筆賬,多多少少要算一些在李嗣源頭上了。

李嗣源當然清楚這裡面的事情。

但對付夏人是公事,也就這樣了,沒什麼可說的。

“再催一催晉陽,既然要打,卻準備得這麼遲緩,是何道理?至今才發來兩批糧草、一批箭矢,太慢了.”

李嗣源皺了皺眉頭,將手裡的賬冊放下。

他不識字,賬冊上的東西根本看不懂,也懶得看。

他現在的頭等大事,還是完成戰爭開始前的各項準備。

“大人,兒聽聞晉陽幕府的李掌記、蓋司馬精明幹練,對軍中事務熟稔非常,應不至於辦事這麼拖拉。

他們——可能是故意的.”

義子李從珂神神秘秘地說道,同時還有些驕傲,一種窺破秘密的驕傲。

李嗣源笑了,道:“你這個才打了幾年仗的小毛頭都看得出來,我豈能不知?”

是的,正如梁漢顒、裴冠所猜測的那樣,李克用並不怎麼看重阿保機這個新收的義弟。

或者說,他可能對“義弟”這個詞產生某種程度的恐懼了,真的沒有太多好感。

他已經決定,先靜觀其變。

契丹人這會滿腹怨氣,與夏人大戰的可能性很高,那麼不妨再等等,讓夏人的兵力被大量吸引到燕北前線,後方空虛的時候,再出動精兵強將,一舉打到夏人的七寸上面。

李嗣源不評價這個策略到底正確還是錯誤。

他只知道,這麼幹有點對不起契丹人。

但話又說回來了,他們與契丹之間真的沒有互信,甚至敵意並沒有完全消除。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確實很難做到心無芥蒂地毫無保留的聯手。

身在局中,有些決定確實不好做。

但晉王——也是真的老了啊,沒十年前那股銳氣了。

換做那時的晉王,斷然不是這種選擇。

“原來大人已經知曉.”

李從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須得守口如瓶.”

李嗣源說道:“一旦傳得沸沸揚揚,軍心士氣或受影響.”

“遵命.”

李從珂應道。

李嗣源嘆了口氣,在中堂內轉來轉去。

良久之後,他突然說道:“你替我跑一趟晉陽。

不管幕府是怎麼謀劃的,先把物資置辦齊備總沒錯。

免得一旦倉促出兵,卻發現什麼準備都沒做好.”

“遵命.”

李從珂又應下了。

“還有.”

李嗣源又道:“你親自去一趟晉王府,就說值此之刻,與其瞻前顧後,不如盡起大軍北上,與阿保機相約會於雲州。

屆時二十多萬大軍,夏人畏懼,主動權就到咱們一邊了。

見不到晉王,你就去找蓋寓和李襲吉,讓他們去勸說.”

“晉王與阿保機於雲州會盟?”

李從珂驚道。

“小兒輩無需問太多,徑去就是了.”

李嗣源大手一揮,讓李從珂趕緊去辦事。

“是.”

見父親有些煩躁,李從珂立刻閃人了。

李嗣源確實有些煩躁,於是下了部隊,操練五營新軍。

一旦大戰爆發,主力部隊肯定要北上的,屆時忻代防務就只能靠這五萬多步騎守禦了。

這些部隊目前由都教練使衙門負責訓練,但事實上是雙重管理,因為晉陽方面已經將其歸隸李嗣源指揮。

面對如此信任,李嗣源也非常感激。

他沒有太大野心。

河東這個樣子,他雖然洩氣,但並沒有過絲毫動搖,一直想報晉王的大恩。

他不識字,沒有經世濟國之才。

唯一能做的,就是操練部隊,奮勇廝殺,鎮守一方罷了。

如果將來事不可為,一切唯晉王之命是從。

他若戰,就戰到底,死而無憾。

他若不想打了,大不了老兄弟們解甲歸田,如此而已。

風中傳來激昂的鼓聲以及陣陣喊殺聲。

李嗣源立於營中高臺之上,仔細觀瞭新軍軍勢。

時不時派親兵下去傳令提點、改正,每每言之有物,切中要害,眾人鹹服。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

******建極二年六月初八,清晨。

草原上燃起了沖天大火,帳篷、車輛被燒得劈啪作響,煙霧升騰而起,一團團,一縷縷,如雲如綿,飄飄渺渺。

風中又傳來了隱隱約約的喊殺聲。

戰馬嘶鳴,刀劍相交,沉悶的鐵蹄幾乎踏破了整片草原。

慘叫聲三不五時地響一下,間或夾雜著痛罵。

人臨死前發出的無意義的叫喊,真的很難讓人分辨到底出自何方。

當東邊天際裹起一團紅霧時,遊雲漸漸散去,草原變得遼闊起來。

王合屏氣凝神,注意著周圍的動靜。

不一會兒,從四面八方陸續傳來“咚咚”的鼓聲,漸而,鼓聲轉急,變成了雜沓的馬蹄聲響,震得大地微微抖動。

很快,從東、南、北三個方向,影影綽綽跳出一團又一團灰影,漸漸向這裡逼近。

“為了無上可汗,殺!”

王合挺起一杆馬槊,當先而出。

“殺!”

無數的騎士緊夾馬腹,策馬而上。

三面都有敵人,但他們毫無畏懼,只盯著東面的敵軍猛衝。

那一側兵力最雄厚,而且看起來好像有酋豪貴人,那就拿你開刀了!契丹人不意三面合圍,對方還敢直衝而上,紛紛大罵,亦策馬揚鞭,迎了上去。

雙方的速度越來越快,弓弦聲開始慢慢響起。

但在疾馳的戰馬之上,陣型還如此稀疏,想要射中卻也有些難度。

一些倒黴鬼栽落下馬,有人連人帶馬滾落在地,更多的人則將馬速提到極致。

契丹人射完最後一輪箭後,抽出骨朵、馬刀、長槍、鐵劍衝了上來。

與傳統的草原騎射手不太一樣,契丹人是經常近戰肉搏的,隨身就帶有這些雜七雜八的武器。

雙方的騎兵轟然撞在一起。

王合揮舞著馬槊,直接一個橫掃,迎面而來的兩個契丹騎兵躲閃不及,被這種勢大力沉的重型馬戰武器砸中,大叫一聲栽落馬下。

前方閃出一杆長槍,直奔面門而來。

千鈞一髮之際,王合棄了馬槊,側身一躲,與敵騎交錯而過。

剛回正身子,又一杆長槍刺來。

王合大怒,藝高人膽大的他腋下夾住槍桿,對面忙不迭地棄槍,王合右手抽出一柄茶山劍,揮舞斬下,敵騎慘叫落地。

“撒八貴人死了!”

契丹人紛紛驚呼。

有數十人悲鳴一聲,紅著眼睛捨棄了當面的敵人,撥轉馬首,奔往出事地點,試圖營救。

王合將鐵劍插回鞘套。

入鞘之前他看了一眼,劍刃之上滿是鮮血,賊人應是死了——這是斬斷脖子才會出現的大出血。

將夾在左腋的長槍握在手中後,他又找準敵騎,連連刺擊,所過之處,無一合之敵,連殺三人。

突然之間,後背、兜盔之上連連傳來巨力,差點讓他從馬上栽落。

王合很清楚,他中箭了,還不止一支。

蒼天對他是厚愛的,若箭矢射中的是戰馬,這會他已經滾落在地了。

混亂的戰場之上,一旦落馬,生還的機率小之又小。

“噗!”

又一槍刺出,敵騎應聲而倒,但長槍也折斷了。

王合大罵一聲,撥轉馬首,卻見南、北兩個方向的敵騎已經離得很近了,方才的箭矢應該就是他們射的。

“撤!”

他大吼一聲,率部向西逃去。

契丹人如何肯放過他,紛紛怪叫著追上。

東北方百餘里之外,正在紮營的阿保機很快得到了訊息。

三泉之地的党項頭領王合率部出擊,偷襲了他們一個牧馬地,殺數十人,掠走馬匹三千,並燒燬了很多帳篷、輜重車輛。

楮特部的撒八率部追擊,結果“中伏而死”。

“荒唐!茫茫草原,如何埋伏?”

阿保機聽了心情有些不好,下意識就罵了出來。

真相或許是楮特部與黨項人正面交鋒,被人殺了。

“夷離堇,夏人應該漸漸知道我軍大舉西征了.”

聽到訊息的海里匆匆趕了過來,說道:“這不是第一次了。

最近幾日,夏人明顯更加活躍了,一定發生了什麼變故.”

“什麼變故?”

阿保機神情凝重,問道。

“這幾年一直是夏人主動挑釁我軍.”

海里說道:“今年夷離堇大舉西進,對夏人來說,這很少見到。

再遲鈍的人,也知道情況不對勁,一定會小心行事。

如今這種反常情況,只有三種可能.”

“說.”

阿保機摩挲著腰間的騎弓,道。

“其一,夏人太過莽撞,自大驕狂,不把我契丹放在眼裡,這不是壞事.”

海里說道。

“其二,漢人兵法之中,有一條叫做故意示強,隱瞞己方虛實。

他們內部一定十分空虛,感到畏懼,所以主動發起攻擊,想令我軍疑懼,不敢快速推進.”

“其三,晉人沒有出兵的意思。

夏人不怕腹背受敵,有恃無恐,已調集大軍而來。

但他們應該沒這麼快.”

“你傾向於哪一種?”

阿保機問道。

“第二種.”

海里毫不猶豫地說道:“夏人在故意示強,掩蓋己方的虛弱,想拖延時間。

他們——肯定還沒準備好.”

阿保機默默沉思。

越來越多的部下圍了過來,等待他的決定。

“我們也還沒完全準備好.”

阿保機說道:“不過,終究比夏人更充分一些。

立刻遣使至河東,就說我想見見我的兄長.”

使者很快挑選了出來,領命而去。

阿保機又扭頭說道:“催促一下後邊,加快行軍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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