顥京城。

皇宮。

新年晚宴。

比之往年,今年的晚宴格外蕭索。

天元帝的身子骨大不如前,身邊也只有五皇子守著。

許是身體日漸衰落,天元帝便是連半刻也離不得賀神醫。

可瞧著皇宮大殿裡歌舞昇平,他眼光掃了一圈兒,卻如何也瞧不見賀神醫身影。

喚來身邊的常德,他顫顫巍巍得問,“懷遠呢?”

常德躬身聽完天元帝的詢問,面上帶出些笑紋來,“剛剛神醫飲多了酒,出去清醒清醒。”

他剛說完話兒,一身青色狐裘長袍的聞人無妄又上來獻酒。

天元帝只能壓下心頭的不安,繼續笑著與這個聞人家族的世子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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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頭,賀懷遠卻是懶懶得坐在漢白玉階上,長肚細頸白瓷玉瓶壺嘴被他同樣泛著白的長指捏著高高揚起,玉液自壺嘴中閃著清澈的波光,流入他的口中。

長腿斜蹬在漢白玉階上,烏色的長靴與清冷的白交相輝映,顯得格外和諧奪目。

再往下的同色漢白玉浮屠紋雕平臺上,是翩翩起舞的貌美女子,一襲紅色薄紗掩不住姣好身段,赤白的足在紋雕上輕點,每每輕紗高揚,都會露出一截完美無瑕的小腿輪廓。

女子赤著足一步步走上臺階,於他身前匍匐著,將頭抵在他胸口,烏壓壓的墨色長髮與他白色銀髮交融在一起,倒也並不突兀。

纖手輕挪,女子自他手中奪過酒壺,長指於他胸口輕點,“剛剛的舞,神醫可還喜歡?”

她額間是一朵紅色火蓮,那蓮花如她整個人般張揚明媚,格外炫目。

賀神醫的桃花眼原本因著烈酒的作用有些迷離,被她放肆的動作一點,那點迷離又轉成清明。他探手捏住她作亂的指,眼中帶上了清冷,“姜矜,別把心思用在這上面。”

被人點破了名諱,姜矜絲毫不慌,仰著臉與他對視,“那神醫覺著,我該把心思用在何處?莫不是老皇帝身上?”

見男人依然冷冷清清得望著自己,她的面上不由得帶了些惱,“神醫既對我無意,又何必替我遮掩?讓我替老皇帝調理身體,豈不更好?”

賀懷遠見她執迷不悟,面上的冷峻更甚。他眯了眯眼,低頭瞧著這個嫵媚得仿若渾然天成的女人,說出來的話卻是冷戾至極,“若果真調理好了身子,五皇子又如何自處?”

老皇帝疑心重,若是身子骨尚好,怕是要想辦法制衡五皇子。可若這般病歪歪的,且顧不上皇子們的爭鬥。

他原就懶得與別人說這些心思,可瞧著姜矜一副執迷不悟的模樣,他乾脆把話兒挑明瞭說。

姜矜原就知曉賀神醫替自己遮掩身上“鍾情”的事兒不過順水推舟,可實打實聽見他這般說,心中的悲涼卻又如浪潮翻湧般,幾欲將她淹沒。

平生情竇初開,她便栽了個跟頭。原以為這一輩子也便如此了,是眼前這個男人出現在自己面前,告訴自己,他會護著自己。可這些到頭來,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笑話。

“神醫對矜兒,難道沒有一絲一毫的真心?”她羽睫顫顫,最終還是問出了這句話兒。

“從未。”涼薄的話語自賀神醫舌尖輕易吐出,最後一點希冀也跟著落了空。

姜矜眼中的最後一點光彩也跟著黯淡下去,她一點點坐直身子,面色高傲如常,只腳底輕絆了下,整個身子也跟著踉蹌了一瞬。

賀神醫見她搖擺起身,心中微微一動,探手扶住了她。

長衣廣袖輕舒,逸出些淡淡甜香來。

他眸光微微閃動了下,不知怎的,提起另一樁事來,“你進宮前,心悅齊墨璟?”

姜矜的腳步一頓,良久沉默後,“是。”

“那你可知,他有個喜歡的丫頭,叫崔時錦?”賀神醫不知為何,想起在青堰時,那道傻到倔強的身影。

枯骨成,荒丘冢,一片蕭瑟低迷的難民和暗沉沉的天空下,到處都是灰敗頹寂。明明連天地也跟著黯淡失色,偏偏唯餘身著茭白衣裙的她,成為最後一點亮色。

她孱弱得有如一根蒲草,卻比蒲草還要堅韌百倍。

往事已矣,不過一年光陰輪轉,緣何,他覺著有些久遠得不成樣子?

興許是太久未見了罷!

又啄一口烈酒,賀懷遠難得嘴角微翹,似是想起什麼有趣的事,便連常年冰寒的桃花眼都跟著泛起了些溫潤。

聽得這個名字,姜矜的指甲掐進了肉裡。她面上染了些笑,那笑越來越大,恰到好處中又透著些不易察覺的僵硬,“是,我認得她。”

“哦?”賀懷遠又瞧她一眼,似是來了點興趣,拍了拍身側,示意她坐下,“一起聊聊天罷。”

姜矜由是坐在他身畔一側,講起她在侯府中第一個初見那個小丫鬟的情形。

在聽到時錦敷衍她不識字時,賀神醫眼中幾欲漾出笑來,又飲一口酒,“還真是個小狐狸吶!”

姜矜見他喜歡聽,便也將安排翠玉打聽的關於時錦的事兒一點點說出,只其中掩埋了自己的所有心思。

果然,賀神醫聽得津津有味,便似對那甜香也毫無所覺。

“你進宮,該不會與她亦有些關聯罷?”他聲音中帶了些淺淺的嘲,隨口問道。

“她不過是個丫鬟,齊墨璟有眼無珠,於本宮又有何干!”她眼中帶了些難得一見的氣惱,顯是被人戳中了心思。

然而,眼神一轉,她似又想到什麼有趣的事,目光中多了些審視意味,“神醫,喜歡她?”

“喜歡?”賀神醫雙眼微眯,似是透過她在瞧另一個人。

良久,他輕笑,“不,她只是我的掛名弟子,僅此而已。”

他向來薄情,所負者良多,委實配不上喜歡二字。

“那還真是可惜了……”姜矜輕嘆一句,只聲音太輕,於唇邊低低逸出,嘴角卻挑了抹嘲諷的笑。

淡香轉濃,恰如情人間熱烈的絮語,濃稠而又黏膩。

她起身欲走,冷不防被人扯住了薄紗長裙一角,再回頭,是賀神醫那張清淡至極的臉。

明明寡淡到沒有表情,下一瞬,她卻從他面上察覺到一絲近乎於無的隱忍,“不要走。”

男人一點點從漢白玉階上站起來,本就比她高得厲害,這會兒站在越她兩層的臺階上,更是高不可攀。

偏偏他將頭整個抵在了她肩頭,闔了眼,含渾輕喚,“矜兒。”

她仰頭瞧了他一眼,眼眸中的冷淡有如實質,直直望向他那皎白如玉的臉龐,“我是誰?”

“你是矜兒。”男人的身形愈發重,彷彿她是他整個世界的支點,他的舌尖好似打了卷,說出的話格外溫柔,“矜兒,我喜歡你。”

姜矜嘴角扯出抹嘲諷的笑來。瞧瞧,她將真心奉上,不過是男人一句“莫要把心思用在此處”的蠢話。

既如此,那便用些手段,引他愧疚難安。

她勾唇淺笑,再次扳正賀懷遠的身子,盯著他,一字一句得問,“我是誰?”

“矜兒。”男人含混答道。

“對,我是矜兒,天元帝的良媛,記住,是你對不住我的。”姜矜於他耳邊輕喃,嘴角卻勾起大大的無聲的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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