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行進的綠皮火車上,周秉昆絲毫沒有人生中第一次出遠門的開心,沿途南下變換的好風景,他更加無心欣賞。

他躺在火車臥鋪車廂的中間鋪上,下意識將手放在靠近衣角的位置。

那裡是鄭娟一針一線縫的補子,有五千塊。

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的錢,更不要說自己擁有。

他很緊張,感覺過往的每個人都在盯著他,都要謀他的錢。

火車的臥鋪並不是尋常就好坐的,人並不很密集。

他覺得,如果是普通硬座,可能自己就把自己嚇壞了。

就這麼一路緊張的南下到了鵬城,當然現在這個時候還不叫鵬城,而是叫做寶安縣,要七九年一月份才撤寶安設鵬城。

疲憊的下了車,他隨著人流出了車站,尋人打聽了一下後,找了一家遠離車站,規模還算大的旅店,出示介紹信辦理了入住。

他知道,車站附近南來北往的人多眼雜,是非之地不安全。

落腳之後,出去簡單的吃了一口熱乎飯之後什麼也沒幹,回到旅店,插好了門,躺到床上就是呼呼大睡。

害怕丟錢,南下坐火車的這幾天他就沒睡過好覺。

昏天黑地的一覺之後,他起身出去吃了飯,而後在這邊晃悠起來。

直到,他看見一個年輕人手腕上戴著一塊黑色的不同以往樣式的手錶。

“同志你好,我想問一下,你的表是在哪裡買的呀?”

見他警惕的眼神,周秉昆熱情的說道:“你放心,我沒別的意思,就是看著好看,也想著買兩塊,回家給我兒子戴,讓他高興高興.”

……“老太太,你覺得我說的怎麼樣?”

市一院的食堂中,一番長篇大論之後,王言笑呵呵的看著坐在對面有一口沒一口吃飯的曲秀貞。

這老太太是真得意周秉昆,對周秉昆是真不錯。

畢竟周秉昆踏實認幹,善良熱心,待人以誠,是個正經的老實人,褒義的。

更何況還有個救腿之恩呢,周秉昆又從來沒求啥,沒有請託辦事,好一些也是正常。

今天上午,這老太太去醬油廠遛彎,當然,說是遛彎兒,其實是特意蹬著腳踏車大老遠過去的。

畢竟醬油廠在城郊,而省委大院在城中,不近的。

她也算是鍛鍊身體了,她管過的醬油廠、製糖廠,還有其他的廠子,平日都會去看看,瞭解瞭解。

到了醬油廠一番檢視之後,習慣性的跟陪同的廠長打聽周秉昆的近況。

結果從廠長口中得知,周秉昆辦了停薪留職,還是市裡的領導打電話特批的。

她當即找到了同周秉昆交好的,仍然在出渣車間幹活的曹德寶問話。

眼見曹德寶不知道,她直接找到了市一院。

她知道,周秉昆的事兒肯定是王言辦的,又是一家人,肯定什麼都知道。

王言跟這老太太也熟,周秉昆帶著曲秀貞、馬守常兩口子來過,給他們開方子調理身體。

而之後,他們感覺身體不舒服,也會過來瞧瞧,聊的還算是不錯。

“你說的有道理,我也感覺到了一些.”

曲秀貞嘆了口氣:“可是你現在讓秉昆幹那個事兒,他到底不正當啊.”

“現在做這些的,不止是秉昆一個。

許多人都在倒騰,他們從港島進來,經過寶安,而後發散到全國各地。

就我知道的,咱們吉春就有不少能人,已經做了萬元戶。

不多秉昆一個,也不差他一個。

而且老太太啊,你也知道,秉昆太老實了。

他現在的樣子,只能說以後餓不著,但是想要有一番成就,那還差點兒意思。

總要有些進取心,有些冒險精神,敢想敢做才好.”

“怎麼就非得有成就?秉昆多好的孩子呀,都讓你這小子給帶壞了.”

王言搖頭一笑:“想有成就怎麼能是錯呢,而且老周家什麼情況你還不知道嗎。

他大哥、二姐,那都是京大的高材生,還一個娶了大官的女兒,一個嫁了名聲不小的詩人。

秉昆呢?他說是初中畢業,實際小學畢業。

娶了個媳婦,之前還許過別人。

是,他把親媽照顧的很好,家裡的事沒讓別人操心,讓他們放心在外,功不可沒。

但是秉昆自己呢?之前大團圓的時候,人們見面就說老周家兒女有出息,出了兩個大學生,可沒人提秉昆。

還有啊,你應該也知道了老太太,前一陣子還見了當大官的親家。

你是沒看著秉昆他爸那樣,那高興的,自己灌自己,迷糊了兩天。

還有光字片的鄰里上門奉承拉關係,好一頓誇呀,也沒提秉昆。

那你說說,都是一個爹媽生的,秉昆他能好受?他就不想著做點事出來,也讓爹媽樂呵樂呵,驕傲驕傲?不想著他爹對人提起來的時候,能自豪的拍胸脯?旁人提起來說‘哎呀,老周家厲害呀,最小的兒子是個萬元戶’,嘖嘖,那感覺……”曲秀貞擺手道:“少跟我打馬虎眼,說來說去,他現在乾的事也不正當啊,那他爸還能驕傲的了?不踹死他就好不錯了.”

王言喝了口湯,笑呵呵的說:“小打小鬧,先練練膽,讓他出去漲漲見識而已。

放心吧,雖然不正當擦了邊,但秉昆什麼樣你還不知道嗎,不會有問題的。

時間還長呢老太太,你得慢慢看.”

“得,你的道理比我都多,我不說了,反正本來也跟我沒關係,我多此一舉了。

還有……”曲秀貞不高興的看著王言:“不準叫我老太太.”

“好好好,曲阿姨,曲阿姨行了吧.”

王言跟曲秀貞說笑著吃了一頓午飯,又給她送到了醫院門口,看她騎著腳踏車走遠,這才回去繼續下午的工作。

就像他跟周秉昆說的,人家眼光更長遠,也更懂變通。

曲秀貞也是怕周秉昆真走了歪路,瞭解瞭解,不會跟周秉昆說那般給他點了的。

畢竟只是不正當,又沒有害誰,不至於到那份上。

忙碌一下午,王言跟鄭光明一起,騎著腳踏車溜溜達達的回老周家。

老遠的,就看到老周家門口停了一輛車。

王言笑呵呵的跟一邊站著發呆的司機打了個招呼,隨即在院子裡停好腳踏車,揉了揉王建業跟周建邦的小腦袋,牽著他們進了屋。

“冬梅嫂子來了啊,我說外面怎麼還停個車呢,沒上學呀?”

郝冬梅笑道:“我媽派車送我來的,這不是有事過來找你了.”

“嗯.”

王言揚了下頭,示意她繼續說。

邊上的李素華笑的合不攏嘴:“冬梅懷孕了,過來讓你給看看.”

郝冬梅點頭道:“是,今天下午感覺不對,去醫院查的。

我想著畢竟年齡大了,就想讓你給看看有什麼要注意的嗎,正好也是過來把這個好訊息告訴媽.”

她說話還是很忐忑的,不過李素華太高興,沒發現罷了。

一邊站著的鄭娟倒是知道情況,以前周秉昆跟她唸叨過,但是她顯然不會說。

而她過來找王言給看看,就是怕之前的原因,導致孩子不穩,萬一掉了就麻煩了。

王言要是不說準話,她連覺都睡不著。

李素華著急的在一邊擺手催促:“小言吶,你快先給她看看.”

現在是國慶剛過,距離周秉義離開差不多一個半月,確實是時候了。

王言搖頭一笑,看向郝冬梅:“把醫院的檢查報告拿給我看看.”

郝冬梅趕緊的拿過一邊的檔案袋,準備的挺全。

她知道王言懂西醫,因為以前看病的時候,她看到有病人拿著片子,特意問了一嘴。

瞭解到的是,所有跟病情有關的全都能用上。

看了檢查報告,王言又給號了脈,瞭解了一下身體狀況後說道:“暫時沒什麼問題,不過你年紀也不小了,懷孕還是有一定風險的,要格外小心,我給你開一副補氣安胎的藥,同時要避免………”郝冬梅的情況確實有些不好,確實有自然流產的可能,而以她的情況,一旦流產,再想要孩子真的希望渺茫。

王言說了一長串的注意事項,總結下來就是,老實的待著。

聽著老長的注意事項,郝冬梅沉吟半晌,看著在那拿筆開方的王言:“要不我休學一年?”

王言將方子折了兩下,伸手遞給她:“這是最好的選擇,不比學校那麼多人,你還是在家裡安全、穩妥一些,這個時候不能馬虎.”

郝冬梅學習成績並不如何好,論天資,真的沒有周秉義、周蓉兄妹倆強,說什麼工作忙耽誤了學習都是藉口。

再說她家庭條件在的,休不休學無所謂。

“行,那我知道了。

謝謝你啊,王言.”

郝冬梅轉頭看向一邊的李素華、鄭娟:“媽,娟兒,那我先回去了,就不留家裡吃飯了。

我得回去跟我媽商量商量,她還等我訊息呢.”

李素華擺手道:“好,也不差那一頓飯,趕緊回去吧,別讓你媽惦記。

一定要注意啊,聽小言說的,可不能馬虎.”

“放心吧,媽,我都知道,走了啊.”

郝冬梅收拾好東西,出門上車,乾脆利索的離開。

她不傻,還是學醫的,可沒聽說懷孕有那麼多的顧忌,不過是因為李素華面前不好說罷了。

基本上是明擺著告訴她,這個孩子保不住,以後就沒孩子了。

送走了郝冬梅,王言跟鄭光明兩個幫著鄭娟把飯菜端上了桌,一家人圍在桌旁吃起了晚飯。

李素華問道:“小言吶,冬梅的孩子是不是有問題啊?你怎麼說那麼一堆啊,這不讓那不行的.”

她也不傻,人家還生過仨呢。

只是剛才沒好說,怕影響郝冬梅而已。

“嗯,她年紀大了嗎,以前又沒生過孩子,現在肯定是要格外注意.”

王言大口的吃著飯,寬慰道:“大姨,你也不用擔心,多注意就沒事兒。

冬梅嫂子他們家條件好,還有保姆在,肯定沒問題.”

“那倒是.”

李素華點頭道:“小言吶,大姨也幫不上忙,你是醫生,多注意一下冬梅,可不能出意外啊.”

王言笑呵呵的應聲:“行,你放心吧大姨,我一定注意。

趕緊吃飯吧,鄭娟的手藝越來越好了,已經快要趕上飯店的大師傅了.”

李素華的心情可以理解,這幾年,每一封寫給周秉義的信中都有孩子的事兒,惦記著呢。

鄭娟笑著點頭,假裝不在意的問道:“哥,秉昆什麼時候回來啊?”

雖然寄回來過兩封信,但是她也擔心呢。

畢竟那錢就是她給縫的,大致幹啥雖不明白,但是水自流、駱士賓的前車之鑑在那裡。

只是她相信王言不會害周秉昆,而家裡大事又是周秉昆做主,儘管不高興,她也不能攔著。

最近就沒睡過好覺,總擔心突然收到周秉昆被抓的訊息。

“快了,今天他給我打的電話,說是剛到京城,在那邊待個三五天就差不多該回來了.”

得了準話,鄭娟算是暫時放了心,大家開開心心的吃著飯。

王言回答著幾個小崽子有關京城的問題,主要是聽說親爹去首都了,周建華、周建邦倆有些嚮往,而王建業去的時候還小,過這麼長時間記憶都淡薄了,想得瑟都得瑟不動,也跟著嚮往上了。

王言跟著嘻嘻哈哈的講京城的故事,算是開歷史課了,李素華都聽的津津有味……跟王言所說的出入不大,周秉昆六天後回到了吉春。

最高興的是鄭娟,表現出來最高興的是三個小崽子,因為他們不僅有了好吃的,還有一些新玩具。

李素華當然也高興,只是她不知其中關鍵,若不然她的高興定然是不差鄭娟的。

周秉昆是中午回來的,跟親人說話,又帶著孩子到大眾浴池洗了澡,是以沒有第一時間去找王言。

人都回來了,也不差那一會兒,所以晚上下班,王言才又見到他。

周秉昆坐在院子中,嘿嘿笑著打招呼:“哥,光明.”

“秉昆哥.”

鄭光明快速的停好車,而後快步上前親近。

王言笑呵呵的點頭,打量著周秉昆。

除了稍有些黑,還是那個他。

眼中有著以前所沒有的光彩,他不是那個他。

待周秉昆打發了鄭光明,王言上前兩步,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錯,這一趟下來,精神了不少.”

是的,就是精神。

原本的周秉昆,每天蹬著腳踏車出去跑業務,見著不同的人,做著同樣的事,領著固定的工資。

回到家中,老婆孩子熱炕頭,整天唸叨親人的老孃,日復一日。

這種生活,他從七三年跟鄭娟登記之後,一直持續到現在,五年的時間。

他沒有方向,不想未來。

但這一次去了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有了更多的想法,他的人生有了無限可能,他感覺自己抓住了命運,並啪啪啪給了它幾個大嘴巴子,那是無法言說的痛快。

他的眼中有著蓬勃的進取慾望,那是貪婪,是野心。

“掙到大錢了嗎,能沒精神嗎?”

周秉昆咧嘴一笑:“哥,你說的對啊,去幾次就是幾個萬元戶啊。

當然,也得像你這麼有錢才行。

這躺過去五千變一萬,下一次過去,那就該是一萬變兩萬了。

哎呀,真好啊.”

王言點了根菸,對屋裡喊了一嗓子,告訴他們先吃飯,然後跟周秉昆到了旁邊的房子:“具體怎麼幹的,說我聽聽.”

周炳昆點頭坐下,對著好哥哥呲牙一笑,摸兜掏了盒華子出來,點著長吸一口,咳嗽了一下開口說:“我上了車就沒敢睡覺……”聽過他的解說,王言也有了清楚的瞭解。

說來也簡單,就是到那邊找到使用新鮮事物的人,而後順藤摸瓜,一路問到後邊的貨主那裡,砍價買貨之後,找火車站打聽北上的貨運列車,找到渠道之後,拿錢問路買平安。

到了京城之後,尋摸著找那些倒爺、頑主散貨,大批出。

說著挺簡單,但這過程中還是險象環生的。

一個環節沒弄好,那就是人貨兩空。

周秉昆非常謹慎,進貨的時候,找了好幾夥專精往來港島的,這才訂了貨。

而運貨北上,他並不是直達。

而是輾轉了好幾次,客運列車也走過,最後到了距離京城不遠的地方落腳才進京的。

當然周秉昆自己沒有那麼周密的想法,這是王言給開課教給他的。

不過他也沒教的這麼細緻,只是告訴一個大致的思路。

畢竟周秉昆是第一次出去,又做不正當的事,沒頭腦的瞎找很容易出問題。

而且做這買賣的也不是善茬,挨頓揍都是輕的,搞不好命都沒了。

他放周秉昆出去,當然不可能沒有關照,給了幾個電話號,非常穩妥。

好在周秉昆沒用到,一路順利。

現在能平安的賺錢回來,運氣是一方面,周秉昆本身的能力也是一方面。

這些年銷售也沒白乾,各方打交道啥的還算精通。

這是做事的必備技能,知道自己要什麼,儘量知道別人想什麼,很重要。

“做的不錯,這回不害怕了吧?”

“你不是明知故問嗎哥,說實在的,這一趟賺的是我十年不吃不喝的工錢,真要被逮關個幾年也值了啊.”

“眼皮子太淺.”

王言一巴掌呼到他後腦勺上:“要剋制,明白麼?冒險可以,但是要冒自己能成受的險,別見錢眼就開。

你要多想想爹媽,想想老婆孩子,考慮考慮值不值。

況且賺錢的機會有的是,真正賺大錢的時候還沒到呢,這才哪到哪啊.”

“哥,我不像你,我道行淺。

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你有那麼多錢,是怎麼保持住的.”

“所以你感覺自己要飄的時候,就想想哥哥我.”

周秉昆哈哈一笑:“哎,對了哥,我把錢給你.”

“怎麼意思?不想帶我掙錢?”

“哪能啊,哥,你看我是那忘恩負義的人嗎?我是想把本錢給你,下次我就拿賺的那些去.”

王言微笑搖頭:“之前都商量好了,那五千塊,在加上我出主意,就是我的本錢,要不然怎麼佔六成?你都拿著吧。

再說你都知道我有錢,你覺得我差那五千?”

“行,那就這樣。

等我休息一陣,爭取年前再去一趟,到時候咱們兄弟就都是萬元戶了.”

“萬元戶也要吃飯的,回了.”

跟在好哥哥身邊走著,周秉昆想了想說道:“哎,哥,你說我給咱家買個彩電怎麼樣?讓建華、建業,還有娟兒,我媽他們都看看,省的一天在家也沒啥事兒.”

“如果要買,七三年的時候我就買了,你覺得我為什麼不給家裡買電視?”

王言頓住腳步,偏頭看著他:“現在光字片有黑白電視的就三家,沒有一家有彩電。

而那三家,每天都是一屋子的人。

秉昆吶,別有錢了就得瑟,沒用。

還有你的那些個朋友,你自己注意一下。

明天去買五斤排骨,昨天建華他們唸叨著想吃了.”

周秉昆頓在原地,看著前方揹著手離開的好哥哥,半晌,聽見裡面兒子的招呼,他哎的應了一聲,咧著大嘴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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