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6章 草原“暴君”,伊勒德汗

“哥!”

明月如霜。

北莽王宮的一處後花園之中,梅朵拉姆身穿一襲淡藍色長裙,手裡攥著張告示,怒氣衝衝地朝花園涼亭走去。

而涼亭裡,只有一位劍眉星目的白衣青年坐在石桌旁,對月獨酌。

“……”

面對自家妹妹的到來,這位北莽可汗面露無奈之色,放下手中的寶石酒杯之後,輕嘆一聲,“我說了很多遍了,不要在晚上獨自來我的寢宮,給外人看見,徒惹風……”

“啪!”

他話未說完,梅朵拉姆就將手中的告示甩到了他的臉上,怒道:“哥!你到底在想什麼?!三等公民奴隸制?讓普通獸人淪為草原人的奴隸?!

哥,你還是我的那個哥哥嗎?!

剝奪獸人諸部的王權,讓他們徹底以臣子身份效忠,大肆掠奪獸人領地的資源還不夠,你現在又搞出這什麼三等公民奴隸制?!

伱是想讓我們草原徹底變成奴隸制度的國家嗎?你怎麼會做出這麼殘忍又荒謬的事情?!”

“別人不懂,可你應該懂。”

阿爾善沒有生氣,只是將告示拿了下來,輕輕放在了桌面上。

他眼簾低垂,看著告示上的內容,輕聲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調查那個天神的事情,最終我發現,即便他無法繼續重演【亂世被統一,且各族平等】的歷史現象,他的復活過程也依舊在繼續。

因為【平等的草原各族】,這種社會狀態,對他來說同樣有好處。

剝奪獸人諸部的王權,讓獸人向我們北莽王庭正式稱臣,不夠,遠遠不夠。

這個讓獸人徹底淪為草原人奴隸的‘三等公民制’的出現,我承認,我當然有私心,我想草原人成為草原的唯一主人,想讓那拉王族傳承千秋萬代!

但同時,我也有大義。

無論後人如何評價我,無論你怎麼看待我,我都問心無愧。”

“荒謬!”

梅朵拉姆滿臉怒容,大聲罵道:“這算哪門子的大義?!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還是認為你的想法是對的?!天神復活的條件怎麼可能會那麼奇怪!那根本毫無邏輯!你只是在為你的殘暴統治找藉口罷了!哥!你真的變了!變得好可怕!”

說到最後,這位女子的眼中已然隱隱閃動淚光,聲音裡也夾雜了幾分哭腔。

此時的眼前人,似乎與當年那一位在陽光下笑容溫柔的白衣少年,越來越難以重合了。

“……”

阿爾善看著梅朵拉姆,眼神很是複雜,嘴唇動了動,似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出口。

“這些事情你不需要管。”

這位北莽可汗收回目光,重新拿起桌面上的珠寶酒杯喝了一口。

“我不需要管?!”

梅朵拉姆看著他,咬了咬牙,“哥,你成為叛神者之後,你以為那個天神會放過我們這個家族的其他人嗎?你真以為天神會就事論事,罪罰個人?”

“父汗早就給出答案了。”

阿爾善放下酒杯,遙望天上明月,輕聲道:“還記得十年前你給我的那封信嗎?父汗在信裡說,他生前是自私的,一邊想要獲得永生,一邊又想讓我去做正確的事,然後讓我來承受那恐怖的代價。

這還不夠明顯嗎?

他又想讓我去跟神靈作對,又覺得自己能獲得神靈的獎勵。

為什麼?

因為父汗其實一直都很清楚,即便我成為了叛神者,破壞了那個天神的計劃,受到折磨的也只是我一個,而不會牽連其他族人。

甚至連他這個故意隱瞞真相,誘導我去做出這件事的人,也依舊能獲得永生獎勵。

為什麼?

那個天神就這麼傻,這麼好糊弄?

不,不可能。

我更傾向於,那個天神其實根本就連意識都沒有真正甦醒。

他在這個時代的一切行為都是提前設定好的,類似陣法迴路裡的‘程式’!

他兩次尋找神選者,兩次賜予神力,第一次給了爺爺,第二次給了那一代熊王,而這兩次賜予神力,都是無意識地狀態,是‘程式’的自動行為。

父汗說,天神根本就沒跟爺爺交流過幾次,除了第一次的下達命令之外,後續的幾次降臨神音,都是在嚴厲地提醒他不要忘記當初的約定。

而我搜魂熊王之後,發現也是如此。

除了第一次的下達命令之外,那個天神對他其餘的幾次提醒,說話的內容、語調,情緒起伏,都是一模一樣的。

或者說,那根本就是同一句話進行重複。

所謂的神選者認定、賜予神力、死後的永生獎勵、對叛神者的認定,還有對叛神者的懲罰,全都是那個天神提前設定好的‘程式’,能夠自動執行。

而他本身,是直到現在都沒有甦醒意識的。”

說到這裡,阿爾善再次喝了口酒,然後才繼續平靜地說道:“我如今所做的一切,就是儘可能拖延他的甦醒和復活,正如我十年前所言,這個世界,不需要神靈。”

“荒謬!荒謬!”

梅朵拉姆不知該如何反駁這位日漸陌生的親哥哥,只是眼眶通紅地看著他。

“隨你怎麼想。”

阿爾善背對著自家妹妹,輕聲道:“我的這些結論都有依據,但那些秘辛,你不該知道,所以我的結論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反正還是那句話,這些事情你不需要管,全都交給我來就行,與神靈作對的代價,我會一人承擔。

至於三等公民制度,也無需再談。

這件事,不是一紙詔令就能推行的。

我今日頒佈的這一紙詔令,不是‘開始推行’的提示,而是‘推行成功’的通知。

這個政策的內容,這些年來早就已經開始了,而現在,不過是徹底完善,順便蓋棺定論罷了。”

“……”

梅朵拉姆徹底沉默,一言不發。

阿爾善則是繼續對月獨酌,同樣沒說話。

一時間,這片夜色下的花園涼亭之中,就只剩下倒酒、喝酒的聲音,以及晚風習習,吹過花叢的窸窣聲。

“對了。”

忽然,阿爾善轉過身來,皺眉看向梅朵拉姆,“我才想起來,前兩天你的丈夫那巴圖來找我,委屈地跟我哭訴你和他結婚三十多年了,可時至如今,你倆還從未同房過哪怕一次,你甚至連手都不願意給他碰,這是真是假?”

“怎麼?”

提起此事,梅朵拉姆的臉色頓時一沉,冷冷地看著他,“草原上哪條律法規定,夫妻之間必須同房?哪條律法規定,妻子必須給丈夫碰身子?!”

“明天,你就能在《草原律法》上看見這兩條新加的規定。”阿爾善皺眉道。

“那你也能在同一時間,參加你親妹妹的葬禮!”梅朵拉姆聲音冰冷。

“……”

此言一出,阿爾善頓時語塞。

“你們是夫妻。”

半晌,他才看著梅朵拉姆無奈地說道:“38年啊,再過兩個月,就是你倆的又一個結婚紀念日,過了那天,你們就結婚整整39年了,結果你連碰都不給他碰一下,這對那巴圖太不公平了。”

“這些年來,我已經主動給他娶了八房小妾,各個都是漂亮絕頂,人間絕色,這還不夠?”

梅朵拉姆偏過頭,不願去看阿爾善,只是冷聲說道。

“可他從未同意過,這都是你的自作主張。”

阿爾善嘆了口氣,“他喜歡的只有你,從始至終都不曾碰過那八個女人。”

“我已經仁至義盡。”

梅朵拉姆俏臉冰冷,“那巴圖想做什麼,我從來不管,我跟那巴圖說過很多次,讓那傢伙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完全可以當我這個妻子死了!我該做的都做了,問心無愧!”

說著,她重新看向阿爾善,眼神複雜,“我的身子,這一生只會給一個男人碰,他不碰,那就沒人能碰!”

“……”

阿爾善低下頭,避開了自家妹妹的目光。

他眼簾低垂,右手握著珠寶杯盞,大拇指輕輕摩挲著表面鑲嵌的紅色寶石,輕聲道:“梅朵拉姆,下個月,我會和穆家的穆靈蘭舉行大婚儀式,她會成為我的第一位王后,我希望到時候你能來參加。

正如你當年的婚姻,我作為哥哥給予了你祝福一般,我也希望我的婚姻,能得到我妹妹的祝……”

“咚!”

阿爾善話未說完,梅朵拉姆就面無表情地拿起桌上酒壺,直接朝他腦袋重重砸去,響聲清脆。

這位北莽可汗的腦袋自然無礙。

不過這銀質酒壺,卻是直接出現了一個深凹的痕跡。

“你最好別給我發請帖。”

梅朵拉姆冷著一張臉,就此轉身離去,“否則,你的婚禮,會變成那個穆靈蘭的葬禮!”

……

……

黃昏。

火紅色的晚霞高掛天邊,落日餘暉灑向天地。

北莽王城之外,某座葡萄園深處,一片紫青葡萄藤架子的旁邊,有位髮絲灰白,垂垂老矣的老婦人躺在搖椅上,身上蓋著張藍色毛毯,閉著眼睛,靜靜地曬著太陽。

她的臉上已經皺紋橫生,眉宇間有著一股溫柔的慈祥,不難看出年輕時定是位美貌無雙的人間絕色。

歲月,從不敗美人。

“嗯?”

忽然,這位老婦似是察覺到了什麼,眼睫一顫,緩緩睜開了眼眸。

那是一雙依舊清澈的褐色眼瞳,倒映著一位白衣老人的身影。

“哈……”

老婦看著這位忽然出現的老人,面露溫和笑意,“原來,你也這麼老了啊。”

“人總會老去。”

白衣老人從邊上搬過一張小凳子,坐在了老婦人的搖椅旁。

“我現在,是不是很難看?”

老婦顫巍巍地抬起右手,先是看了眼猶如老樹皮一般的枯瘦手臂,而後又摸了摸自己早已不再光滑的臉龐,眼神黯然。

“沒有。”

老人輕輕搖頭,而後笑著說道:“還是很美,跟小時候一樣。”

“你也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會哄人。”

老婦聽得此言,也不禁面露笑意。

接下來,這對都已垂垂老矣的兄妹再無多言,只是就這麼沐浴在黃昏的餘輝下,靜靜享受著平靜的美好時光。

直到,夕陽西下,即將徹底消失在草原的地平線處。

“哥,把定容不腐丹給我吧。”

忽然,老婦望著即將消失的夕陽,輕聲說道。

“不再多活兩年?”

老人柔聲問道。

“不了。”

老婦輕輕搖頭,面露微笑,“與其以這副老邁無能的姿態苟延殘喘,還不如直接死去,至少,還能在死前讓你看看我年輕時的漂亮模樣?”

“你在我眼中從未改變。”

老人望著她,神情認真無比,“在我眼中,你永遠都是當年那一個,只會跟在我身後啼哭的小女孩,永遠,永遠。”

老婦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眉眼含笑地望著他。

而老人也徹底明白了對方的心意,從空間項鍊裡取出了一枚硃紅色的丹丸,輕輕送入老婦的口中。

此丹入口即化,轉眼間就形成一片紅色流光,充斥老婦渾身上下的每一寸血肉,強行啟用她體內的異血,讓她那因為衰老而虛弱不堪的異血,重新煥發出最後的力量。

這本質上就是一種透過外力刺激造成的“迴光返照”。

外在表現就是……恢復青春。

這位垂垂老矣的老婦,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返老還“童”,短短几個呼吸間,她就從一位臉上遍佈皺紋的枯瘦老嫗,變成了一位膚白貌美的年輕美人。

“好久不見,我的花公主。”

老人看著她,微微一笑。

梅朵拉姆似是有些羞澀,掩嘴輕笑。

“……”

二人彼此對視了幾秒,而後梅朵拉姆才開口說道:“哥,我死後,把我葬入咱們那拉王族的陵墓,好不好?”

“這,不合規矩。”

老人面露遲疑之色,“你身為人婦,死後應該葬入那巴圖的家族陵墓。”

“不合規矩?”

梅朵拉姆忍不住笑了笑,“可是,哥,我記得你這輩子好像也沒遵守過什麼家族規矩呀,不是麼?”

“好吧。”

老人無言以對,最終也只得笑著點點頭,“只不過,不能明著來,那樣對那巴圖的家族是一種折辱,能理解嗎?”

“當然。”

梅朵拉姆聽得此言,眼簾低垂,那雙清澈水潤的美眸之中,頓時浮現幾分愧疚,“這一生,我已然愧對那巴圖良多,不能再讓他的家族也蒙羞。”

“……”

對此,老人沉默。

“還有。”

梅朵拉姆重新看向他,柔聲道:“我死後的真正棺槨上面,不要刻我的真名,把真名留在那巴圖身邊吧。

嗯,就刻‘梅朵拉姆’這個名字好了,反正你從小到大都是這麼叫我的。

除此之外,我的棺槨得要一副漂亮的透明水晶棺,還要在裡面鋪……”

“等等等等!”

老人聽到這裡,連忙出聲打斷,“梅朵拉姆,你是草原人,無論你我體內是否有一半大洛血統,我們都是草原人,人的身份不該因血脈而論,而是以行為而論。

你我的一生,都在遵循草原人的方式而生活著。

的確,近些年來大洛貴婦很流行服用定容不腐丹恢復青春後,以透明水晶棺下葬,留給後輩們一副不腐女屍的美麗模樣。

但你不行,梅朵拉姆,你是草原人,而且你應該也很清楚,根據我們草原人的傳統,我們不能用這種透明的水晶棺下葬,如果你非要水晶棺,我可以幫你找一種不透明的來……”

“不。”

還不待老人說完,梅朵拉姆就輕輕搖了搖頭,微笑道:“我就是要透明的,因為我要你在我死後,常常來看我,而且要看得見我。”

“梅朵拉姆。”

老人看著她,面色一沉,“我說了,不……”

“哥。”

梅朵拉姆再次打斷了這位北莽可汗的話音,“這輩子,你就沒讓我任性過幾次,讓我任性一次吧,就這一次,反正你也從來不是個遵守傳統的傢伙,又為什麼非得讓我遵循傳統?”

“我……”

老人一時語塞,無奈嘆氣,“所以,兄長還是要做榜樣,做不好榜樣,就只能讓妹妹跟著學壞。”

梅朵拉姆聽得此言,頓時一展笑顏,眼睛都彎成了月牙。

“還有呢?”

老人看著她,無奈笑道:“剛才你沒講完,水晶棺裡還要鋪什麼?”

“花。”

梅朵拉姆聲音輕柔,眼眸之中滿是追憶,“我的水晶棺裡要鋪滿鮮花,花的品種,就選小時候你最喜歡送給我的那些,還有,記得別讓它們腐爛哦。”

“我記住了。”

老人認真道。

“那麼……”

梅朵拉姆眼神恍惚地看著他,抬起右手,指尖輕輕觸碰著他的臉龐,微笑道:“到了該告別的時候了。”

“哥,死後世界再見。”

“如果你要遭受天神的懲戒,那我陪你一起。”

說罷,這位美人輕輕閉上眼睛。

她那抬起的右手,也如同凋零的花瓣一般,緩緩落下。

梅朵拉姆就這麼躺在葡萄架旁邊的搖椅上,閉著眼睛,嘴角含笑,似乎只是有些困了,想小睡一會兒。

“呼——”

老人身軀顫抖,深呼吸了好幾下,然後才顫巍巍地伸出雙手,幫她裹好身上的藍色毛毯,坐在她的身旁,遙望天邊。

他那渾濁的褐色眼眸,似乎微微溼潤。

此時,草原地平線處的暗紅夕陽徹底落下。

最後一縷黃昏餘輝,就此消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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