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羅漢床引發的火案

這話,看似站在親戚這邊說,挺通情達理的,可聽著就是有幾分彆扭。

王夫人怔愣了一下,這是在說她的寶玉一向在閨閣中廝混,若姊妹之間有矛盾,也是寶玉的錯處?

賈琮怎麼能當著親戚的面如此敗壞她寶玉的名聲?

黛玉聽了這話,心頭卻是一陣熨帖,一雙盈盈含露目深情凝睇,自是知道,琮哥哥這般是在為她伸冤呢。

當初,雖只在榮國府那邊住了兩個月,她是個不肯受委屈,不肯讓步的,偏生寶二爺的性子也極彆扭,二人年歲又小,總是鬧得不可開交。

方才,舅母說這話的時候,她心裡就有幾分不伏氣,不過是因在長輩面前,不好為這含沙射影的話分辨,怕落一個斤斤計較的名聲,可琮哥哥一句話就幫她報了仇。

雖聽著不是好話,薛姨媽不清楚寶玉的性子,並不知道這話不好在何處,眼見氣氛尷尬,她忙道,“寶玉會心疼姐姐妹妹是好事呢,姊妹間就是要你讓著我,我讓著你,才親近。”

寶玉忙道,“琮兄弟這話說得有道理,姐姐妹妹們自是不會有錯,就算錯了,我縱然讓著些,原也是應當的。”

賈琮不置可否,只輕聲一笑,沒將寶玉這番兄長態度放在眼裡不說,嘲諷之意十足,聾子都能聽出來了。

王夫人氣了個倒仰,她的寶玉年紀還小,聽不出好話賴話情有可原,賈琮竟然這般不依不饒地笑話,簡直是毫無手足之情。

她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心頭不是不後悔跑到這東府來,要怪只能怪老太太多事,好好兒的送上門來供人羞辱。

她正要開口,言賈琮回來了,還沒有給老太太行禮,原想用這事噁心一下賈琮,正待張嘴,被賈母看在眼裡,忙道,“好了,這樣就好,姨太太家的姐兒我瞧著就很好,是把我的幾個也比下去了。姨太太既是來了,就留下來多住些時日,親戚們住在一起常走動,彼此之間好有個照應。”

王夫人自是要將妹妹一家留下來,但這話,她開口不好,須得老太太和賈政開口留,方顯得尊重,聽了這話,她滿腹的怨氣這才消了一些,領著妹妹和寶釵上前行禮。

寶釵與賈母磕過頭了,賈母這才對王夫人道,“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來間房,白空閒著,打掃了,姨太太和姐兒哥兒住下來甚好。”

薛姨媽颳了膩子粉般的白淨臉上,露出了笑意,她本意就是來投奔姐姐,同居在一處,可拘緊些兒子,若另住在外,恐薛蟠縱性惹禍,忙道謝應允下來。

賈母笑道,“你姐妹二人應是多少年不曾見面了,住在一塊兒,以後往來也便宜。”

王夫人忙讓熙鳳安排人去打掃院子,這邊,黛玉眼見時辰不早了,道,“老太太,姨媽她們大老遠地來,舟車勞頓,怕是都餓了,不如開席吧!”

“時辰不早了,別把親戚們餓著了,讓人擺桌吧!”

賈母這才深深地朝賈琮看了一眼,略有些得意地對薛姨媽道,“今日一是為姨太太和寶丫頭接風,二是我這孫兒得勝歸來,兩樁喜事湊到了一塊兒去。”

薛姨媽自是會心湊趣兒,“老太太有福氣,有個這麼出息的孫兒,我們在路上的時候就看到了,皇子領了滿朝文武一起迎接,那場面可真是大呢!”

賈母與有榮焉,無論賈琮配不配合,在外人的眼裡,這就是她的親孫子,斬不斷的關係。

酒宴開在西花廳裡頭,一時落座用飯無話。

待酒宴罷,賈琮靜靜坐著用茶,待黛玉與尤氏一塊兒將王夫人等人送走,熙鳳去了尤氏的院子裡說話,西花廳裡只剩下賈母和賈琮,賈母這才開始掉眼淚。

賈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百無聊賴地轉動著手中的茶杯,“老太太,我有兩句話要說,一是,四年前,璉二哥哥直闖後院,我打殺了二門上的一個下人,今日寶玉又來,我不想玉兒臉上不好看,也不想鬧得老太太您臉上也不好看,暫且留了二門婆子一條命;

二是,您回西府的時候,寧熙堂那張羅漢床一併兒帶過去?您坐,是長輩,我沒有意見,可這張羅漢床寶玉坐過,玉兒再坐,就有些不合適了。”

帶是不能讓帶過的,畢竟,玉兒坐過,但話要說清楚。

賈母顧不上自己的心思了,止住了哭聲,抬起一張溝壑縱橫的老臉,不解地道,“這又是何必?寶玉他還小,只是個孩子,他們姊妹間……又何必計較這些?”

黛玉正好進來,將這些話都聽在了耳中,很有些不安,在賈琮旁邊的椅子上落座。

賈琮的茶碗放在桌上,黛玉親自替他斟了一碗茶,賈琮接過來,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撫。

“老太太和太太在一日,在伱們的眼裡,寶玉就一日都是孩子,這無妨!不礙我的事兒。

可並不代表,在所有人的眼裡,他還是個孩子。他長不長大,與我無關,但事實是,他已經過了男女不同席的年紀。

老太太若下次來,我不會拒之門外,但寶玉卻不得再往寧國府的後院跑,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說完,賈琮便喊丫鬟,晴雯噔噔噔地過來,不敢看賈琮冷峻的眉眼,只聽他吩咐道,“傳我的話給賈平,讓他把寧熙堂的羅漢床搬到後面一把火燒了,還有,二門上今日是誰的班?看在老太太的面兒上,留一條命,只打二十板子,罰三個月月例。”

晴雯嚇得兩條腿都在打顫,應了一聲是,這才轉身,鬼攆來了一樣往外跑。

賈母氣了個倒仰,她抬手指著賈琮,“你……你個不孝的東西!我聽說你回來,我巴巴地跑來為你接風,寶玉他哪點讓你不滿了,你這樣下他的臉……”

“老太太!”賈琮抬起眼皮子,無情的目光直視賈母,“您來為我接風,我這做孫兒的還真有些受寵若驚,孫兒我何德何能,既非嫡孫,更不是銜玉而生,得老太太這般寵愛,實在是令孫兒不安。

至於說寶玉,無論去誰家,往人家後院里長驅直入,絲毫不講究男女大防,是世家公子該有的禮兒?今日若非看在老太太,不論是誰,我早就動手了,還等到現在!

我已經在維護他的顏面了,怎麼,老太太覺著,我應當不顧嫡妻寡嫂幼妹名譽,成全他這張大臉嗎?”

眼見賈母被氣得不輕,賈琮收斂了一些氣勢,聲音軟和下來,“老太太,寶玉是孫兒堂兄,孫兒斷沒有要害他的道理,昔年我在江寧守孝時,曾有長者對我說,父母師長不曾教過的道理,將來終有一日世道會教給你,那時候,付出的代價可就大了。

老太太和太太不顧女兒家的聲譽,將寶玉養在後宅,與姐姐妹妹一塊兒,這是西府的事,孫兒我無權置喙。

可東府這邊不一樣,我不希望將來有一日,被人罵說,東西二府唯有門前的石頭獅子乾淨,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壞了我東府女眷的名聲!“

這麼嚴重的嗎?

賈母一連三驚,此時連憤怒都顧不上了,心頭一寒,問道,“是誰在嚼這樣的舌根?”

“自古七歲不同席,這滿京城裡哪一個世家大族權貴高官家的子弟,十三四歲了還養在後院與姐妹們廝混在一起?老太太還管得了別人怎麼說?

自然,西府有老太太、老爺和太太做主,多的話,孫兒我也不方便說。先前,玉兒在老太太那邊,年歲小就不提了,往後,卻不能再這般隨意。寶玉是您的心頭寶,您也不能不顧其他孫兒孫女的死活吧?“

賈母驚愕不已地看著賈琮,她活了一大把年紀,從進這門子做重孫子媳婦起,到如今,她自己也有了孫子媳婦了,連頭帶尾五十年了,還從來沒有晚輩對她說話這般不客氣過。

可是,這爭寵的語氣,怎麼又叫她生不起氣來!

賈母把這些當做賈琮對寶玉的不滿,而不滿的起因自然是她太寵寶玉,而忽略了其他孫兒,包括賈琮的感受了。

心底其實隱隱有答案,理智告訴自己沒這麼簡單,但人慣是會自己欺騙自己的,賈母也不例外。

“我是疼寶玉,我怎麼就沒有不顧你們的死活了?你當初和你大老爺大太太鬧得不可開交,我是不是沒管?這一大家子的,我人人管,我也管不過來。你們自有爺孃,一些事,鬧得過分了,到了我眼面前來,我何曾不管過?”

賈母說著,又落下淚來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偌大個年紀了,聽得鴛鴦和黛玉心頭很是也有些悲憫,黛玉不由得朝賈琮看去。

賈琮端著茶盞,凝視裡頭的茶湯,長長的睫毛在眼窩處投下兩片陰影,叫人看不出他的神色,他也不像其他的子孫那樣,一旦惹了長輩生氣,便上前磕頭賠罪,反而是靜靜地坐著。

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良久,賈母自己哭得也有些過意不去了,又無臺階下,心裡對賈琮自是有些怨怪,卻又想到,這孩子素來與自己不親,怕是也不知道該如何孝敬,反而自己為賈琮找了理由開脫。

鴛鴦手忙腳亂地為她擦乾眼淚,勸道,“老太太,您往後多疼琮三爺一些便好了,祖孫之間,哪裡還有隔夜仇不成?”

賈琮抬起眼,朝鴛鴦看去,蜂腰削肩,鴨蛋臉,烏油頭髮,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聲音一起如黃鶯般清脆動聽。

《紅樓夢》中的金鴛鴦,賈母的左右手,賈母玩牌,她坐在旁邊出主意;賈母擺宴,她入座充當令官,

這番話說得也別有深意。

老太太想說而不好說的話,她幫著說了出來,還真是老太太的貼心小棉襖呢。

見賈琮投眸過來,鴛鴦眼眸低垂,素膚若凝脂般的臉頰上,瓊鼻秀美,菱形唇兒微翹,顯出幾分嬌俏來。

“自是沒有隔夜仇!”

是血海深仇!

他如何不知賈母留在這裡想要跟他說什麼,過去的事,沒必要解釋,這世上最沒用的就是解釋,如果顧及一個人的感受,從一開始就不會辜負,既然已經無情地傷害了,就更沒必要再解釋了。

或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和黛玉是屬於同一類人,在乎的是對方的一顆心。

賈家不曾將他當兒子,他自然不會舔著臉求著當孫子,他母親用剪刀將這血親牽絆剪斷,他怎會辜負母親性命相護呢?

“老太太,天兒不早了,我讓人去喚了鳳嫂子過來,服侍老太太過去吧!”賈琮不由分說,吩咐丫鬟去喊熙鳳。

賈母也是見好就收,只要賈琮能說出“沒有隔夜仇”這樣的話來,下剩的都好辦,天長日久的,她也不怕焐不熱賈琮的心。

況,她也不奢望賈琮能像寶玉那般孝敬她,只要能夠聽她的話,顧全大局,維持表面上的和睦親密,就夠了。

多的話,以後慢慢再說。

也不說親自送老太太過去的話,賈琮和黛玉目送著老太太的車走遠,夫妻二人對視一眼,均是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笑意,相攜回到屋裡。

寧熙堂裡,那張羅漢床已經被抬了出去,顯得空蕩蕩的,黛玉見了之後,難免有些擔憂,“將墊子扔了,床收進庫房以後不用便罷了,何必鬧得沸沸揚揚,回頭那邊又有話說。”

“哪能偷偷摸摸,回頭讓人以為我們是衝著老太太去的,今日我把話說明白了,就算那邊要說,也有限,省得有人在孝字頭上做工作。”

最好在寶玉頭上做功夫,順理成章,本就是寶玉的不是。

“你也有怕的時候?”黛玉的手指輕輕地戳在賈琮的胸口,賈琮輕聲一笑,將她雪白柔荑捉住,清了清嗓子,“不早了,我明日還要早起上朝呢,早些歇下!”

黛玉的心兒一顫,他們大婚那日,因是在揚州,拜堂之後,琮哥哥便歇在了書房,今日……她緊張得都邁不動腳步了。

賈琮見此,將她一把抱起,朝套間走去。

雖暫時不能做什麼,但夫妻同床共枕,親密無間應是尋常事。

東府的後院裡頭,起了一把火,紅木麒麟羅漢床燒得滿院子噴香,火光騰起,煙氣滾滾,連西府都看得見,一大片火光將兩府都驚動了,以為走了水。

王夫人日常睡前都會念幾遍佛經,自從有了寶玉之後,老爺就很少來她的院子裡歇息,倒是趙姨娘那邊,夜裡總是要水,一夜幾次她都知道。

她雖是將五十的人了,離五十歲也還有幾個年頭,這般日久曠著,那邊日常潤著,哪怕她是個木頭人,也有生得幾分火氣的時候。

聽窗沿下又有聲音在嘰嘰喳喳,王夫人心頭一陣煩悶,板著張臉,喊道,“彩霞,去看看,究竟又發生了什麼事?”

她話還沒有落,窗戶上映上一片火光來,王夫人驚得站起身,忙朝外面跑去,緊張地問,“怎麼回事?”

“太太,聽說東府那邊走水了!”

此時,賈母的馬車才從到了垂花門門口,聽到府裡到處嚷嚷著“東府走水了”,老太太從車裡出來時,朝東邊看了一眼,果見黑夜裡,原先天香樓的那一塊,火光蓋天,映得上方一片紅光,真正煙霧瀰漫過來,一陣紅木香味兒。

“老太太,這是怎麼回事?東府那邊走水了嗎?”熙鳳不明所以,她望了一會兒,如今正是刮東風的季節呢,別燒過來了。

賈母扶著鴛鴦的手下了車,不疾不徐,朝裡走去,心頭自是沉甸甸的,適才,那混賬東西一會兒說要把她的寶玉坐過的羅漢床讓她帶過來,一會兒吩咐人拿去燒了,他還果真燒了。

這事兒要是傳出去,她的寶玉如何有臉面?

只是,那混賬東西,如今官威甚重,許是記著他那賤人孃親那點子事,渾不把她放在眼裡,她也只能先忍下這口氣。

熙鳳扶著賈母往裡走,見她沉著一張臉,不知道方才賈琮到底給了什麼氣老太太受,連府裡走水都不管了,不由得著急。

總不能被燒光了吧?

正要問,鴛鴦在一旁扯了扯熙鳳,讓她別問了,熙鳳知事出有因,也就嚥下到了嘴邊的話。

剛剛進了榮慶堂,賈政、王夫人,連賈璉也都一併兒來了,李紈、寶玉、迎春和探春也站在廊簷下看著東府那邊的方向,急得不得了。

一群人看到賈母,忙迎上來,“老太太,應是東府那邊走了水,兒子已經派人去問去了。”

賈母“嗯”了一聲,瞧著並不關心的樣子,這令王夫人心頭一喜,她還生怕賈琮搶了老太太對寶玉的寵愛,眼下看來,老太太分明對東府那邊深惡痛絕的樣子。

最好,一把火燒光算了。

一行人服侍著賈母進了榮慶堂,賈母往羅漢床上坐的時候,竟是晃了一會兒神,心事沉沉地落座。

王夫人捏著帕子上前,笑著問道,“老太太,這是怎麼了?若是琮哥兒說了什麼難聽的話,老太太看在他年幼的份上,寬待些,彆氣壞了身子!”

老太太抬眼朝王夫人看去,見她白淨臉上眼角笑出褶子來,深吸一口氣,將要說的話嚥了下去。

琮哥兒是說了難聽的話,只是這些話,都是在說寶玉。

這時候,林之孝家的進來了,稟報道,“老太太,老爺,太太,東府那邊並沒有走水,是在燒一樣東西!”

賈政愣了一下,燒什麼東西?非年非節的!

王夫人則沒好氣地問道,“大半夜的,燒什麼燒得這麼濃煙滾滾的,鬧得一家子上下都不得安生,把老太太都驚到了!”

“說是燒寧熙堂的羅漢床,那邊說……”林之孝家的看了王夫人一眼,囁嚅唇瓣,後邊的話,著實不敢說。

賈母擺擺手道,“要燒就讓他們燒去!”

王夫人不由得想到,難不成賈琮那邊過分到這份上了,老太太坐過的羅漢床也容不下,非得要燒了?

若是如此,便可將賈琮不孝的名聲坐實了。

別說他走了狗屎運當了這侯爺,哪怕坐上龍椅,也得乖乖地滾下來。

“好好的羅漢床,燒它做什麼?”

王夫人聲音和緩地問著,三角眼裡頭射出冷厲的光,逼向林之孝家的。

林之孝家的被逼,不得不道,“聽說,說,是那羅漢床,寶二爺坐過了,東府女眷以後坐不得了,琮三爺吩咐一把火燒了!”

其實,東府那邊傳來的原話是,琮三爺嫌寶二爺把三奶奶的羅漢床坐髒了,但這話,林之孝家的可不敢這麼直白地說出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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