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勒古臺很清楚,大周的禁軍既然到此,一定有勝利的把握。

他明白了郭寧的決心,從榷場出事開始,郭寧想得就不是怎麼處理眼前的局面,而是怎麼利用局面,把草原上分散各地的人們聚集在一起,然後正面對抗,畢其功於一役。

這是郭寧最喜歡的套路,他用了不止一次。

郭寧的敵人不是不警惕,但總是會中計。

這次,又被他用成了。

別勒古臺是久經沙場、經驗豐富的勇士,跟隨兄長數十年,再險惡的場面都經歷過,於是也就格外能體會到,那一萬多人的佇列像是鐵水一樣在草原流淌過來的威勢。

不過,仗還有得打。

就算那是曾經打敗過成吉思汗的軍隊,就算那支軍隊裡,可能有著大周皇帝郭寧本人在內,我別勒古臺也可以打一場的!

別勒古臺頂著頭暈目眩,沉聲呼喝發令。

隨即他麾下的大軍便在無數人的注目下,緩慢而堅定地調整方向。

再過片刻,殺氣驟然沖天而起,別勒古臺的部下竟維持著密集的步卒佇列,向周軍發起了進攻!

目睹這情形,草原上無數人驚歎的聲音幾乎匯成了風聲。

中原所長在陣戰,蒙古所長在鐵騎。

但在絕大多數蒙古人看來,騎兵作戰之法千變萬化,與呆滯的步卒軍陣相比,便如狼群之於羊群。

早年蒙古軍南下,以鐵騎長驅,摧破數倍乃至數十倍兵力的漢兒軍陣,都是易如反掌。

從任何一個角度去想,蒙古人都不該去學習漢兒的作戰法子,更別說用步陣去和漢兒的步陣對沖。

別勒古臺覺得,此時觀戰的所有人,恐怕都覺得他瘋了。

不過,能被成吉思汗看中,承擔留守草原職責的人,絕不可能是無知無識之徒。

別勒古臺這幾年是肥胖了很多,親自廝殺的事情,不如以前,但腦子還是很靈活的。

他這樣的人看似發瘋,必有發瘋的道理。

蒙古軍上一次南下中原,遭漢兒迎頭痛擊而戰敗的情形,前後一共有三次。

現在看來,三次失敗,給成吉思汗造成了不同方面的損失,以至於動搖了黃金家族在草原的根基。

成吉思汗統一草原的過程中,竭力打壓乞顏部的死對頭,強大富庶的泰赤烏、札達蘭等部,並在這些部落裡大量提拔原本地位卑微的勇士。

但隨著彼輩的領袖人物哲別戰死,這些部落裡舊有的首領人物便再度翻身。

成吉思汗西征之前,在草原上狠狠地痛殺了一通,卻沒辦法做到斬草除根。

監國公主阿剌海別吉要維持草原局面,還不得不對這些人寬容相待,承認他們千戶那顏的地位。

成吉思汗稱汗以後,在草原東部陸續投靠的部落,有札利亦兒、兀魯、忙兀、弘吉刺、亦乞烈思五個主要的分支,也就是所謂“五投下”之眾,被組織成了作為大軍先導的探馬赤軍。

但隨著木華黎在中都大興府的失敗,探馬赤軍損失慘重,五投下各部隨之動搖。

草原東部的這些部落,本來就和東北的女真諸部往來密切,女真諸部既然服膺於大周,這些五投下部落也難免和大周有私下的聯絡。

眼前這一場,那麼多部落的人馬圍著一個烏沙堡裝模作樣,可騙不過別勒古臺。

而大周的禁軍精銳居然能夠一口氣深入草原數百里,抵達當年女真人統治範圍的最北端……這其中沒有五投下部落裡某些叛徒的協助,別勒古臺絕對不信。

成吉思汗自己在河北的失敗,就更不消說了。

成吉思汗本來驅使草原上的千戶百戶,如大腦驅動手臂,如手臂驅動手指。

可那麼多怯薛的戰死,直接打散了黃金家族和無數部落的聯絡,便如大腦和手臂之間、手臂和手指之間的神經受損,整個人也因此變得僵硬踉蹌了。

在這種局面下,別勒古臺想保證也克蒙古兀魯思的威勢如舊,但能動用的,卻只是黃金家族的一部分力量。

甚至就這一部分力量,還要被態度更軟弱的阿剌海別吉分走一半。

只有五十斤力氣的十歲小孩,卻要高舉數百斤重的蘇魯錠大旗,這難道是容易的?

別勒古臺必須用一切辦法挖掘能戰鬥的力量,但他能控制的部眾裡,真正有經驗的戰士數量,又終究有限;想要擴充武力,消耗的錢財物資又太厲害。

外人看草原,猶如隔著重重迷霧,總覺得草原上的牧群和擅長騎術、箭術的勇士都無窮無盡。

草原部落的貴族們,也常常以此自誇。

其實哪有這麼簡單的事。

草原上的畜群自然是多的,可是這幾年天時惡劣,每年冬季酷寒異常,夏天又幹旱難當,畜群的大量縮水不可避免,新生的小馬駒子十不存一,只有控制住幾處肥沃牧場的部族,才能堅持。

畜牲都難以為繼的環境,人就更加難以應付。

蒙古人就算堅韌得像是野草,也終究是人,不是野韭菜,不可能每到天氣轉暖,就一茬茬地從地裡生出來。

惡劣的環境下牛羊大批死亡,人也會凍死、病死,餓死,活著的人要伺候牛羊已經竭盡全力,能夠脫產去進行軍事訓練的人少之又少。

別勒古臺要維持巨大的脫產人群,也艱難無比。

所以別勒古臺一方面像是瘋了一樣,不惜用強硬手段奪取財源,另一方面,則另闢蹊徑,試圖構建更低成本的軍隊。

這幾年草原上的環境固然艱苦,草原極北部的荒原和原始森林裡,氣候比草原還要寒冷。

那些“槐因亦兒堅”即林中百姓,過得更是艱難,去年一年裡,足足封凍了六個月,什麼漁業牧業狩獵,都不要提了。

此時寒氣尚未南下,但北方已經滴水成冰一個多月,根本就沒法讓人正常度日。

所以這幾年來,林中百姓一直在持續遷徙南下。

來的不止是早年被朮赤征服的斡亦剌部,還有各種其它部落,比如捕魚兒海沿岸的吐麻部,分處北海兩岸的不裡牙惕部和巴兒忽惕部,杭愛山北面的康合思部,再北面不知什麼地方,騎乘著巨大馴鹿,自稱禿巴思人的蠻族等等。

這些林中百姓,比蒙古人更野蠻,更無知無識。

哪怕在蒙古人看來,他們也只頂著一張人模人樣的臉,其內在根本就是野獸。

這些野獸不知道吃什麼是好的,不知道穿什麼是暖的,幾乎沒有豢養的成本。

他們來到這個世上,渾渾噩噩地活,也不在乎渾渾噩噩地死。

他們赤貧而愚昧,兇殘而毫無組織,所以易受驅使,像是天然忠誠的狗。

別勒古臺派出人手,將他們一隊隊地拆分打散,不斷地屠殺和虐待他們,把他們對蒙古貴族的畏懼,轉化成了瘋狂的崇拜和信服,然後利用多年來陸續流亡草原的金國逃人,去嚴格訓練他們。

持續的殘酷訓練下,南面漢兒軍隊的那套,他們都懂了,都會了。

作為草原上的新鮮血液,他們比起從西域來的援兵,更忠誠也更殘忍。

最重要的是,他們的性命毫無價值,連他們自己也不在乎,所以別勒古臺可以毫無顧忌地使用,毫不留情地消耗。

先前,別勒古臺打算用他們來壓制背叛成吉思汗,投靠大周的蒙古六千戶,以此向草原各部展現黃金家族的戰爭潛力。

卻不曾想,會在烏沙堡撞上了大周的禁軍。

說來這也是一種很可悲的情形,那麼多蒙古人分散在二三十里方圓的戰場上,絕大多數人卻都在觀望。

而他們的觀望,逼得別勒古臺不能選擇逐次後撤,這一場無論如何都得打,而且要打出黃金家族的威風!

好在他們終究是蒙古人,不可能輕易背叛。

只要別勒古臺證明自己能和周軍抗衡,局勢就依然安穩。

而周軍遠道而來,糧秣物資的補給必然困難,只消三五日裡分不出勝負,他們就只有退走。

到那時候,別勒古臺派出輕騎沿途騷擾,等到周軍失去信心和銳氣,疲憊不堪的時候,說不定別勒古臺反而能糾合所有人,展開一場轟轟烈烈的大反擊!

堅持三五日,很難麼?

你們想正面打一場,那就打一場唄?

周軍當然很厲害,但別勒古臺決心試試。

大周的禁軍固然精銳,卻是拿錢堆出來的,那些將士本身,也是從無數懦弱漢兒裡千挑萬選出來的好手。

這樣的好手死一個就少一個,他們精良的裝備損壞一套也難補充!

周軍經不起消耗,別勒古臺手裡,卻有這樣一支可供盡情消耗的野獸軍隊!

在林中人流盡最後一滴血之前,眼前的戰場會形成一個巨大的磨盤。

這個磨盤將會耗盡周軍的勇氣,磨光他們的力氣。

最終就算他們獲得勝利,也一無所獲。

而別勒古臺的本部以逸待勞,會讓漢兒們知道,誰才是草原的主人。

成吉思汗終將回來,在成吉思汗回來的時候,別勒古臺希望能告訴兄長,也克蒙古兀魯思依然強大。

“殺上去了!這些林中人,還真是可以用!他們像狗一樣,壓根不怕死!”別勒古臺身旁,一名百戶興沖沖地道。

能讓勇悍的蒙古人都讚歎,林中人在不怕死這件事情上頭,顯然是有點特色的。

但這百戶之所以如此喜悅,倒不光是因為戰況。

新的軍隊組建過程中,自然就有新的利益糾葛。

別勒古臺麾下,至少有十幾名百戶,都指望著林中人的軍隊能打出威風,然後別勒古臺會招募更多的林中人,組建起新的千戶,這些人就會成為新的千戶那顏。

別勒古臺點了點頭,很滿意於這些百戶看向自己的眼光。

這些熱切的眼光,代表了別勒古臺的權勢和力量,代表了他們對別勒古臺的信心。

他催馬向前,眯起眼睛觀看。

他聽到林中人們狂躁地呼喊著,卻被嚴酷的軍法限制,不得不保持著佇列向前。

他感覺得到數千人的野性在翻騰,像是急於衝破護欄的數千條猛犬。

他看到兩方的騎兵紛紛退開,而佈陣嚴整的兩支軍隊不斷靠近。

早年別勒古臺看到金軍列陣,只覺得可笑,後來見識了定海軍的厲害,又覺得這種陣列還是有點門道。

這會兒在他眼裡,兩支軍隊全都列陣,看起來都是那幾個金國降人說的橫陣,簡單的很。

他又有點得意,彷彿自己掌握了一般蒙古人不知道的特殊訣竅。

兩軍越來越近了。

兩軍之間來回飛射的箭矢,路線從高高的拋射,越來越趨向平直。

但箭矢造成了什麼死傷,隔得太遠,分辨不清。

下個瞬間,兩軍彷彿浪潮,轟然相撞!

包括別勒古臺在內,所有的蒙古人舉起手中的刀劍,從胸腔裡發出低沉的怒吼,為最前方的戰士們鼓勁。

這吼聲彷彿虎狼在撲食前特有的咆哮,代表了力量和屠殺的渴望。

再下個瞬間,蒙古人低沉的怒吼轉變為嘶聲驚呼和難以置信的尖叫:

“頂住頂住頂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頂不住了!怎麼可能?”

兩道浪潮撞擊之後,幾乎沒有絲毫的相持時間。

周軍翻騰呼嘯,直接就壓倒了林中人的軍隊,把對面的浪潮整個兒反推了回去!

龍驤軍的佇列裡,張鵬隨手掰開一支穿透盾牌的重箭,怒吼著把盾牌高高舉起。

在他身側左右,全都是同樣高舉盾牌的將士;在他的背後,也是舉著盾牌的將士。

伴隨著鼓點,後排盾牌抵在張鵬的背上發力,而前排將士們大聲呼喝著,把前後兩人的力量匯聚到一起。

“向前一步!向前兩步!撞!”

刀盾手們都是體壯如牛的漢子,而且每個人都穿著三十多斤重的鐵盔甲,持著二十斤重的盾牌。

當他們匯合前後兩隊的力量向前猛撞的時候,就像一整面的鐵城牆,劈頭蓋臉地壓制。

從盾牌的縫隙裡,張鵬看到對面的敵人也在衝鋒。

他們嚎叫著,拿著各種各樣的長短兵器往盾牆上亂砸,或者拿著盾牌試圖阻礙周軍將士的腳步。

但那有什麼用?

打仗是有套路,有講究的!數百人對戰怎麼打,數千人對戰怎麼打,數萬人對戰怎麼打,周軍的將校們全都經歷過專門的培訓,盡數諳熟於胸。

而上頭但有命令,下面的將士們遵照執行,必然乾脆利落。

比如這面忽然出現的盾牆,來自於在同一時間加速衝鋒的兩排共六百名刀盾手。

要經歷多少次訓練,才能做到這種數百人如一人的程度?在戰場將之完美復現,又有多難?

與己方千錘百煉而成的戰術素養相比,眼前這支蒙古人的步軍……

一名將士在用盾牌撞擊的間隙,忍不住冷笑:“什麼不倫不類的玩意兒?我呸!”

他們向前的佇列和動作,應該是學了金軍的一些套路。

兩軍接近後的白刃廝殺,又拿出了蒙古人兇悍敢死的作風。

但那又如何?

蒙古人是有點新玩意兒,可大周將士這幾年裡磨刀霍霍,也沒閒著。

他們就憑這點兩邊不靠的手段,憑什麼和我們鬥!

蒙古人居然不肯出動騎兵,是不是看不起人啊?

盾牌繼續猛撞,砰砰的響聲不斷。

有敵人虎口綻裂,武器脫手飛出。

有敵人的槍桿矛杆咔嚓迸斷,持槍矛之人踉蹌倒地。

有敵人竭力貼近盾牌,然後被盾牌間隙毒蛇般刺出的刀槍放倒。

有敵人試圖爬過盾牌下方,結果被盾牌砸斷了脊骨,抽搐著死去。

別勒古臺指望林中人的軍隊成為磨盤,而周軍就是握在郭寧手裡,那柄份量十足的鐵骨朵。

鐵骨朵所到之處,攜帶千鈞之力。

隨你是什麼,都得吃一下猛的。

吃得住,就再接第二錘,吃不住,直接就碎為齏粉!

林中人們嘶聲狂喊著,卻根本無法突進盾牆,開啟缺口。

反倒是周軍的整個大陣不停,盾牆推進,刀槍刺擊,箭矢持續拋射掩護。

周軍將士們靠的,是鋒利的武器、厚實的甲冑、充沛的力氣,乃至千錘百煉而出的戰術技能、嫻熟無比的配合、互相信任和支援的袍澤情誼。

這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是大周朝廷不斷投入以後,將士們付出血汗積累的成果。

林中人們靠的是他們一點都不次於蒙古人的兇悍敢死。

這種勁頭,如果幾年前施展出來,能把當時的金軍嚇到屁滾尿流,立即崩潰。

可是,大金已經沒有了,時代變了。

眼下光靠敢死,嚇不住誰。

周軍將士們都知道,不怕死不代表不會死。

敵人便是再瘋狂十倍,被刀斧劈到脖頸子上,也一樣會死!

雙方碰撞,林中人瞬間死傷無數。

周軍向前再撞,不停地向前衝撞。

時間只過去幾個呼吸,第一第二排的刀盾手已經踏過了地上堆滿的屍體,而己方的死傷完全在承受範圍之內。

張鵬所經過的位置,剛巧有幾個死人堆疊在一起。

他不得不彎腰弓背,防止自己的上半身暴露到盾牌掩護之外,被冷箭暗算。

當他沉重的腳步踏過屍體時,特地放輕放緩動作,讓自己站得穩些。

有鮮血從屍體下方被擠壓出來,發出吧唧吧唧的響聲。

在張鵬身旁,一個將士不似他這樣注意,冷不防地踩中了一具敵人屍體的面門。

連人帶甲冑盾牌的份量巨大,將士腳下只咔嚓輕顫,那屍體的面門中央,鼻子周圍的骨骼整個碎了,把將士的腳後跟陷進了腦顱裡。

那將士用力甩腳,卻因為有裙甲遮擋,這個動作做的不是很舒展,連甩了兩次,才把腳拔出來。

就這一點延誤,本來在他身後的刀盾手同伴趁機趕到前頭,佔據了第一排的位置。

“什麼東西!小子你存心搶功是吧!”將士很是不滿,忍不住再次罵罵咧咧。

寫完才發現這章有點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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