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有青菊站在一側,將她攔住。

隔著一扇門,綠蕪聽見自房裡傳來的斷斷續續的哭聲,顫抖的啜泣聲亦讓她瑟瑟發抖。

先前她只是聽說步左相的冷漠無情,這是她第一次感受這般壓抑。

風聲呼嘯不止,夾雜著少女脆弱的聲息,不絕如縷。

不知過了多久。

終於,房門被人從內推開。

綠蕪身子一凜,趕忙朝房門望去,只見步瞻面色冷淡地走了出來,獨留姜泠一人在主臥之內。

小姐的哭聲也停止了。

一見步瞻,守在院子裡的女使紛紛低下頭,緊張地大氣不敢出。

只聽見一道極輕的腳步聲,那人踏出院門檻。

綠蕪抹了把眼淚,終於狂奔入主臥。

主臥未燃燈,推門而入時,滿室皆是灰濛濛的一片。

八角薰籠的香也燃盡了,薄薄的一層雲霧纏繞著,漫過破亂的床帳。

姜泠仰頭癱倒在床上,右臂自床沿無力地垂下來,像一幅悽美的畫。

她身上只蒙著薄薄一層白紗,脖頸上紅通通的,鎖骨上也佈滿凌亂的痕跡。

看得人心一悸,忍不住落下兩行淚。

“小…小姐……”

綠蕪忍住哭聲,上前。

姜泠似乎很累了,麻木地抬起眸,只看了那丫頭一眼後又將眼皮輕輕闔上。

她細長的雙眉緊蹙著,似乎在忍耐著什麼。

綠蕪來到床邊,掀開凌亂的簾帳,又匆忙從一側抱起被褥,搭在她身上。

“小姐,您……疼嗎?”

“奴婢去叫人打盆溫水,再去問青菊姑姑要藥膏,您等一下奴婢,奴婢——”

綠蕪的手腕忽然被握住。

姜泠的力氣很小,她像是一朵經歷了風雨拍打後的花,得藉著對方的力氣才能從床上坐起來。

見狀,綠蕪再也忍不住,抱著她嚎啕大哭。

“小姐,奴婢不明白,相爺他為何要這般對您。

不就是買了件紅色衣裳嗎,您也不知道相爺不喜歡紅色,再說了,咱們下次不買、不買就是了……”

綠蕪正哭著,感覺到自家主子怔怔地轉過頭。

只這一瞬,姜泠忽然伸出手,捂住了綠蕪的嘴巴。

“綠蕪,莫要這樣說.”

她的嗓音很沙啞,“都是我的錯,我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小姐……”

姜泠忍著身上的痛,用手撐著牆慢慢站起來。

“小姐,您這是要去哪兒?”

姜泠攏了攏衣裳,指向一側的桌案,輕聲道:

“把畫都拿過來.”

綠蕪雖不明所以,卻也只能順著她的意思,將桌上厚厚一沓畫取過來。

這些都是小姐平日所做的畫,因是練習之作,故而未曾裝裱起來,而只將這些畫紙堆在一起。

“還有那一幅,”姜泠嘴唇乾澀,“水波山色.”

綠蕪將畫紙放在她手邊,又繞到書桌後,踮腳將《水波山色》從牆上摘下來。

“喏,小姐.”

“把炭盆端過來.”

“什麼?”

姜泠儘量平靜地重複:“炭盆.”

因為幼時經歷,她很害怕明火。

綠蕪也怕炭盆傷到她,猶猶豫豫地端著那東西,擺放到離姜泠不遠處。

誰知,下一瞬,站在床邊的女子竟將手裡的畫紙丟了進去!

“騰”地一下,火焰興奮地往上冒。

綠蕪先是一怔,爾後反應過來,哭著攔她:

“小姐,您這是在做甚,這些都是您的心血,您辛辛苦苦一筆一畫畫出來的東西,不能燒啊!小姐,您不能燒啊!”

“今日之事,根本錯不在您。

您根本不知曉相爺不喜紅色,咱們下次不買豔色衣裙便好了。

您沒有錯,千萬別燒這些畫啊!!”

姜泠每往火盆裡扔一張,火焰便往上躥幾分,滾滾濃煙撲在少女面上,讓她面色一白,微微顫慄。

無邊的驚懼感如潮水般湧來,她額上再度冒出冷汗。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垂著眼,將手裡的畫一幅幅丟進去。

綠蕪哭泣不止:“您這麼喜歡這些畫,要是燒了,真的……真的就什麼都不剩了……”

畫卷上鮮活的春意被大火吞噬,留下焦黑的渣滓。

最後一幅,

《水波山色》。

姜泠攥著畫軸的手指發僵,她抿著唇,剋制著身體的顫抖,最後一次開啟這幅畫。

綠蕪瞪圓了眼,驚呼:“不要——”

可為時已晚!

只見少女蒼白著一張臉,決絕地將畫軸擲入火中,熊熊燃燒的焰火,更襯得她面上血色全無。

鬆手的那一刻,姜泠渾身散了力氣,失魂落魄地往後退了半步。

她有罪。

錯的都是她。

是她非要拜季徵為師,是她天天跑去丹青樓,是她不知避嫌與外男相處,是她辱沒了步家的名聲。

是她自以為是,以下犯上。

她不該頂撞步瞻,就如同她不該喜歡上季扶聲的畫,她不該在集市裡買下那一隻兔子小糖人……

姜泠閉上眼。

滋啦啦的火焰聲,落入耳中,如同凌遲。

窗外下起了大雨,轟隆隆的雷聲如鼓點般砸落,“刺啦”一道閃電劈在她瘮白的臉龐上。

忽然,姜泠睜開眼,她猛地站起身子,竟伸手探向那火盆——

綠蕪嚇得一哆嗦。

“小姐,小姐!!”

姜泠忍著莫大的懼意與痛意,將火盆裡的卷軸撈起來。

所幸畫卷材質甚好,這幅《水波山色》沒有被火焰燒燬,只燒焦了一部分。

“小姐——”

身側的小丫頭撲上來,趕忙替她檢查手上的傷勢。

她一邊握住自家主子的手腕,一邊哭,“您這又是做甚,您明明是最怕火的……”

是啊,她明明怕火怕得要死,一看見明火,便顫慄不止。

姜泠無力地低垂下眼睫,看著對方慌慌張張地打來冷水,用溼毛巾敷著她的手指。

主臥內一時靜默,只餘院落內大雨傾盆之聲,不知過了多久,綠蕪終於聽到極低啞一聲喚:

“綠蕪.”

“小姐,我在.”

“以後……莫再叫我小姐了.”

少女清亮的眸光在黑夜中化為灰燼。

“改叫我,步夫人罷.”

……

自從那一夜過後,步瞻即便留宿在相府裡,也不曾來過聽雲閣。

偌大的庭院又恢復了先前的冷寂,許是冷風愈顯,姜泠竟感覺聽雲閣比她剛來步府時還要寂寥。

這裡的一切都是死氣沉沉的,灰濛濛的天、幹突突的樹,還有沉悶的、不敢再多說一句話的下人們。

大宣景和十二年的第一場雪落下來。

之前每年初雪,阿衍都會與鄰近的兒郎嬉笑著出去踏雪,庶妹也會陪著姨娘上街採買過冬之物。

只有她一人被關在門窗緊閉的庭院裡,或讀書,或調琴,或是學習著女工、制香,時不時會有進宮的馬車停在太傅府外,接她入宮學習各種規矩。

她雖然覺得枯燥,但也不得不乖乖地順從。

姜泠內心裡,是不想學習這些東西的。

她也想上街,也想踏雪,也想跟著阿衍一起在院子裡玩。

阿衍很喜歡玩鞭炮。

當她輕推開窗牖時,只見一個裹得跟粽子似的少年站在雪地裡,拼命朝她招手。

“阿姊,阿姊!看這兒!!”

砰地一聲,鞭炮在雪地裡面炸開。

因有白雪裹挾,鞭炮聲很沉悶,可即便如此,姜衍還是被崩了一臉的雪。

坐在窗邊的姜泠再也忍不住,用書掩著下半張臉,輕笑出聲。

見她笑了,小小少年也露出小虎牙,朝她做著嘴型:“阿姊,好——玩——嗎——”

她笑著搖頭,也朝他道:“你小心些.”

砰砰砰,又是三聲。

阿衍被雪糰子炸得直往後跑,一邊跑,一邊用凍得紅通通的手捂住耳朵。

姜泠倚著窗,被他逗得忍俊不禁。

可沒過一會兒鞭炮聲便引來了爹爹,無一例外地,他會被怒氣衝衝的阿爹提著耳朵趕出庭院。

“爹,爹!別打這兒,打屁.股,疼!”

臨走時,阿衍還齜牙咧嘴地朝她擠眉弄眼,絲毫沒有即將要捱打的覺悟。

每每這時候,她會順著少年的目光望去,定會一個小雪人廕庇地藏在角落處,默默地陪她讀著書。

聽雲閣的雪下大了。

厚厚的一層雪鋪下來,地上像是堆滿了沉甸甸的鵝毛,姜泠情不自禁地走到窗戶邊,推開窗。

冷風呼啦啦地倒灌進來,湧入她的衣領,登時便有雪粒子落在她的眼睫上。

她縮了縮脖子,也不知在期盼著什麼,等了少時。

四周空寂,雪地一片乾淨。

沒有鞭炮聲。

也沒有藏在角落裡,偷偷陪伴她的小雪人。

有這麼一瞬間,她忽然很想阿衍。

她好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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