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錦跌在原地,身上的泥把茭白的裙徹底染成了黑。

然她不敢鬆手,嗓子是啞的,身子是酸的,胳膊是疼的,指節亦是扯得厲害,只狠狠揪著大郎的一隻胳膊,使盡往上拽。

雨大泥滑,便是連她半個身子都跌了進去。下一瞬,身後的人扯住了她,然後是更多的人,一個個,伸出手來,將她扯出泥淖,便是大郎,也隨著這一股大力被帶引上來。

“阿孃~”大郎破了聲兒,抱著張娘子哭得厲害。

滾滾洪水順著溝渠一湧而過,奔向疏散用的谷地。

時錦嚇得半天沒有回魂,甚至聽不清周遭人的聲音。她無意識得轉過頭去,只見齊天逸面上帶著急,彷彿在訓斥她,只嘴巴一張一合,雨水順著他染著汙泥的臉流入口中,狼狽又帶著些許滑稽。

時錦雖聽不清他在說什麼,然她就是想笑,也確然笑了出來。

“你知不知道剛剛有多危險!”齊天逸還在訓她,便見一身皆汙的女孩坐在泥淖裡朝他笑。他甚至都能瞧見她細白的齒,還有雨水沖刷得泛白的臉,一瞬間,所有的訓斥都堵在了胸口,不上不下。

他緩緩呼了口氣,正要說兩句軟話兒,便見她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

齊墨璟戴上了他的銀白無臉面具,這一刻,他是緹騎司提督範程,亦是陛下手中的刃。

只這把刃,上一世是沒有個人意志的,只為帝王平定一切障礙,仿若沒有感情的機器,執行著所有來自帝王的指令。

暗殺、監聽、刑獄……一切不能拿到明面上的,他來做。

也因此,便是做回齊府二爺的身份,他亦是清冷的、算計的、縝密的、狠戾的……

他以為,他的一生,如一潭不受攪擾的死水,波瀾不驚。可他碰見了她,純淨的、易碎的、溫軟的、堅韌的……每一面都讓他痴迷。

原以為,唯有殘忍嗜血能帶來短暫的快感,讓他心中那頭關著的瘋狂的獸平靜下來。可她,帶給他更多的精神愉悅。

她的脖頸那般纖弱,細細的,仿若一捏就斷;眼睛黑白分明,每每被他欺負時,總是隱忍著,似哭非哭,卻在他的撻伐下軟成了心頭的泥。雲收雨歇那一瞬,他心中的獸仿若饜足的貓兒,哼唧著,眷戀著,恨不得將她揉入骨血中,時時刻刻攜著、帶著。

那時候,他不懂,只淡淡的,覺著大約這便是情愛。

情愛,他不需要,揮之即來,呼之即去便可。

他一直這般認為,也一直高高在上。直至,侍墨說她背叛了他,他的心才一點點痛起來。那些痛,密密麻麻的,蓋過了身上的傷,烙在靈魂深處,便是重生一次,也不敢忘記。

他算不得好人,手上亦沾著血,被背叛過不止一次,原也不該為著一個可有可無的女人耿耿於懷。可怎麼就過不去這個檻了呢?

直至,這一世,他帶她爬山,以為她再次離他而去,又瞧她氣弱遊絲得向他求救,他心中想著,既然過不了這個檻,那便認了吧……

他認了,那便好好籌謀,為自己掙出一條生路來。

只有自己強大,她才不會背叛自己,永永遠遠跟著他……

想及此,他面具下的目光帶了一點點的軟。

“司都大人,這裡便是番堌境內的番龍山,搶了朝廷救災糧的山匪就在這座山上。”一旁被齊墨璟排程來的襄陽守備劉守道問道,“咱們是摸著黑一股腦衝上去,還是引他們出來?”

襄陽守備不受地方轄制,奈何眼前此人是緹騎司的司都,專為陛下辦案,便是連他都得依令而行。

帶著銀白無臉面具的司都面上泛著森寒的光,一雙眼如鷹如隼般投了過來,聲音清冷冷得帶著些玩味,“劉守備以為,真有這般膽大的山匪,敢搶朝廷救濟糧?”

明明冰涼涼的寒夜,劉守備的腦門卻見了汗。他不敢深想,卻又騎虎難下。

但若這些匪患真是得那位授意,那膽子豈不是太大了些?

正自思量間,便見出去打探的斥候出現在視野中。

斥候瞧見自家守備正躬身陪著一位錦衣司都,趕忙過來彙報查探的情形,“……山上土匪戒備森嚴,值崗輪哨,瞧著很有章法……”

劉守備的脖子縮得更厲害了。

閻王打架,小鬼遭殃。他便是那兩邊都惹不起的小鬼。

“我倒是有個辦法,端看守備願不願意一試。”齊墨璟朝劉守備瞧了一眼,與他道。

“司都大人請講。”劉守備哪敢提什麼異議,直接湊過耳朵去聽。

……

時錦昏昏沉沉的,仿若大夢一場。

夢中是無邊無際的水,一眼望不到頭。冰冷的、潮溼的、黏膩的,絞著她,仿若蒼茫天際的一葉扁舟,昏昏然不知所往。

一時間,耳邊仿若又有人聲兒,只那聲音忒吵,惹她蹙了眉,心生不悅。

張娘子幫她擦乾身子,又從她的包袱裡找了一身淺藍圓領綴兔毛領子的襖裙。那襖裙極鮮亮,用的也是上好的料子,只瞧一眼,便知費了不少銀錢。

將淺藍襖裙與她穿上,更襯得她膚白若霜,極標誌的美人兒。

“賀神醫且幫姑娘瞧瞧罷。”待得將她拾掇好,張娘子朝搭棚外矗立著的人喊了聲兒。

不獨是賀神醫,便連齊天逸也跟著踱進了屋。

柳意到底心下惦記,也隨在後邊。

齊天逸還好,賀神醫與柳意俱都怔了一瞬。

放在時錦剛來青堰時,賀神醫且瞧不上她,自然不識她容貌好歹。又幾日,她將自己折騰得猶如一個泥猴兒一般,他便也將她當成泥猴兒。

柳意就不用說了,才來便嗅得時錦身上的腐臭,又沾著泥,能好到哪裡去?

這會兒洗淨了,又著了齊整的衫裙,瞧著倒是溫雅柔弱,眉目間隱現清華。

賀神醫迅速回過神來,走到席墊前,探手捏了她的手腕,細細把脈。

往日裡不太注意,此時瞧著,那一截露出的臂雖白,卻瘦骨伶仃的,沒多少肉。

“可還好?”瞧賀神醫面色凝重,齊天逸忍不住問了句。

“受了驚嚇,又受了涼,待我開服平心靜氣的方子,將養些時日便好了。”賀神醫道。

他這話算是讓一屋子人懸著的心都落了下來。

“只是,何時醒,還難說,且讓她睡著吧。”賀神醫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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