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裡數場雨掃清暑熱。

入九月,早間溫度明顯衰下來,起小風,吹進室內都蘊著一股清涼氣,拂上面板似一層透明冷紗。

鍾彌穿短袖裙子下樓,被打掃衛生的淑敏姨喊回去,添了一件薄薄的針織外套。

說早晚氣溫低,當心感冒。

出門前,她檢查一遍包包裡的身份證影印件和體檢報告,按先前約定,今天得去實習機構辦入職手續。

七八點出了太陽,天氣不錯。

州市的公交也難得準時,從手機裡刷了出行碼,鍾彌就近找位置坐下,螢幕裡即時彈出一條扣費簡訊。

她將長框一抹消除,戴上藍芽耳機,點開音樂軟體,看著車窗外隨公交啟動漸漸後退的風景。

快到商業樓時,陽光一晃,她倚窗瞧見那個於她而言,有一點特殊意義的公交站牌。

記憶裡雨幕連天,那人就是在這裡送她去寶緞坊取旗袍。

至於那件旗袍麼?

昨天晚上淑敏姨收拾換季衣物,鍾彌已經叫她存箱收好。

應該不會再穿了。

上次過來面試是週末,鍾彌還當這棟商業樓清冷,今天週一,實打實遇上早高峰,甚至第一批電梯她都沒擠上去,只能等另一部電梯下行載客。

鍾彌的手機這時候響了。

來電顯示是媽媽。

今天早上鍾彌剛起,就聽淑敏姨說,蒲伯天不亮就打電話來把章女士喊走了。

外公身體不好,鍾彌當時緊張起來,問外公怎麼了?淑敏姨說:“你外公沒事,那一大早老先生都不一定起來了,聽你媽媽在電話裡說,好像蒲伯說是什麼東西丟了吧.”

鍾彌鬆了氣,才去洗漱。

此刻電梯到一樓,叮一聲開啟,鍾彌沒有往電梯裡走,而是轉身直奔門口,眉心不自覺地用力蹙起,跟電話裡確認:“是我之前畫的那幅畫被拿走了嗎?是誰拿走的?”

趕到豐寧巷,鍾彌挎包進了垂花門。

外公並不在,章清姝面前坐齊了表姨一家三口。

花枝招展的表姐自覺丟臉一言不發當隱形人,表姨一邊跟章女士絮絮訴苦,一邊抽手打兩下身邊不成器的兒子。

她只說網路賭博害人,那些放貸機構利滾利給人下套,昧良心,殺千刀,連難聽話都捨不得往自己兒子身上說一句。

話裡話外,都是事已至此,也是小事,都是親戚,就算了吧。

一番車軲轆話說完,章清姝聽著面容始終平靜,見女兒從院子裡走來才看過來:“怎麼傘也不打?曬死了.”

鍾彌沒管這種小事,打量一圈,只見淑敏姨泡茶出來,問道:“外公和蒲伯呢?”

章清姝:“今天體檢,去醫院了.”

鍾彌走到媽媽身邊:“也好,這事兒別讓外公知道.”

章清姝點點頭,她跟蒲伯也是這麼想的,章載年身體本來就不好,心臟做過手術,儘量不要讓他為這種瑣事操心。

表姨一聽鍾彌這麼說,立馬接著話頭就應和:“是啊是啊,本來也不是多大的事,方城我回去就狠狠教訓,我保證他下次再也不敢了,一點小事,別驚著老先生了.”

鍾彌輕笑一聲,望過去。

表姨賠笑面色立時繃不住,訕訕扯著嘴角。

做賊心虛的人受不得一點風吹草動,哪怕只是旁人一聲輕笑。

“你笑什麼?”

鍾彌看向說話的方城。

這位表哥,細算起來好像不僅跟沈弗崢同齡,還同樣去英國讀過書,不過他自然不是在劍橋讀哲學聽無聊的唐代史。

三年野雞大學水了本科文憑回來,掏空家底不說,半點本事也沒學到。

反而套著自認金光閃閃的海歸空殼,眼高手低,活成現在既一事無成又自視甚高的樣子。

鍾彌笑著問他:“你說我那幅描金牡丹你拿去買了三十萬,是真的假的?哪個怨種這麼識貨啊?”

方城眼神閃爍:“我說了我有個朋友在搞文化收藏的公司上班,他有門路,送去拍賣行了,你能寫會畫的,又是你外公親自教的,怎麼就沒有人識貨,反正就是很快就脫手了.”

“哦——”鍾彌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鍾彌到之前桌子上就放了一張銀行卡,這時候表姨又把那卡往章清姝面前推推:“三十萬我們湊了,錢都在這兒了.”

一直沒說話的表姐此刻冷笑:“是誰湊的?是我的包包首飾湊的!”

表姨怕節外生枝,立馬瞪過去:“你少說兩句!”

表姐不滿:“這才是我說的第一句話!你管我這麼嚴,怎麼不多管管你兒子?”

章清姝目光在那吵架的母女身上遞了遞,最後看著旁邊不停摳手指的方城。

“我問了蒲伯,瀰瀰那幅畫是她在外公這兒畫著玩的,連章都沒蓋,你拿去拍賣行,連存檔都成問題,但凡是正規機構,拍賣流程怎麼介紹?作者不詳?”

母女倆不為包包首飾吵了。

聞聲,一家三口面面相覷、噤若寒蟬,整齊劃一捧起淑敏姨剛剛送來的茶。

那畫面瞧著都好笑。

鍾彌作勢去拿手機:“都這樣了,還不說實話嗎?非要報警鬧到警局讓警察來問嗎?”

表姨放下茶杯,緊張道:“都是親戚,報什麼警呢,再說錢我們也都送回來了,家裡的事,鬧出去讓外人看了笑話多不好.”

“錢都送回來了?”

鍾彌看桌子上那張銀行卡,“我的畫不值三十萬,三萬都不會有人買,”目光一轉,鍾彌盯住方城,“但如果你那天不僅偷了我的畫,還翻出我外公的章,私自蓋了,拿我的畫冒充我外公的作品,就不是三十萬這麼簡單了.”

甚至不用回答,看那一家的表情反應,這個猜測是必然。

最後表姨吞吞吐吐道:“方城是蓋了你外公的章……賣了,賣了六十萬……”

鍾彌深吸一口,冷下臉色。

外公一早封筆,一個早已封筆的人,又有新作流傳出去,一旦這件事擴散開,輕則引起旁人臆測,重則影響外公半生的清譽,想到這點,鍾彌緊捏著拳,整隻手臂都不由發抖。

她絕對不允許外公無故受累,受人指摘。

章清姝面色也沉下來,問是哪家文化收藏公司?又是什麼人接手送去哪個拍賣行的?

方城聲音居然還不情不願:“都已經賣出去了……”

鍾彌冷聲提醒他:“你現在最好不要再說一句廢話,否則我叫警察過來告訴你,你偷竊他人物品以六十萬高價賣出是什麼後果,到時候你不如跟警察說,都已經賣出去了,看看警局會給你想什麼辦法.”

表姨求情道:“瀰瀰,都是親戚……”

鍾彌不留情面地打斷:“寧願不是,跟你們當親戚很倒黴,心裡沒數嗎?”

這話重了,畢竟之後拿回畫還需要方城配合,章清姝輕輕喊了一聲提醒:“瀰瀰.”

鍾彌撇開臉,調整呼吸。

方城這會兒才老實交代,是哪家文化收藏公司,幫忙賣畫的朋友的聯絡方式,又送去哪家拍賣行,最後說:“那個老闆還挺識貨的,一看到畫就懷疑了,經理問我們是不是真跡,我朋友當時也心虛,本來不打算賣了,但那個經理接了個電話說,如果走正規的拍賣流程,他們沒辦法出具鑑定,也不願意擔誠信風險,但他們幕後的老闆很喜歡這幅畫,願意自己掏錢買下來,但不可能按市價來估,一口價只給六十萬……我當時正需要錢,六十萬也不少了,就答應了.”

到嘴邊的話,鍾彌忍住,懶得說外公的作品有價無市,這一口價六十萬是在打誰的臉。

鍾彌對那一家人說:“我希望你們明白,這件事最壞的結果,是畫拿不回來,我會報警說明一切,外公的名聲絕不可能在你們手上折損半點!”

鍾彌盯向方城:“約你朋友出來,越快越好.”

章清姝看看時間,叫淑敏姨收茶具:“外公跟蒲伯也快從醫院回來了,你們先回去吧.”

表姨起身,眼神虛虛帶過桌上那張銀行卡,她怎麼推過去的,就怎麼停在那兒,她侷促問道:“那這個錢……”

章清姝知道她什麼意思:“畫是六十萬賣出去的,不一定六十萬就能拿回來,你們家倒過二手奢侈品,這點應該清楚,錢,你們家現在立馬拿不出來,我這邊先墊上吧.”

聽到有人墊,表姨神情鬆下來,甚至想伸手去碰那張銀行卡。

章清姝快她一步,將卡拿起:“你們收了六十萬,這六十萬要一分不少打進這張卡里,瀰瀰的性格你們也知道,別說是我,就是她外公替你們說好話,她也不可能算了,她打小不肯吃一點虧.”

章清姝溫溫柔柔把剛剛聽了數遍的那句“都是親戚”還回去。

“都是親戚,別為了一點小事弄得以後不能來往了.”

那一家人走了。

鍾彌喝著冷茶,悶悶不樂。

章清姝這時候問她:“今天說去辦實習入職,遲點去沒關係嗎?”

鍾彌把這件事忘了。

手機點開,微信幾條未讀資訊和一個未接來電,都是舞蹈機構那邊打過來的。

看著螢幕,鍾彌很快做了決定,一邊在聊天框裡斟字酌句,一邊跟媽媽說她不打算要這份實習了。

之前因為鍾彌留在州市實習的事,母女倆還有過分歧,章清姝只給建議倒也不強求鍾彌聽話,此時聽鍾彌說不打算要這份實習了,她心有猜測:“因為畫的事兒?”

“嗯.”

鍾彌點點頭,“不是說那個老闆是京市人嗎,畫當天就送去京市了,想拿回來,肯定要跟人面談,前前後後事情不會少.”

章清姝摸摸女兒軟緞一樣的長髮,溫聲說:“沒事,你忙你的,到時候媽媽去京市處理就好了.”

鍾彌不答應:“你不是不喜歡京市嗎?我去就好了.”

“我什麼時候說不喜歡了?說不喜歡的是你吧?”

鍾彌回憶起藝考前,章清姝帶著她去京市拜師集訓的日子。

有一次車子經過常錫路,媽媽看著車窗外,忽然指給鍾彌看,說媽媽以前就住在那裡,後院裡養了龍柏,刺梨,很多奇奇怪怪的樹,還有半園子的白玫瑰。

那是頭一回,鍾彌見媽媽露出那麼傷懷的樣子。

鍾彌隔著車窗玻璃望過去的時候,正有一群戴紅領巾的小學生跟著執小旗的導遊經過那排民國風的小樓,二樓所有窗戶緊閉,透出復古的深綠,門口的銀色垃圾桶上寫著禁止吸菸,文明參觀。

鍾彌說:“你是沒說,但我看出來了.”

在鍾彌心裡,京市從來不是她的家。

而那裡卻是章清姝出生長大的地方。

以前章家在京什麼樣兒,鍾彌只聽淑敏姨講過隻言片語,章家曾經發生過什麼鍾彌也不太清楚,外公和媽媽都口徑一致,平淡地一語帶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小時候鍾彌還真當是雲淡風輕。

集訓那次才隱隱恍然,原來故地重遊不亞於舊事重提,也會讓人痛苦。

微信發出去,鍾彌抱歉因為家裡出了一點意外,無法按時入職,決定放棄這份實習,舞蹈機構那邊表示理解,並跟鍾彌說可以為她保留職位,如果之後還有過來工作的意向,隨時可以聯絡。

鍾彌回了謝謝。

當天下午,鍾彌就去見了方城的朋友,拿到拍賣行那邊經理的名片。

方城的朋友跟鍾彌打預防針。

“當時籤合同交接時,那位老闆都沒有出面,你就算找到拍賣行那邊打聽,估計也只能知道什麼助理秘書之類的電話,那種隨隨便便拿六十萬打水漂玩的大老闆,不是那麼好見的.”

鍾彌拿起桌上的名牌,唇角短暫一翹,掃了一眼方城道:“這種壞訊息你應該跟你朋友多聊聊,因為如果我拿不回畫,要坐牢的是他,而你是協同犯罪.”

說完鍾彌就拎包走人。

背後傳來方城朋友舌橋不下的聲音:“你這個表妹,人這麼漂亮,說話這麼狠?”

一如方城朋友的預測,即使找上拍賣行,廢盡功夫,鍾彌最後也只聯絡上一位自稱楊助理的男人。

電話屬地在京市。

對方說話少有情緒,是公事公辦的幹練語調。

鍾彌說明自己是章載年的外孫女,那幅畫並非外公真跡,是失竊後被人蓋了外公的章,才輾轉到拍賣行被交易掉的,哪怕溢價,這幅畫她也必須收回來。

“希望您老闆那邊可以配合走一下拍賣行的消檔流程,因為我外公已經封筆很多年,有新作重新被投到拍賣市場這件事對他影響非常不好,如果您老闆那邊還有其他訴求,我們也可以再商量.”

楊助理回覆她:“這個情況我需要跟老闆彙報,具體決定也需要老闆來拿,我做不了主.”

“好的.”

因為在京市得罪過人,又深知京市圈小,鍾彌擔心好巧不巧兩件事湊到一起來,“恕我冒昧,方便問一下您老闆姓什麼嗎?”

“旁,旁邊的旁.”

鍾彌鬆氣:“好的,感謝,麻煩您彙報了.”

對面回覆:“應該的,為老闆處理事務就是我的工作內容.”

隔天早上,鍾彌收到楊助理的回電。

“這幅畫我們老闆一開始就看出不是章老先生的親筆,也不在乎是不是真跡,只覺得很有意思,是買來打算送朋友的,瞭解到鍾小姐這邊的情況,我們老闆也能體諒,願意跟您面談溝通,不過他近期都沒有去州市的計劃.”

鍾彌坐在床上,睡意全然退去:“好的,我今天就可以去京市.”

那邊為難著說:“但具體什麼時候見面老闆沒定,今天恐怕不行,他最近行程比較忙,可能會隨時有空,也可能很長時間沒空.”

言外之意鍾彌聽懂了,隨叫隨到。

有求於人就要有有求於人的樣子,鍾彌好聲說:“沒關係,未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會在京市,時間方面我可以完全配合,只要旁先生有空,請您第一時間聯絡我.”

當天中午鍾彌就簡單收拾行李,坐上了去京市的高鐵。

出站時,天色陰沉,大風颳得鍾彌身上的白色風衣獵獵作響,她墨鏡下的眼睛不舒服地眯起來,太陽穴砰砰跳,有種中大獎的頭疼。

讀大學在京市待了三年,她對這個城市最好的印象就在九月。

天氣晴朗,溫度舒適,天高雲淡,初秋是京市一年之中公認最適合出遊的季節,剛好又臨近國慶,各大戶外景點即使不是週末都是遊客扎堆的狀態。

九月極少見這樣的糟糕天氣。

給她碰上了。

鍾彌壓著白色報童帽,踩著黑色的過膝靴子,拉計程車門之前,她在深色車窗上窺見自己這一身如同奔喪的應景打扮。

司機師傅問她去哪兒?

帶上車門,鍾彌報地點:“京舞.”

到宿舍,鍾彌鑰匙沒用上,因為宿舍門是開著的,她進去放下小行李箱,看到自己桌子邊堆了幾個快遞。

她正在看寄件人,室友何曼琪貼著面膜,抱著一盆洗淨甩乾的衣服進來,她驚道:“瀰瀰,你怎麼回來啦?”

“有點事要處理,你沒去實習嗎?”

說到實習,何曼琪嘆氣,去陽臺晾衣服:“哎,我跟你又不一樣嘍,鄒老師給我介紹的也不是什麼好單位,不打算去了,這幾天在投簡歷,現在在考慮要不要去當模特,聽說能賺很多.”

捏著衣架,用力一抖溼衣的褶,何曼琪一下抖出記性,想起自己剛剛好像失言了。

鍾彌本來的安排是很好,但她現在去不成京市舞劇院了。

她站在陽臺側頭去看,鍾彌蹲在那裡拆快遞,並沒有什麼任何被刺激到的樣子,側臉平靜又漂亮。

“瀰瀰.”

“嗯?”

這些快遞上的寄件人和電話號碼都不是鍾彌熟悉的,她找裁紙刀開啟,發現裡頭是一些香水護膚品之類的東西。

何曼琪期待地邀請:“瀰瀰,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面試模特啊?你條件這麼好,肯定行的.”

“我不喜歡當模特,祝你面試順利.”

“那你實習的事怎麼解決啊?”

何曼琪面露擔心,“那個彭少爺不是說,如果你不答應他,他會讓你沒法兒在京市跳舞嗎?”

鍾彌不當事:“總能解決,大不了不待在京市就好了,”鍾彌把東西拆完,看向旁邊那張空置許久的床位,“這些東西都是靳月送的嗎?”

“嗯,她助理寄來的,估計是品牌送給她,她用不掉才送來給我們的吧,小恩小惠,誰稀罕似的.”

鍾彌見她去浴室揭了面膜,回到自己位置上,拿起一罐大幾百的精粹水往臉上拍,一邊拍一邊表情豐富地說:“瀰瀰你說,她也不跟我們講她傍上了誰,會不會是那種糟老頭子?她不好意思講?怕我們笑話她?”

鍾彌低頭,何曼琪那瓶精粹水和自己手上的這個一模一樣,應該也是靳月送的。

“你又聽誰講的?”

何曼琪一臉天真:“班裡女生都這麼說啊,我剛剛去洗衣房還聽到人說呢,說上個月在羲和古都見到一個地中海跟靳月有說有笑進了電梯.”

“哦,不對,人家現在有藝名了,不叫靳月了,應該是江——近——月——”

鍾彌問:“誰在洗衣房說的?之前隔壁宿舍那個徐凝?”

何曼琪驚到捂嘴:“你怎麼知道?”

鍾彌一笑:“猜的.”

當初靳月由徐凝介紹去做宴會禮儀,徐凝身為學姐,每次拿到日薪都扣一筆錢才發到靳月手上,話裡話外還要靳月拿她當恩人,最後有人當禮儀遇貴人,有人當完禮儀繼續一場接一場當禮儀,如今混得再好,也不過是個擺不上臺面的中介。

這種在漂亮姑娘裡謀利打轉的中介,要說難聽了就很難聽了。

被子很久沒用,鍾彌拆下床單被罩去洗,今晚打算住酒店,忽然想到徐凝已經畢業怎麼會又出現在女宿洗衣房。

“徐凝今天過來幹什麼?”

“好像是她朋友開了模特公司,說福利很好,問我們幾個要不要去,還拿了一些香水小樣來,說是品牌送她的,我沒要.”

何曼琪很小聲地說,“我說靳月送了我們正裝嘛……”

之後徐凝自然是一通陰陽怪氣,怎麼噁心怎麼說靳月。

鍾彌猜得到。

不過,她也有沒猜到的。

今天徐凝過來的時候,還問到鍾彌了,何曼琪說鍾彌不在,不知道開學會不會過來。

徐凝冷哼一聲,衝著何曼琪說:“你們宿舍也真是出人才,一個是真勢利,一個是假清高,絕了,你瞧著吧,鍾彌最後絕對會巴巴跟了那個姓彭的,這種事我見得多了,人家彭少爺今天法拉利明天保時捷的,你當她真的一點不心動?給自己抬價呢!殊不知啊,那些有錢少爺見多了這種假清高的女的,嫌沒意思了,現在人家不追了吧,有她後悔的時候!”

說靳月就算了,何曼琪覺得靳月又是休學又是拍戲,多少沾些傳言的愛慕虛榮,可鍾彌什麼也沒幹,好好的實習機會沒了,說起來還挺慘的。

於是何曼琪就幫鍾彌說了句話:“瀰瀰不是那樣,瀰瀰跟靳月不一樣,她又不缺錢.”

徐凝拍她肩膀,高深莫測道:“曼琪啊,你太單純,你對人能有錢到什麼程度還沒概念.”

這些,何曼琪都沒跟鍾彌說了。

把床單被罩送去洗衣房,鍾彌回來打溼兩張洗臉巾擦去桌子書櫃上的薄灰,隨後收拾起衣服。

何曼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塗指甲油,時不時目光朝鐘彌投過去。

鍾彌很多衣服和包都不便宜。

一個人是否在優渥的環境中成長,無法偽裝,也無法隱藏。

就像收到靳月禮物,她和另一位室友很容易覺得靳月在炫耀,本質上是因為一種不願意承認的嫉妒,因為這些對她們來說是很好的東西,而鍾彌不會。

即使曾經的室友當上了所謂明星,豪車接送,鍾彌毫不嫉妒。

不過何曼琪想,也是,鍾彌不必嫉妒。

因為追她的人也身份不凡,只要她願意,豪車接送,她隨時可以擁有。

何曼琪狀似無意問:“對了,瀰瀰,好像沒聽你說過你家裡是幹什麼的?”

“我媽開了個茶樓.”

“哦,那生意應該很好吧.”

“還行吧.”

鍾彌將近期打算穿的衣服收進箱子裡,不想要還半新的衣服用袋子裝起來,打算送去樓下捐衣箱。

忙到天黑,鍾彌才將自己的床位上下打掃乾淨。

何曼琪見她拿起包和行李箱準備走:“瀰瀰,你打掃這麼幹淨,不是打算在宿舍住嗎?”

“住.”

鍾彌說,“今晚先住酒店,明天太陽好,曬一下被子再睡,不然不舒服.”

“哦,那拜拜.”

“拜拜.”

人從門口消失,何曼琪想起來自己也很久沒曬過被子,也就這麼睡了,她起身從床上拽一角被子聞聞,一股脂粉香,她喃喃:“會不舒服嗎?真嬌氣.”

貴人事多,以前在鍾彌的世界裡是一個很邊緣的概念,直到她被人從三天晾到五天,半點音訊也沒有。

她一度懷疑,那位楊助理是不是忘記有她這號人了。

處理完開學事宜後,她提著包,準備往學校練功房去,想著今天迎新晚會,藝術樓那邊應該沒什麼人。

藝術樓負一樓是倉庫,鍾彌到那兒,幾個帶學生會志願者袖標的男學生正搬東西,幾疊嶄新紅毯捲成厚厚一卷,顯然是有什麼足不沾塵的貴客要來。

這時,一個挽低髻的優雅身影,從旁邊登記室出來,見到鍾彌眼神一亮,走過來說:“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呢,聽鄭雯雯說,你前陣子回校了.”

鄭雯雯是鍾彌另一個室友。

鍾彌沒法說自己這趟來只是處理家中私事,沒有留京的打算,一時沉默。

搬紅毯的幾個男生走之前打招呼,說:“鄒老師,那我們先把東西送去禮堂門口.”

鄒老師應一聲,轉過頭繼續看著鍾彌:“怎麼到校也不跟老師聯絡?”

“有點自己的事在忙.”

鄒老師拉著鍾彌,從藝術樓一路說到大禮堂門口。

京舞的禮堂有年頭了,橫幅紅毯花籃,樣樣件件擺足了也欠些氣派。

門口樑柱的漆是新漆,但舊物件耐不住粉飾,總能在細枝末節瞧出飽受風霜的痕跡來,年年傳言禮堂要換新樓了,雷聲大雨點小,好像始終缺一個飛黃騰達又樂善好施的校友。

鄒老師很委婉地跟鍾彌說,實習那事兒內情她瞭解到了,今天京市舞劇院的某位大領導也會來參觀指導,鍾彌大二就去舞劇院的特別獻禮裡擔任過小組領舞,或許那位大領導對她還有印象。

鍾彌拒絕了老師引薦的好心。

她不糾結這位大領導記不記得自己,只是老師對內情瞭解還不夠透徹,不知道就是劇院的某大領導跟彭家沾親帶故,她才會被掐得那麼死。

七八個排群舞的女學生穿著鮮豔飛揚的民族風裙子,從鍾彌身邊笑鬧而過,即使是布料粗糙,走線做工都經不住細究的表演服,也足夠明媚奪目。

青春本身就已經是最漂亮的東西了。

無花也是錦。

鄒老師語重心長告訴她:“瀰瀰,你還年輕,其實有時候低一低頭,不是壞事.”

鍾彌說:“謝謝老師,您忙吧,我就不打擾您了.”

“鄭雯雯今天也有獨舞節目,不進去看看嗎?”

“不了.”

今天是京市九月最典型的好天,難得沒霾色,落葉木未落,晴時天正晴,因晚會慶典校區暫時對校外車開放,什麼稀罕牌照這會兒在京舞看到都算不稀奇。

今天沒了練舞的心思,從禮堂往宿舍走,鍾彌仰頭,有點為這樣的好天氣遺憾。

她在想,她這樣的人,低不下頭,這輩子大概註定是諸事無成,爛在泥裡不甘心,剛一折騰著冒頭,又瞻前顧後。

她痛思,到底什麼是自由?

剛到女宿門口,有人現身示範。

楊助理給她打電話,說旁先生今天有空。

鍾彌問今天什麼時候。

對面回她:現在。

真自由。

鍾彌詢問見面地址,說自己收拾一下就打車過去。

楊助理說:“旁先生今天在家會客,這邊計程車進不來,還是您告訴我您的地址吧,我安排車來接您,這樣方便些.”

地址發過去。

鍾彌按熄手機螢幕,回了宿舍,換衣服,化淡妝,二十分鐘後再度出現在宿舍樓下。

一件米白色縐紗裡襯正適宜天氣,半高的窄領,脖頸中間是一枚小小的珍珠扣,平口方領的同色系外裙,臂彎裡搭一件淺綠色的薄西裝。

長髮紮起來,耳飾和戒指都是極小顆的珍珠。

秋色裡,生生穿出一抹亮眼春意。

出校門時,鍾彌望天,希望好天氣可以帶給她好運氣,順利把畫拿回來。

去的地方叫璟山,在車子經過一道門衛後,仍朝裡行駛了十分鐘左右才停下。

鍾彌隔窗看見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站在歐式別墅門口。

男人在鍾彌下車後,主動上前介紹自己就是先前跟鍾彌聯絡的楊助理。

鍾彌頷首:“您好,旁先生還在會客嗎?”

楊助理沒有回答,只是伸手臂,為鍾彌引路:“旁先生在等您,這邊請.”

進園區時,鍾彌把自己的位置發給了靳月。

防人之心不可無。

這時,手機振動,靳月的微信回覆彈出來,但此刻沒時間點開看,鍾彌捏緊手機,跟著楊助理去了一樓的會客廳。

熱衷文化收藏的旁先生比鍾彌想象年輕太多,三十來歲,溫潤俊朗,甚至笑起來很有親和力。

鍾彌想,老天從來不公,這些人不僅坐擁金山銀山,偏偏外貌還要脫俗出眾。

這想法叫鍾彌想到另一個人。

她愣了一秒。

面前的男人朝她伸來手:“鍾小姐,你好。

旁巍.”

鍾彌與他淺淺交握:“鍾彌。

很高興見到您,也感謝您願意抽出寶貴時間跟我面談.”

“這邊坐.”

鍾彌剛坐下,旁巍邊斟茶邊說:“謝沒什麼好謝的,但鍾小姐也要做好這次面談結果不理想的準備.”

上好的熟普洱推到面前,鍾彌沒碰,輕聲問:“不理想,是指什麼意思呢?您不願意……”

割愛這兩個字,鍾彌沒說出口,割愛聽起來像放棄什麼珍貴又心儀的東西,那幅畫就是她畫的,這麼說顯得太抬舉自己。

旁巍垂額颳了刮眉梢,一副頭疼樣子,說:“倒不是我不願意,之前我助理應該跟鍾小姐說過了吧,這畫呢,我倒不在乎真跡與否,朋友生日快到了,覺得有趣,買來打算作賀禮的.”

鍾彌靜靜聽著,點頭說:“聽楊助理講過.”

“所以,生日還沒到,也可以另選禮物,畢竟這樣一幅畫也不是很適合當禮物,您朋友和我這幅畫有什麼關係嗎?”

“本來是沒什麼關係,但今天有了.”

鍾彌蹙眉不解。

旁巍道:“今天我這朋友難得有空光臨我這寒舍,他已經看到鍾小姐那幅畫了,一見鍾情,愛不釋手.”

慢悠悠吐出的兩個成語,透著顯而易見的曖昧意味,讓鍾彌忽然開始感到有些坐立難安。

她腦子裡想到了不好的人,思緒不由朝最壞的結果沉淖不返,抵在身側的手,緊捏成拳,拇指挨個按壓其餘四指的關節,一下比一下用力,以此來緩釋內心的壓力。

她思忖許久,然後保持平靜問旁巍:“所以旁先生現在的建議是什麼呢?”

“你得跟我朋友談談,問他願不願意割愛,畢竟東西我已經送出去了,不好再自己張口要回來.”

聽到這個回答,鍾彌面上不顯,心內卻有一絲冷笑。

她猜就是這樣。

旁巍輕鬆翹著腿,瞧戲似的看著她笑,讓鍾彌心裡那根弦越繃越緊,隱隱有斷裂之勢。

旁巍說:“我這位朋友鍾小姐也認識,好巧不巧,他現在就在我家,鍾小姐要不要——”

鍾彌突然起身,很不禮貌地冷聲打斷:“不用了,這幅畫,我不要了,您的朋友真這麼喜歡就拿去吧.”

還沒來得及轉身。

鍾彌只聽背後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那聲音,獨有一種悅耳又從容的秩序感,替她解圍時,有融冰般的乾脆冷意,同她說話時,又如春澗詩意多情。

“真的不要了?不是說對你外公的名聲很重要?”

鍾彌倏然轉過頭。

那人站在數步之外,手上拿著她的畫,眉眼間有種久候故人歸的溫和深遠。

那一瞬,鍾彌有種解凍感。

彷彿動一動,周身就會掉落一層防備的慘白霜稜。

只因此刻沈弗崢的出現,如溫潮漫漶而來。

似來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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