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心。

這是對於一個狩獵者來說永遠是最重要的法則之一——或許也是浪費時間最好的藉口。

但這樣的行為在卑爾居恩顯得格格不入。

幾乎所有人都不願意在任何場合浪費寶貴的時間,寶藏獵人、商人甚至是拾荒者,每個人似乎都已經盤算好了下一秒自己該在哪裡做什麼。

尼爾斯就像潛伏在林中的叢林狼一樣保持著他兩分鐘前的姿勢坐在駐軍堡壘外的一條長椅上,任憑慘淡的陽光逐漸從他枯白的髮梢褪去,肆意妄為的冷風拍在他年輕又蒼老的臉頰。

但時間對他來說已經異常寶貴了,即便是兩分鐘的等待也已經快讓尼爾斯焦頭爛額。

夜色已經開始湧起,暗暮從肯內瑟東南的遙遠天際豎起了它的旗幟,統率著漫無邊際的夜色軍團正向西邊的餘暉發起圍剿。

尼爾斯突然留意到了冷風嗚咽聲中夾雜著的異常步伐,輕盈而細碎,就像夜色中擅長偽裝自己的獵手,這樣的腳步聲與其他人大相徑庭。

雖然這樣輕微的腳步混在周圍人群的嘲哳中,但還是被尼爾斯捕捉到了。

男人瞥了一眼女人,但除了她的兜帽和再尋常不過的衣物,並沒有發現任何有異於常人的東西。

透過兜帽的形狀,尼爾斯判斷出她的背上應該揹著什麼東西,這當然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大街上和她有相似行為的人一抓一大把。

但女人身上似乎有一種獨特的東西引起了尼爾斯的注意,或許是某種魅力,又或者是某種威懾,他很慶幸在祖安的那份工作給他帶來的除了副作用,還是有些值得利用的能力的。

他知道這就是女人口中的那位“姐妹”。

尼爾斯毫無徵兆地突然站了起來,然後開始若有若無地指引對方。

很快女人就跟了上來。

但似乎無論她的腳步走得多快,尼爾斯都感覺她的步伐聲絲毫沒有節奏的變化,就像她能夠用尼爾斯看不到的腳走路跟上來一樣。

“如果再慢一點,冷風都快吹昏你的腦袋了。

喝下這個.”

女人把一瓶紫色的藥水塞給尼爾斯。

她的聲音和那位幸運女神有很大差別,眼前這個女人給尼爾斯的感覺更像是一位經常在夜色中等候獵物上鉤的機智獵手——永遠只做必要的攻擊,或者耐心等待。

但她們語氣似乎驚人得相似,總有一些讓尼爾斯無法表述的深意。

後者儘量保持不在公共場合和對方交談,但他的懷疑還是迫使他繼續對話。

“如果不是為了等某個人的話。

好了,省掉多餘的廢話吧,治好我妹妹,然後告訴我她的任務。

我們將兩不相欠……這是你的東西.”

尼爾斯把布包遞給女人,自從他在黑市開啟它之後,那把劍漆黑的影子就像一塊烙印一樣就在了尼爾斯腦海裡。

“它歸你了,或許你會喜歡它的。

這把劍在我們的計劃中可是至關重要的一環——馬上我們就會用到它。

這瓶藥水能緩解鍊金藥物給你帶來的副作用,誰都不知道你下一次發瘋會是什麼時候,但最好不是待會兒,否則到那時再喝就晚了。

或者你希望你妹妹在你下一輪幻覺中缺胳膊少腿的話,隨你喝不喝。

但以你這種狀態,我非常懷疑你是否還能幫我們完成任務……”女人冷冰冰的話中不帶任何語氣的起伏和變化,像極了一個沒有情感的動物。

尼爾斯略顯不知所措地收回布包,把它挎在了背上。

他的注意力轉移到了試劑瓶上,這瓶藥水看上去不像是從祖安的鍊金工坊中生產出來的,上面也沒有關於藥水的任何標識。

但應該不是什麼毒劑,如果她們想要自己的命的話,根本不必要這麼大費周章;而且尼爾斯確實不敢保證自己下一次譫妄之際,他的幸運女神還能喚醒他。

尼爾斯拔開橡膠蓋將藥水一飲而盡。

落腳的酒館依然像尼爾斯離開時一樣混雜,弗雷爾卓德人和幫工依舊在擦著吧檯;幾個駝隊正在享用他們的城裡的最後一次晚宴,以應對明天開始沙漠中的長途跋涉;浪客還在向他的僱主打聽賞金任務的情報,並和他商量著用何種手段完成。

男人不經意間在吧檯前的人群中捕捉到了一個異樣的身影,雖然酒館裡已經算溫暖了,但也沒有任何人願意向他一樣只穿著一件獸皮縫製的半身衣就出來;看得出他原本應該還穿戴著盔甲和頭盔,獸皮衣胸部和他後腦勺下半邊的頭髮都被壓得凹進了許多;而他的野性戰斧則正在一旁伺機待發。

如果尼爾斯再靠近一點的話,就能聞到他沾滿了昨夜那幾只豢養狼的氣味。

後者警惕的目光很快也瞥到了尼爾斯胸前那熟悉的藥劑掛袋,隨後掃到了尼爾斯和女人的臉,並和尼爾斯的目光相互接觸,獵人臉上的享受立即轉變成敵視,他的手開始不安分地挪向戰斧。

但對方並沒有立馬衝過來,而是徑直跑向酒館上層。

不詳的疑雲籠罩了尼爾斯,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獵手多少有點跟蹤自己的嫌疑,他似乎孤身一人。

他的同伴也許沒有那麼走運活下來,又或者正在他們的房間內。

但光是和他們同處屋簷下就已經給尼爾斯帶來不安,他們沒準已經盤算好了在夜晚闖入他的房間趁機暗殺自己;又或者打算把某種毒氣從門縫裡注入自己的房間內......尼爾斯拋開疑惑,他知道這種無緣的擔憂有多半來自於自己的恍惚和妄想,但他依然沒有辦法接受自己和這兩個對自己有算計的傢伙一起落腳。

他得帶著奧蘭薇爾另尋他處。

那個獵手如同鼓點的慌亂拍打木門的雜聲從過道迴盪到樓梯口,他咆哮似的德瑪西亞語絲毫不在乎暴露自己德瑪西亞人的身份,幾乎都快要掩蓋樓下大廳所有討論聲、碰杯聲。

尼爾斯看到了獵手眼前的那扇弱不禁風的門,那扇自己在外出時再三檢查、然後從外面上了鎖的木門。

祖安戰士的腳步開始加快,隨即就變成了跑動。

驚慌失措的獵手意識到了尼爾斯的逼近,他的同伴在最後一刻從屋內開啟了門。

突如其來的某種想法讓尼爾斯的腦袋一片空白,他跟上前踹開了搖搖欲墜的木門,那扇老舊木門被摧殘的吱呀聲就像一個老頭子臨死的哀鳴。

室內的那個獵手的半身皮衣正遮在視窗上,空氣中瀰漫著沾滿野獸味的空氣以及各種汙濁的異味;房間裡所有東西都混亂地撒成一堆,那張半木半石的桌子傾倒在一邊,看樣子剛剛是用來抵住木門的;食物、茶具、獵手的隨身物品以及......那些被撕碎的眼熟的布條,它們就像滿地的瘡痍一樣觸目驚心。

而他可憐的奧蘭薇爾正一絲不掛地被束縛在那張沾滿了血跡的破床上,四肢連同頸部都被麻繩粗魯地捆在了床角,並被最大程度地拉開;她的矇眼布現在卻已經變成了封口條,堵住了每一句試圖出口的求救。

只剩下她那如同玩偶一般任人擺佈的手腳腕上血肉模糊的傷口,證明這個堅強的女性在她被玷汙前的奮起反抗和慘絕人寰的經歷。

尼爾斯不敢想象他妹妹經歷了何種屈辱,她的雙眼才剛剛恢復視覺,卻又得遭受這樣非人的待遇。

他的奧蘭薇爾,現在看上去就像在睡覺,就像一個長眠的美人。

憤怒如同崩洩的洪流般吞沒了尼爾斯的理智,他感到眼前所有東西突然都變成了光影,然後又突然顯現;兩個獵手的身影突然變成了一種令人作嘔的畸形生物,祖安長劍倏忽地出現在尼爾斯手中,並被塗上了他能想到的讓敵人最為痛苦卻又不致命的毒劑。

兩個獵手開始蠢蠢欲動,在他們粗鄙的笑聲中亮出了軍刀和戰斧。

金屬的揮舞把房間內原本就骯髒的空氣攪成一團,所有揚起的黃沙灰塵和透過窗臺的微弱光束開始隨著交戰被翻騰、扭曲。

祖安長劍高歌著向弗雷爾卓德軍刀咬去,從塗毒劍刃上折出的散華就像白晝射出的光箭一樣無規則地閃爍在室內。

後者雙手持刀抵開長劍的劈斬,同時迅速側過身子後撤一步提起軍刀撈斬,與其同伴橫掃過來的戰斧同時從兩側攻向男人。

尼爾斯跑動著俯下身,離開戰斧的攻擊範圍,隨後轉過身刺出劍將軍刀擊開。

兜帽女人伸出了長袍之下的雙手,並簡短地吟唱了一段咒文,淡紫色的流光從她的手臂中開始湧現出來,並隨即匯入到了指間。

女人順勢著張開手,從她手掌中發出的魔法衝擊在接觸到兩個獵手之後立即炸裂開來。

爆裂的魔法形成了一張張淡色魔法蛛網,將兩個獵人束縛在石牆之上。

紫色光星附著在獵人毫無遮掩的手臂上,就像附骨之蛆一般噬咬著他們,很快輕微的瘙癢就轉變成了劇烈的疼痛,每一點被光斑覆蓋的面板內都開始透出淺綠色的細光束;獵人的整個手臂和半個身子上的經絡都開始暴起,麻木的毒素就像迅敏的毒蛇一樣肆意遊竄著,劇烈的刺痛感沿著身體迅速傳遞到了四肢末端。

狹小空間內四個人打鬥的影子就像暗光皮影一樣投在了門和牆上,沙與影的交織把所有人的每個動作都燒錄了下來,直到魔法爆裂後,升騰的塵埃和影幢的身影才重歸於平靜。

但尼爾斯眼中的幻影依舊沒有消除,他記憶中的仇敵渾身沾汙的身影像極了骯髒齷齪的生物,尼爾斯不止一次想把他們毫無遮攔的醜惡嘴臉割下來餵狗,他們此刻行兇後的哀鳴和求饒在他聽起來儼然是如同畜生的吠叫。

但尼爾斯卻完全不曾想過,兩個德瑪西亞人是在如何在不引起諾克薩斯士兵注意的情況下混進來的。

“看他們佩刀上的血跡,尼爾斯。

屬於祖安地下街區的梵爾洛小徑的第三個拐角中那個房子裡的人——一個男人和一對老夫妻。

他們是德瑪西亞人,尼爾斯。

雖然是在卑爾居恩,但我們最好也別殺他們.”

女人的輕語就像尖刺一樣激起了尼爾斯的怨恨,他手中的祖安長劍開始隱隱作動。

“如果不是你們,這兩個雜種早就死了!在礦洞裡她讓我放過這兩隻畜生,而你又讓我在等待中浪費時間!德瑪西亞人……德瑪西亞人都該死!”

尼爾斯咆哮著劈下塗毒長劍,令人眼花繚亂的劍光伴隨著獵手撕心累肺的慘叫盛放在塵埃遍佈的石屋內。

“是的,德瑪西亞人都該死!”

他突然聽到女人狂熱的話語,但他已經不想去猜測她的意思。

尼爾斯劈下的刀沒有任何一擊足夠奪取兩個獵手的性命,儘管他很想這麼做,但他必須讓眼前這兩個德瑪西亞的畜生為他們卑劣的骯髒愚行付出千百倍於此的代價。

蝕骨毒素開始發揮作用的時候,尼爾斯的發洩得到了最好的回應。

遠超出迷霧藥水引起的幻覺的恐怖和痛苦,剜心蝕骨的感覺已經開始讓他們放下尊嚴求饒。

但僅僅只過了一小會兒,他們的求饒聲就完全轉變成了無休止的哀嚎。

於此相比,祖安長劍給他們新添的傷口已經算不了什麼了。

兩個獵手的身體已經血肉模糊,他們正面的模樣已經幾乎無法辨別,森白的顴骨、下顎、幾條肋骨和脛骨都已經有部分暴露了出來;你根本無法分辨現在從他們身上掉下來的肉是屬於身體哪個部位的,所有血液和肉沫混雜在一起,就像屠夫剁下來的肉屑一樣。

女人並沒有阻止他,反而像欣賞一個精彩絕倫的話劇一樣靜靜地觀賞著。

門外圍觀的人已經開始尖叫和逃離,但尼爾斯依舊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

直到祖安人筋疲力竭,他的血紅長劍就像一根剛剔出來的脛骨一樣滴著腥臭的血液。

長劍從尼爾斯手裡滑落,他泣不成聲地爬到他妹妹面前,為她解開繩索,並用包裹漆黑長劍的布為奧蘭薇爾遮住傷痕累累的身體。

後者慘白而冰冷的屍體就像一個精緻的木雕。

尼爾斯的眼前又開始模糊了,光怪陸離的線條和場景鋪天蓋地的淹沒了尼爾斯,也許是因為鍊金藥水引發的譫妄又來臨了,又或許是因為他過度的悲傷引起的幻覺和臆想。

他看到永夜的黑色浪潮從房間的各個出入口噴湧而入,就像來自深淵的魔爪一樣掐滅所有可見的光束,原本還佔據房間一席之地的微弱光線,現在正在被急劇抽離。

尼爾斯握緊了奧蘭薇爾冰冷的手,語無倫次地向每一個他能想到的神懇求著別讓黑暗帶走她。

但蔓延的黑霧還是毫無停留地吞噬了奧蘭薇爾的手腳,然後是四肢,再到軀幹。

尼爾斯貼近他妹妹的臉,儘可能地想看清楚她的樣子,但儘管他們靠得再近,尼爾斯能看到的永遠都只是一個女人模糊的臉頰,似乎總有一面毛玻璃阻斷了親情的接觸,他只能透過自己的想象來補全奧蘭薇爾支離破碎的模樣。

他聽到黑暗中由遠及近傳來了熟悉的一個女人的聲音,她像是被什麼折磨著,一直在痛苦地喊叫,尼爾斯聽到她在喊自己的名字,但他卻看到任何人,聲音彷彿從四面八方傳來。

女人的喊叫很快就變成了哭泣和無力的幽咽,她彷彿在責怪尼爾斯為何沒有幫助她,漸漸地,這個聲音就像被從女人的身體裡剝離了出來,開始迴繞在尼爾斯耳畔。

幾近崩潰的尼爾斯無力地向無主之聲懺悔、祈禱,也開始胡言亂語。

他記憶中所有關於奧蘭薇爾的畫面都被用破碎雜亂的語句描述出來。

到最後,就連尼爾斯自己都無法停下嘴唇的碎念,他只知道自己不受控制的嘴巴每時每刻都在向外吐出一些詞句,但卻無法理解那些詞句的意思。

他開始迷失在深邃的黑暗中。

他已經無法區分自己究竟是在夢境中還是已經陷入了無止境的瘋狂,漸漸地也開始遺忘自己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他手裡緊緊握住的那個冰冷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他只隱約記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奧蘭薇爾的蒼白的面容卻逐漸迴光返照,盛開如幽暗中的光華。

皎白一如她純淨的臉頰。

而在無盡漆黑中突然出現的這點光芒卻使得場景更加詭異和恐懼,尼爾斯彷彿看到了這個陌生的女人睜開了眼。

“把我變成星星吧,尼爾.”

空洞的聲音從女人口中說出。

“把她變成星星......變成星星.”

尼爾斯淡淡地低語著。

那把漆黑的奇異長劍突然進入了尼爾斯的視線,它的造型和上面古老的雕文有種說不出的魅力,這種不尋常的顏色就像比周圍的黑夜更加深,尼爾斯周圍漆黑的深淵彷彿只能為它陪襯。

它異乎尋常的黑色劍身似乎在向尼爾斯呼喚著什麼,當他試圖思索這些輕聲細語的時候,他卻發現黑色長劍已經被握在了自己手中。

而和周圍黑暗帶來的恐懼不同,當他手握黑色長劍的時候,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佔據了他的身體。

眼前的深邃黑暗突然變得異常親和,他幾乎都要感覺到周圍的黑色就是源自於他的內心。

狂亂的畫面和聲音在他腦海中發出了最後的激盪,每個他曾經見過的人、聽過的話,此刻都同時翻湧著重新塞進他的腦袋裡,尼爾斯的靈魂似乎就在這片迴響中逐漸被撕裂。

最後,所有的東西都逐漸遠去、變淡,連同他的靈魂一起,好像都被漆黑長劍慢慢吞噬,他的腦海裡只剩下了和那把劍相同的無邊際的暗暮。

“變成星光吧!”

尼爾斯低語著雙目無光地站了起來,同時舉起了漆黑的符文之劍。

在剩下的圍觀者的驚語中,尼爾斯將黑色雕紋長劍刺向了眼前這個他曾經最熟悉、最疼愛,而現在卻已經變成最陌生的女人。

暗紅色的血液就像張牙舞爪的獸群一樣迸發而出,但卻沒有絲毫沾在奧蘭薇爾遮蓋的布或者是破舊的床單上,所有奔流的血液仿若攀附在枝幹上的爬藤一樣爬升、吸附在漆黑的雕文長劍上。

雕紋長劍就像飢渴的吸血蝙蝠一樣貪婪地吸食著每一滴噴湧出來的血浪,漆黑劍身上的古老鵰文隨著血液的吸收開始像脈搏的跳動一樣忽明忽暗地閃爍。

奧蘭薇爾原本就慘白的身體就像一朵迅速凋謝的白菊一樣以可見的速度枯敗下來,所有血色一抽而空,她的面板很快就變得像漏了氣的氣球一樣乾癟得貼在她瘦小的骨骼上,像極了被長期風乾的乾屍。

直到此刻,漆黑的雕文長劍才滿足了它一時的飢渴,搏動著的猩紅雕文也像一隻開始入睡的野獸一樣閉上了泛著血光的眼睛。

最後,打在奧蘭薇爾詭異的潔白身體上的所有光束都匯聚到了雕文長劍的劍尖,化作如同星光的一點,並被吸入到了長劍中。

尼爾斯看著眼前的屍體隨著光束的收攏而逐漸像沙塵一般消散。

他感到自己的記憶中好像少了些什麼,但他卻怎麼也想不起和那段被觸動的記憶相關的任何人或者事情,在他腦袋裡遊蕩著的永遠是朦朧的黑暗。

兜帽女人不動聲色地看著尼爾斯的所有行徑,這和她的遭遇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她經歷過的背叛、殺戮、謊言,遠比整個酒館裡的所有人加起來都要多出好幾倍。

曾經她也享受雍容華貴的禮遇,解決一切爭端、戰事從不需要她親自出手;但現在,所有血腥在她眼中都像高腳杯中純釀的紅酒一樣甘之如飴,她也開始變得嗜血。

根本不需要大費周章,在人性的弱點面前,一瓶瘋狂藥水就夠了。

卑爾居恩的諾克薩斯士兵很快就聞聲而來。

他們在從兩個可憐鬼的衣物中發現了用於通行各個勢力城市之間的偽造的各種證件,以及證實他們是德瑪西亞人的鐵證。

在非法入境被證實後,他們同時被控告姦殺諾克薩斯盟國女性,按照諾克薩斯對領地的基本法律,任何一個諾克薩斯公民或是同盟友軍都有權力進行擊殺。

儘管尼爾斯還是被衛兵指責應該先上報當地諾克薩斯軍方,但這種指責最終還是在形式化的告誡中草草收場。

這當然得歸功於尼爾斯身邊這個女性,諾克薩斯士兵也不願意和她有長時間的接觸,他們在她面前就像一隻乖乖聽話的家門犬一樣。

很快這件事就會在卑爾居恩傳開,成為酒館裡某些閒人和浪客的飯後談資;用不了多久,這件事也將會被遺忘,成為卑爾居恩無數黃沙中的一部分。

隨後諾克薩斯駐守卑爾居恩的崔法利第一軍團上尉薩蘭斯在駐軍堡壘的地下室裡私底下接見了他們。

“昨天我已經說過了,你們不該來這裡見我,要麼在辦完事之後悄悄地離開,要麼乾脆別來惹事!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已經多得讓我抓狂了,現在又多了那個廣為流傳在卑爾居恩的愚蠢謠言,已經有不下十個奴隸和苦工逃走了——甚至包括幾個宣稱歸化諾克薩斯的!”

軍官用他長滿了老繭的手指著女人說道。

隨後他就恢復了在房間內焦急踱步的姿勢,他那雙軍靴的橡膠底和大理石地磚接觸的踢踏聲就像趕路的馬蹄一樣急躁。

看得出來他在女人面前也保持著相當程度上的剋制,他當然也心知肚明,自己眼前的這個女人可不是什麼善茬,他現在能理直氣壯地站在這裡訓斥他們,完全得益於自己是諾克薩斯高階軍官的身份,否則女人和她的寵物們光是動動爪子就能讓自己在開始說話之前就變成一具沉默的屍體。

女人輕描淡寫地坐在最靠近自己的那把皮椅上,讓緊身的長袍儘可能地勾勒出自己的身體曲線:“別緊張,只是兩個德瑪西亞人,薩蘭斯。

在我的印象裡,你可沒有這麼膽小.”

“你還不明白嗎?重點不是德瑪西亞人或者祖安人,而是你們!”

說到這裡薩蘭斯特地壓低了聲音,“你知道崔法利議會已經發布了告示,我想以你們的聰明才智,應該不會讀不出它的潛意思——如果你們繼續明目張膽地活動在軍團的可見範圍內,指不定在哪天晚上還能活蹦亂跳,但隔天一早就已經慘死街頭了.”

薩蘭斯的口氣開始變得嚴厲起來,他已經儘可能避免和她們有任何接觸,但她們就像是瘟疫一樣難纏。

薩蘭斯看了一眼尼爾斯,目光落到他背後的那把漆黑色的雕文長劍上。

他似乎在諾克薩斯的某個地方看到過很非常類似的材質,一樣的充滿神秘和吸引力。

但也僅僅持續了幾秒鐘,上尉就把頭扭了過去,他寧願去看偏廳牆上早已經看膩了的壁畫和相框,也不願意再把目光停留在這兩個人身上。

“戰事將會終結.”

薩蘭斯過了許久才緩緩地說道,“議會已經向所有諾克薩斯人民公告了這一點.”

女人嗤之以鼻:“你居然願意相信這種無稽之談?恐怕你忘了達克威爾那時候。

斯維因和他的餐客們不比他好到哪裡去......只要是諾克薩斯,就會有戰爭.”

“至少現在統治諾克薩斯的是所有民眾都看得清臉面的人——而不是某個地下組織,伊莉絲·扎阿範.”

上尉知道這位貴婦人不喜歡別人把她的姓氏一起念出來——尤其是以前那個,他希望對方能夠明白自己已經對他們仁至義盡,並能夠早點離開——而且他還惦記著自己桌上那杯溫熱的咖啡。

伊莉絲的臉上露出了些許不快,但她顯然要比眼前的上尉更善於隱藏自己的表情:“難道諾克薩斯的民眾會願意臣服於那隻惡魔之手?還是說你能替整個諾克薩斯的民眾保證斯維因不會在哪天突然失去對惡魔之手的控制?聽著,年輕的上尉,在對人心的把握上,我可比你有經驗得多.”

上尉搖了搖他上了年紀的腦袋:“但民眾只認眼下的現實——達克威爾的暴行結束了,人們需要安定,而統率正好救民於水火......就連童話書上都這麼描寫。

誰承諾給他們的東西更多,他們就歡迎誰.”

“那顯然他們的腦袋也和德萊厄斯一樣需要開化了……放心,我們不會在這裡久留,等你準備好我需要的那些東西之後,我們馬上就會離開.”

“你要求的東西都已經準備在貿易區後方的吉利亞驛站裡了,那裡的夥計會為你們安排你們想要的出行方式,騎馬、沙海象或是坐亞龍犬——哪怕是徒步走過去,都隨你們。

只有一點,在卑爾居恩千萬別暴露你的身份.”

薩蘭斯揹著雙手轉過身,表明了自己不想再把對話進行下去的意思。

伊莉絲和尼爾斯重新披上了兜帽混入了暮色中的人群,夜色就像斗篷一樣為每個往來客提供了最完美的遮掩。

正如廣為流傳的那句話:在卑爾居恩,你永遠不知道跟在你身後的是個殺人犯還是藝術家。

伊莉絲看了一眼尼爾斯,後者正一言不發地緊跟著自己的步伐。

她開始喜歡這個跟班了,不會亂講話,不會亂走動......甚至如果伊莉絲有要求的話,他也能做到不呼吸;雖然藥水和這把劍沒能抹去他所有不相關的記憶,但作為一枚棋子,他已經足夠能發揮他應有的作用了。

起碼能和她一起應付這場深入恕瑞瑪的任務,而在那之後,尼爾斯是生是死也都和她毫無關係了,他將成為這把劍的又一個犧牲品。

不得不說,這把黑紋長劍遠比她那姐妹告訴她的要有用得多,在古老的喪生意志面前,所有無謂的抵抗都是徒勞。

伊莉絲想起了關於這把劍由來的傳說,莫德凱撒在現世與冥界中君臨的時候,每顆被他掐滅光芒的星星都被融合起來,鑄造了這把“群星之末”。

真是恰如其分的比喻。

所有敢打在它身上的星光月色都無一生還,每一束流光溢彩都在破滅中消散。

伊莉絲開始期待這把劍在對抗太陽圓盤的時候會發揮怎樣的效力了。

而她的好姐妹應該會非常熱衷於看到這些的。

潮流女王、社會名流、魔女、邪鴉、妖姬……這些都只不過是她諸多稱號中極小的一部分。

而現在,她又多了一個稱呼。

不過這都不是最能夠完美形容她的,外界對她最廣為流傳的比喻——同時也是最隱晦和最貼切的。

蒼白女士。

這個稱呼已經陪伴她相當久了,似乎在某個深夜過後,坊間就開始流傳起了這位蒼白女士的軼聞散事。

外界對她的猜測已經幾乎可以用瘋狂來形容,所有有幸見過她尊容的人都會這麼來形容她。

樂芙蘭優雅地掂著手中小半杯豔如鮮血的紅酒,用盡態極妍的姿勢坐在那為她量身打造的王座上,酒杯上打出的倒影正如鏡花水月一樣難以捉摸。

黑色玫瑰已經紮根於諾克薩斯很久了,沒有哪個人能確切地說清這個地下組織到底是在哪一天成立的,似乎是女巫們和教徒狂熱者的暗中集會慢慢促成了這個組織的形成。

可能就連樂芙蘭自己也忘記了黑色玫瑰是如何從花蕾綻放的。

在舊政權中,黑色玫瑰保持著對貴族和達克威爾的控制,這使得這個組織的根系分支多得不計其數;即便是她和她的教眾開始轉入地下活動,但她們對諾克薩斯政權的控制依然有增無減。

但眼下惡魔統帥卻似乎想要反咬一口。

她自然清楚崔法利議會頒佈的那個公告意味著什麼,那個只有三個人的過家家遊戲向來在遠大的決策上沒有讓樂芙蘭滿意過。

儘管斯維因和他的餐客們沒有向她下達最後通牒,但樂芙蘭也清楚這樣的一天在所難免。

明面上的停戰當然只是斯維因籠絡人心的藉口,那隻惡魔之手只會向野蠻的慾望臣服,這張可笑的公告就和達克威爾曾許諾給諾克薩斯安穩的和平一樣仿若無稽之談。

不過讓她沒想到的是,就連德萊厄斯也在接到命令之後立即順從了他——這無疑就像讓看家犬在遇到陌生人闖入的時候停止吠叫一樣困難,很難想象這後面沒有一個更詳盡的計劃做支撐。

無論是對諾克薩斯執政團還是黑色玫瑰,這都不算是最明智的決定。

雖然這個黑色玫瑰在諾克薩斯的民眾眼中多少顯得有些聲名狼藉,但不可否認,無論是達克威爾還是斯維因,都在執政——或是政變——的過程中或多或少得到過黑色玫瑰的幫助。

不過現在外界對黑色玫瑰的態度開始普遍變得堅決,這個黑暗中的組織不應該和諾克薩斯政治有任何搭邊,因為流傳在民眾中的一些蜚語和他們對女巫天生的不信任感讓他們對這個組織側目。

而斯維因為了鞏固他的新生政權,確實需要對這個地下組織好好打算打算。

否則黑色玫瑰的刺都幾乎快要捅到這些執政官的眼睛裡了。

至於斯維因承諾給民眾的那些鬼話——樂芙蘭冷笑著讓紅酒滋潤了她的紅唇,魔法酒杯隨著樂芙蘭的手勢而消散。

那些鬼話恐怕也只能暫時哄哄那些對未來毫無打算的愚民了。

只要有戰爭,哪裡都是諾克薩斯。

馬上事實就會印證這一點。

她的好姐妹已經完成了她大局中的第一個環節,她馬上就要動身前往恕瑞瑪。

當然,尼爾斯永遠也不會知道所有他眼中的偶然——從前往那個礦洞開始,到最後他妹妹的慘死——其實都是樂芙蘭精心安排的。

兩個德瑪西亞僱傭兵早就知道了尼爾斯的所有行程,只需要一點諾倫就能讓敵對勢力的僱傭兵賣命。

從大塞沙漠邊境開始,一直到卑爾居恩,他們陪著這枚棋子走完了相當重要的一步。

而尼爾斯在卑爾居恩的所有動作也都在妖姬的預料之中,他最終會拿起那把劍,用消磨群星的黑暗吞噬自己心中僅存的那點希望之光。

地下迷宮中傳來了教徒們吟誦咒文的聲音,地宮主殿盡頭的淡紫色光芒開始蔓延到樂芙蘭的王座上。

“凋零權杖已經成型了,女士!”

一個紫袍女巫來到樂芙蘭面前行了一個女巫禮說道。

樂芙蘭點了點頭,她瞥了一眼王座邊上的紫水晶球,關於尼爾斯的身影立刻變得無影無蹤。

只差最後一步,是時候了。

現在,她自己也該動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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