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痛只有降臨到自己身上的時候,才能感受到那真真切切的痛。

現在崔昂就感受到了。

這一輩子,他那裡受過這樣的苦呢?小時候家裡雖然算不上大富大貴,但卻也是小康之家,供養他讀書也是輕鬆有餘。

到了他這一輩兒,仕途順風順水,三十餘年前,便做到了大宋的兩府相公,成為這個世界之上頂尖兒的一批人,他從來也沒有想到過,自己還會有這樣的一出劫難。

大牢裡冷得如同冰窖。

可供他們取暖的,竟然只是牆角的草堆,而更怕的是,他居然看到了從那草堆裡有老鼠跑進跑出,其它的蟲子那就更加的數不勝數了。

作為過去的樞密院相公,曾經的河北路安撫使,現在的御史臺中丞,他不知把多少人關進過大牢,不知讓多少人掉了腦袋,但現在輪到他自己走一遭之後,他卻惶恐了,害怕了。

現在他只要一閉上眼,便能想起當日他與程圭被抓起來的場景。

一直都是好好兒的。

蕭定不在興慶,但張元和拓拔揚威二人卻是輪番前來陪伴於他,而他也向這二人伸出了友益的溫暖的雙手。

封官,許願,不吝讚賞之辭,只想把這兩位拉到自己的身邊,那接下來蕭定回來之後,也就無法可施了。

崔昂還是做了許多功課的。

知道在西軍當中,除了蕭定,張元和拓拔揚威的地位舉足輕重,堪稱二、三號人物。

如果能順利策反這二位,此行就大事定矣。

拓拔揚威笑顧左右而言他,從來不給一個準話,崔昂倒也不著急,在他看來,夷人嘛!不見兔子不撒鷹,只要他到了關鍵時刻不倒向蕭定那就足夠了。

他重點拉攏的是張元。

一個曾經的窮書生,一個不得志的老文人,自己有的是手段引誘他上鉤,果不其然,在自己丟擲誘餌之後,這個人便開始了左右試探,那急切之情,讓崔昂不由得冷笑不已。

魚兒上鉤了啊!他很開心。

唯一讓他不開心的,就是同行的程圭程德潛,自從過了橫山之後,便一直沉默寡言,難得說上一句話,到了興慶府,臉色更加難看了。

對於自己的拉攏大業,竟是連一點兒忙也幫不上。

讓他去尋一些過去認識的同僚拉拉關係,這位也不應承,最後竟是說自己病了,躲在房間之中壓根兒不肯出來。

馬興的頭號幕僚,竟然只是這樣的一個水平?這讓崔昂大失所望。

好吧,你不做事,將來功勞,自然也就沒有你的份兒。

一切都很順利。

但所有的變故,就在那個豔陽高照的早上發生了。

驛館之外,響起了馬蹄聲,刀槍碰撞音,甲葉的嘩嘩聲,緊跟著驛館的大門便被撞開了,全副武裝的西軍士兵衝了進來。

不明所以上前阻攔抵擋的班直護衛們,瞬間便被這些凶神惡煞一般的西軍士卒砍翻在地,當崔昂衝出來的時候,一顆腦袋骨碌碌地滾在了他的腳底之下,一下子就把他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的血泊之中。

他下令殺過很多人,但卻很少親眼見過殺人的過程。

然後,他們就被抓到了這裡。

沒有人再理會他們。

每天一頓飯,一碗稀粥,一個黑麵窩窩頭。

這一關,就是十好幾天。

一向很注重自己風姿形象的御史中丞現在已經是蓬頭垢面,瘦得皮包骨頭了,不僅是生活上的苛待,更多的是心理上的折磨。

到底是出了什麼事了呢?他回頭看向程圭程德潛。

這位靠著牆壁,將自己整個人窩在草堆之中,氣色倒是很不錯,也是,這位這些天來,吃了睡,睡了吃,雖然吃得極差,但此人卻能把硬得眼石頭一樣的窩窩頭啃光,稀粥也喝得一滴也不剩。

可是崔昂做不到啊!“到底出了什麼事?蕭定造反了嗎?他不要他一家子的命了?”

不知是多少次,他問程圭。

一直以來,程圭也沒有給他一個肯定的答覆。

但今天,程圭卻睜開了眼睛,看向他,道:“興許,馬上就要有答案了.”

“你怎麼知道?”

程圭眯起了眼睛,道:“算算時間,蕭定從黑山那邊也該趕回來了。

嗯,嗯,好像有人來了,你聽,平日那些不大作聲的囚犯都大聲地喊起冤來了,來的肯定是一個能決定他們命運的人,而這裡關得可都不是一般人呢?來得是誰?蕭定?”

不用再猜測,因為來的人就是衝著他們二人來的,很快就出現在了他二人的面前。

“張長史!”

隔著柵欄,崔昂看著前些時日這個還在他面前小意兒奉承的人。

“是不是有什麼誤會?蕭總管回來了沒有,我要見他!”

張元打量著這位朝廷高官。

說實話,每當看到眼前的這個傢伙,張元就為自己甚是不平。

這樣的人,都能中進士,幾十年一路做到了朝廷之中最頂尖的官員,而自己,為什麼就不行呢?這個人所表現出來的能力,根本就讓人瞧不上眼。

小聰明或者有餘,但大智慧卻根本不足。

在河北路上,在汴梁朝堂,眼前這個人被耶律俊、夏誡之流的人物玩弄於鼓掌之上,送上了死路猶不自知。

這樣的人行,憑什麼自己不行啊!這該死的大宋朝堂!這該死的趙宋官家!張元緩緩地搖頭:“一點兒也沒有誤會。

崔中丞,今天來,我是來告訴你一件事情的.”

“什麼事,難道蕭定真敢造反嗎?”

崔昂鼓起最後的餘勇,厲聲喝道。

“不是我們蕭總管要造反.”

張元的臉上一派肅殺之氣:“十五天前,我們接到了訊息,蕭計相被刑殺於汴梁御史臺.”

“什麼?這不可能!”

崔昂尖聲大叫起來,不止是他,便連一直窩在草堆之中不動聲色的程圭,也驚得一下子從草堆之中跳了出來。

蕭禹死了,還是被刑殺於御史臺!崔昂蒙了。

程圭就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扯淡!”

他叫了起來:“張元,你們想造反就造反,不要胡亂造謠!”

程圭不相信以朝廷諸公的智慧,居然會做出這樣不理智的事情來。

“造謠?”

張元呵呵地冷笑了起來:“昨天晚上,我們又接到了第二個訊息,蕭夫人帶著三娘子準備逃出汴梁,但在南薰門附近的地下通道之中,蕭夫人被皇城司指揮使權功帶人射殺.”

崔昂整個人都傻了。

程圭死死地盯著張元,他很想從對方的臉上看出對方扯謊造謠的端倪,很可惜,他從那張臉上讀出來的資訊卻是這一切都是真的。

程圭雙腿有些發軟。

蕭氏夫婦都死在朝廷手裡,蕭定還有什麼理由不造反?他看了一眼崔昂,長嘆一聲,自己真是倒黴摧的,陪著這個混帳王八蛋龜兒子一路跑到興靈來送死。

夏誡這些人分明是想讓崔昂死。

要不然按著這個時間線,他們是完全有機會追回崔昂的。

可憐自己卻是遭了這無妄之災。

“崔中丞,你現在明白了嗎?朝廷派你過來,就是讓你來送死的,嗯,說不定也有讓你這樣級別的官員來迷惑我們一下!”

張元冷笑著道:“可是這樣大的事情,朝廷就算把汴梁圍成鐵桶一般,訊息也還是捂不住的.”

“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崔昂完全不相信這一切。

與其說他不相信蕭氏夫婦死亡的訊息,倒不如說他更不相信汴梁竟然完全放棄了他,把他當成了一枚可以隨意捨棄的棋子。

自己可是曾經的樞密相公,河北路安撫使,如今的御史中丞,是大宋朝堂之上有數的高官啊!“還可以告訴你一件事,張超已經到了京兆府,時間大概就是你越過橫山的那個點兒!”

張元再補了一刀:“現在你明白了吧?蕭總管三天之後,便要回到興慶舉了,你還有三天時間,好好地珍惜吧!”

張元走了!崔昂卟嗵一聲失去了魂魄一般地癱倒在了地上。

算計了這麼久,本以為自己很快就要走上人生巔峰了,可現實卻給了他極其兇狠的一巴掌,將他毫不留情地扇到了九幽地獄當中。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夏誡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老謀深算,自己在他面前,連個啟蒙的童生都算不上吧?張元走在大街之上,他看到已經有人在門外掛上白色的燈籠了。

訊息傳得很快。

西軍總管的父親母親被朝廷迫害致死的訊息,已經在興慶府風一般地傳開了。

這當然是有人有意為之。

張元當然不會去做這樣的事情,因為這必然會讓蕭定不快,但有的是人去做這樣的事情。

每一個興慶府的人,都相信蕭定必然會舉旗造反了。

這是有人在倒逼蕭定,讓他再也沒有任何退路可言。

張元樂於看到這一切。

“你們這樣做,會讓總管不快的!”

看到拓拔揚威,南仁忠,禹藏花麻幾個人的時候,張元道:“事情怎麼做,應當是由總管來決定,而不是由你們來決定.”

拓拔揚威嘿嘿一笑,心道這可真是一個老狐狸,只怕你心裡早就樂開了花呢,現在卻把鍋一股腦兒地扣在我們的頭上。

不過也無所謂。

畢竟張元只是一個謀士,一個優秀的行政人才,手上沒有實力可言,而他們就不一樣,所以即便會讓蕭定不快,拓拔揚威也不是太在意,只要目的達到就行了。

蕭定雖然是他們的領袖,但也是一個合作伙伴。

“神堂堡現在怎麼樣?”

張元看向拓拔揚威:“以張超的能力,當能看得出這裡的關鍵,說不定就會先下手為強,搶下神堂堡,李義那裡只有三千步卒吧!”

“我已經以西軍副總管的名義,讓橫山團練使立即集結兩千人馬奔赴神堂堡.”

拓拔揚威道。

張元點了點頭,橫山團練麾下的人馬,清一色的都是當年沒有移民出橫山的党項人,那些人以射獵為生,驃悍之極,有他們馳援神堂堡,當保神堂堡無虞。

這幾年來,神堂堡的防禦一直在加強,不再是當年一個小小的堡寨,而是西軍扼守橫山防線的前哨。

只要神堂堡還在,西軍便進可攻,退可守。

神堂堡的地位,就像是嗣武關一樣重要。

如今嗣武關掌握在李度手中,神堂堡便不容有失。

茫茫荒原,白雪皚皚,看不見一絲兒的綠意。

一匹黑色的大馬,駝著一個黑甲大漢,卻孤獨地立在一處雪丘之上。

身邊沒有一個人。

不是沒有人,而是此時此刻,沒有人敢去打擾他。

這個孤獨的黑馬黑甲的騎士,便是如今控弦十萬,掌控西北的西軍總管,蕭定。

就在一刻鐘之前,來自興慶府的一名使者,帶給了蕭定噩耗。

蕭夫人,韓大娘子,蕭定的親孃,被朝廷皇城司射殺於汴梁,他的妹妹,蕭三娘子不知所蹤。

蕭定憤怒欲狂,長嘯聲中拔刀而出,縱馬狂奔之中揮刀狂舞,似乎在與一個看不見的敵人作戰。

周遭將士面面相覷,辛漸制止了他們想要跟上去的行為。

這個時候,總管需要發洩。

蕭定最終停在了那處雪丘之上,提刀而立,猶如一座雕像。

在離他百餘步的後方,數千鐵鷂子亦是策馬而立,靜靜地等候著蕭定。

蕭定不動,他們也不動。

連馬兒似乎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嘶鳴一聲。

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蕭定撥馬緩緩而歸。

“總管!”

辛漸迎了上去。

蕭定抬起了手掌,沒有讓對方說下去,而是徑直策馬走到了自己的大旗之下,仰頭看著那面大旗。

大宋西部行軍總管-蕭的大旗正在風中獵獵作響。

嗆的一聲,他拔刀而出,一道寒光閃過,這面大旗上半截立時掉落,執旗的旗手惶然不知所措,平時,他便是豁出性命也要保衛這杆旗,可現在這旗子卻是被自家主將斬斷的。

不等那旗落地,蕭定手中的刀繼續揮舞,那鮮紅的旗幟便在刀光之中變得粉碎,隨著風飄蕩向遠方。

“我們回去!”

嗆的一聲,還刀入鞘,蕭定大喝一聲,撥轉馬匹,向著興慶府方向奔去。

聲聲吶喊之中,數千鐵鷂子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在雪原之上滾滾向前。

歷史小說相關閱讀More+

西磐堂

塵市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