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弗崢要離開州市了。

那天戲散場,得知這個訊息,鍾彌並不意外。

之前那晚逛完陵陽廟街,盛澎問她學校幾月份開學,鍾彌說九月初,但沒說自己在京市得罪過人,身上有點事兒,到時候託同學弄一下開學報名的手續,很可能九月份不會去京市。

盛澎跟她說:“相逢即是緣,京市那邊還攢著一堆事兒,我們明天就得走了,那瀰瀰咱們有緣京市再會!”

說著,拿出手機朝鐘彌晃一晃,“加個聯絡方式?以後好聯絡?”

聽到他們明天就得走了,鍾彌先怔住一瞬,下意識轉去看沈弗崢,嘴上答著盛澎的問題。

“說了有緣再會那就是憑緣分,你不相信緣分麼?加聯絡方式就是手動作弊了.”

盛澎笑著,收了手機說:“好好好,我不作弊,我作什麼弊啊我,我死相信緣分的,再說了,真遇不到,哪天開車路過你們學校門口,我不走了,我蹲著等你還不成嗎?”

鍾彌提醒他,學校保安大叔很嚴,校外車幾乎不讓開進。

盛澎手一揮笑說:“沒事,我跟你們學校的一個領導很熟.”

不知真假,鍾彌沒繼續跟盛澎扯,問沈弗崢:“你們明天很早就走嗎?”

“我不急這兩天.”

沈弗崢說。

一旁沒說話卻一直留心觀察的蔣騅立時應著:“對!四哥跟我們不是一個行程,我跟盛澎先回去.”

這話回答的,讓鍾彌更加困擾了。

不急這兩天的意思,是明天他本來也要走的嗎?如果是,那麼不久前她問他還有下次見面機會嗎?他當時的回答,那個“有”字裡的乾脆,不是無需思考的順應,而是像車子急拐彎變方向那樣迅疾。

她曾覺得第一眼的潦草心動,經不住細究,太膚淺。

可此刻一顆心卻似擱置在沙灘邊,被一息一息的浪潮衝颳得有些莫名發軟。

又會想,這世間。

鏡花水月,哪一樣不膚淺?有些感情,再少見,也不是什麼掘地三尺的礦金,它沒有那種費勁的人為屬性。

更像是倏然而至的極端天氣。

沒有任何兆頭,也不適合期待。

將沈弗崢從戲館門口送走,鍾彌站在傍晚的滿天餘霞中,身後偌大戲館,人越來越少,門口不止他那一輛車駛離,車子紛紛從她眼前開過。

這場景,既尋常又不尋常。

鍾彌走神,覺得有一個詞很適合用來形容這場面,但靈光一現,沒捕捉,之後像一種應激遮蔽似的,無論怎麼也想不起來。

思緒胡亂遊走之際,鍾彌撿起一樁差點忘了的事。

答應了某人算命胡說,還沒做。

-次日上午,天氣預報說有雨。

高樓頂端籠著將雨未雨的灰青厚雲,浮塵積在馬路邊,計程車一開過,薄灰飛起,窗外可見度立時大打折扣。

記憶裡,為了應付換季,州市每年夏秋接駁都是這種潮與躁反覆掐架的狀態。

鍾彌坐在去酒店的計程車上,電臺聲裡插播一則今日天氣預報,女主播用甜美到失真的嗓音說著,未來一個小時內州市可能出現大範圍降雨,提醒市民出行帶傘,司機注意行車安全。

之後轉至音樂頻道,主持人繼續剛剛的月末盤點,播放八月份最熱門的十首網路歌曲,口水歌的旋律很抓耳,說不上難聽也誇不出任何特色,歌詞重複率高,就那麼點愛情疼痛,隔靴搔癢地寫,翻來覆去地唱。

沒什麼意思。

繞過環島,酒店堂皇的門廳位置好幾輛車在排隊。

鍾彌沒跟在後面等,讓師傅在花圃邊將自己放下,步行一小段進入旋轉門。

因為之前沈弗崢和酒店前臺打過招呼,鍾彌只需要去問,就能知道他的去向。

但還不等鍾彌提著手袋,走向前臺,就在另一側的咖啡座裡發現了沈弗崢。

倒也不是先看見他。

不算近的距離,他穿著淺色衣服,面前放著白色的杯子,稱不上光彩熠熠,但他的座位旁邊站了一位盛裝打扮的女人,比他本人吸睛得多。

深v裙,長卷發,盤靚條順的好身材,拘謹又帶些嬌羞的模樣,正跟沈弗崢說著話,內容聽不清楚。

鍾彌去觀察沈弗崢。

他面色如常,倒也回應,只能憑他嘴唇的動靜,推測出他的話很短。

但無法看出喜怒。

鍾彌聯想到那次在這家酒店的露臺,徐總給他點的那根菸,被他只用手指夾著,煙氣漫開,一圈圈徒勞糾纏他指骨,不得半分眷顧,最後自燃殆盡。

想到這兒,鍾彌停住正在走近的腳步,往酒店落地窗外看了一眼,天色好像更陰沉了些。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下。

她攥了攥拳,正轉頭打算先回避時,背後傳來一道熟悉的男聲。

似迫近的雨氣。

遠遠的,就能叫人感受到,併產生關於他的想象。

“鍾彌.”

被點名的人腳步頓住,下一秒,慢慢轉過頭來,落落大方露出一個淺淺笑容同他說:“我看到你有朋友在,怕打擾到你們,打算等會兒過去.”

那個女人比沈弗崢還著急,立馬識趣地解釋:“不不不,我稱不上沈先生的朋友,之前徐總介紹我過來,給沈先生當過導遊.”

不過也就當了小半天。

當時介紹她過來的徐總將她往沈弗崢面前大力推薦:“您之後有需要直接聯絡小簡,您放心,小簡她啊什麼都懂.”

電話她主動留給了沈弗崢司機。

但之後一次都沒人聯絡她。

今天她提著精緻伴手禮過來,話也說得很討巧,說那天之後,沈弗崢都沒有再聯絡她來當導遊,她回去想了想,可能自己之前的工作沒做好,日後一定會多多的學習精進。

“聽說您最近要離開州市了,我準備了一點小禮物,是州市的特色點心,雖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但是要攢齊這八樣也挺不容易的,我昨天下午排了一下午的隊,一點小小的心意,當給您這趟州市之行劃一個還算有意義的結尾.”

沈弗崢微微點了一下頭,不冷不淡地回說了句謝謝。

鍾彌就是這個時候來的。

沈弗崢看見她像撞破什麼事似的轉身,鬼鬼祟祟又有點落荒而逃的意思,他指尖輕輕敲著杯子,等她一有邁步的兆頭,就立刻喊了她一聲。

現在那位資深導遊跟鍾彌解釋,話不知道是不是在學鍾彌,但可以確定,她沒有鍾彌那種表示不在乎的精髓。

“沈先生,這位小姐是您朋友吧?那我就不多打擾您了.”

隔了兩秒,鍾彌聽見沈弗崢的回答。

“她算你半個同行.”

鍾彌看過去,與他對視。

那人明明歪斜著身子,撐手支著下頜,卻仍給人一種端矜之感,彷彿這樣的人,生來就存在於某種秩序中,穩定從容,跟戲弄這類詞不相關。

可細細回憶,這人跟自己第一次見面說的話就透著逗弄的意味。

——鍾小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怎麼會沒有可講之處。

可她從沒有察覺。

人走了,鍾彌還呆呆的。

沈弗崢抬抬下巴,讓她坐。

鍾彌放下包,坐他對面的絲絨沙發,服務生過來問詢她需要喝點什麼。

鍾彌答:“一杯檸檬水就好.”

眼睫一垂,她便瞧見桌上那份精心準備的點心禮盒。

剛剛鍾彌過來,看過那位資深導遊的正面,很漂亮,但五官不容易記住。

因為這種身材好到男女通殺的美人,女人味太足,穿深v緊身裙站面前,深谷幽壑,暗香盈盈,只看臉實在浪費。

鍾彌作為同性,都不止欣賞了臉。

“你之前說有人給你介紹的資深導遊很無聊,我還以為是年紀很大的那種,所以你不喜歡,沒想到是這種——資深.”

那個“深”字,被咬得音稍重。

然後她便很自然想起他之前說的話,面對這種玲瓏浮凸的美女,他居然說人家無聊,還做了形容,外國人講唐代史。

沈弗崢輕翹唇角,彷彿她說了無比可愛的話。

那笑容讓鍾彌有些坐立難安,她微微側過頭,去看桌上放點心的小盒子,仿食盒的包裝,蓋子透明,能看清裡頭的擺樣兒。

鍾彌慚愧,至今她都沒有耐心去排隊給什麼人一次性買齊這八樣東西。

“真用心.”

此刻彼此之間如有一絲安靜,那種道不明的曖昧就會像菌群落進培養液裡,一發不可收拾地擴散。

所以鍾彌平淡地繼續說著:“這種資深導遊,別說是引經據典,上下五千年,就是照本宣科,讀遊客手冊,也不會讓人覺得無聊吧.”

沈弗崢反問她:“是嗎?”

鍾彌也反問他:“不是嗎?”

沈弗崢沒有表情幅度,而她說的時候微瞪眼,有點兒稚氣較真。

這種廢話往往沒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

於是鍾彌說:“你的喜好還挺難琢磨的……”其實她想問的是,那你覺得什麼樣的人才不無聊?但沒必要了,因為她覺得沈弗崢能聽懂話外的意思,繞與不繞,他都聽得懂,就像那位資深導遊臨走前還要說一句“您之後來州市,需要導遊的話,還可以找我.”

但應與不應,是兩碼事。

不止那位資深導遊。

她忽然覺得自己在這個男人面前一舉一動也都太透明瞭。

她也從來沒遇見過,像他這樣的男人。

外頭下雨了。

雨點落在窗上,因自身單薄,無法乾脆下墜,動彈不得地覆在一層透明玻璃上,被動成一枚標本,被人觀察。

服務生給她端來一杯檸檬水。

鍾彌伸手,略扶住杯壁道謝,也是這個角度,她看見對面沈弗崢的杯子裡泡的茶。

是茶湯清碧的六安瓜片。

“你喜歡喝這個?”

沈弗崢回答:“以前沒喝過,那次送你去寶緞坊拿衣服,店裡的人泡了一杯給我,味道很好,我很喜歡.”

他泡茶的杯子是咖啡杯,鍾彌望周圍,確定了這的確是個西式的咖啡座,陳列櫃上咖啡豆品類很多,但不像隨便能拿出六安瓜片的地方,她很好奇:“誰幫你用這個杯子泡的?”

“我問他們有沒有這種茶,他們叫我稍等,然後就這麼拿來給了我,我沒那麼愛喝茶,用什麼杯子,也沒那麼多講究.”

鍾彌低聲說:“還挺稀奇.”

帶優雅手柄的咖啡杯裡泡六安瓜片。

“稀奇不好麼?”

他淡淡說著,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面朝落地窗外看雨。

大雨時的天光是瞬時變動的,明暗閃接雖然並不明顯,但只要留心觀察,還是可以看出幀與幀之間的光影差別。

幀,聽起來像是電影名詞。

她意識到自己在美化。

就像所有離別,人們總覺得離別具有脫離日常的詩意。

而詩行詞篇裡,離別往往是相思的上闕。

鍾彌低下頭,也去捧杯子喝水。

唇舌經由檸檬水一番潮潤,她抿一抿,微微的酸,似攢出一點可供濫用的勇氣,問對面那個人:“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新鮮?”

沈弗崢放下杯子說:“你這話也很新鮮.”

也。

鍾彌瞭然。

她去翻自己帶來的包,拿出一個小盒子,開啟,取出其中的東西,放手心裡,攤到沈弗崢面前。

“你不是讓我幫你看手相嗎?我幫你算過了,你命犯孤星,易遇邪氣,小桃木是辟邪的,這個無事牌送給你.”

沈弗崢從她手心收過來。

這種耐得住年月的木料都很有靈性,新有新的樣子,舊有舊的樣子,痕跡無法說謊,他手上這個顯然是後者。

沈弗崢複述她的判詞,命犯孤星,嘴角隨即彎了彎,他好笑地問她:“看手相都不需要我把手攤開嗎?”

鍾彌面不改色:“都說了我全憑胡說,哪需要那麼多依據啊.”

他笑容更深。

東西是個掛件,但無事牌沒什麼花哨紋路,只要料子好,也不那麼講究設計和雕工,沒什麼賞玩意趣,圖個意頭好罷了。

可沈弗崢卻提著編繩,前後翻面,仔細打量,彷彿拿到出土文物似的在慢慢研究。

鍾彌卻不想再多待。

“你今天走,我就不送你了,本來我們也沒熟到那種程度,我先回家了,祝你一路順風.”

她說著拿包起身。

沈弗崢留她:“我下午走,中午一起吃頓飯?樓上就有餐廳,本地菜做得還不錯.”

鍾彌得承認,他簡單的一句話就具備拉扯的力量,她甚至不知道他說的“下午走”和之前說的“不急這兩天”,是否都是臨時起意的一句更改,挪動的腳步就像被牽引住一樣。

但鍾彌知道,他做這樣的決定很簡單,甚至沒有半絲猶豫糾結。

他太遊刃有餘。

這種遊刃有餘太超綱,甚至推翻了鍾彌對遊刃有餘這四個字的認知,她曾以為遊刃有餘是一種靈活,實際上,最好的遊刃有餘是讓人察覺不到靈活。

只是自然妥帖,無法反駁。

但是可以拒絕。

所以鍾彌搖頭說:“不了,沈先生自己享用吧.”

有時候電影不上不下放到後段,即使此刻劇情的懸念無比吸引人,看垂死掙扎的進度條也該知道,這故事要爛尾了。

沒有什麼空餘再去發展了。

沈弗崢沒有強迫她,或者再出言挽留什麼,他一直很尊重人,只一邊拿出手機一邊跟鍾彌說:“外面在下雨,我讓老林送你。

帶傘了麼?”

這酒店附近的確不怎麼好打車,尤其是大雨天。

鍾彌看一眼自己的包:“帶了.”

“那就好,再等一會兒,老林馬上就來.”

從酒店門口往外走那段路,即使撐著傘,也擋不住雨氣蔓延。

沿著環島路,老林將那輛掛京a牌的黑色a6緩緩開近。

關於這車,關於這車主人的種種,鍾彌腦子裡像短時間速播了一段紀錄片,毫無旁白,畫面快速疊換到目不暇接。

最後停在這個潮溼的青灰雨天。

雨點在傘面上敲得噼裡啪啦,今天穿裙子是錯誤決定,小腿早被掃溼,一片裙角溼透粘在腿上。

手指抓緊傘柄,她覺得自己就像死死撐著這張薄布的纖細傘骨,既虛張聲勢,又難堪風雨。

或許是不甘心。

有些有因無果的相逢,不是豔遇卻勝似豔遇,鍾彌想,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她可能得花點功夫才能把這個男人淡忘乾淨,所以也不想當那個被輕易拋諸腦後的人。

臨收傘上車前,她忽然回眸說:“你這車牌,是我生日.”

沈弗崢站在車邊,朝鐘彌望過來,他面容隔著茫茫雨霧看不清明,但鍾彌聽到他的聲音,在這暴雨天裡突兀的溫柔,應著她的話說。

“是嗎,那鍾小姐同我有緣.”

–傍晚雨停。

天色漸暗,路面依舊潮溼。

從酒店回來後,鍾彌下午睡了長長一覺,但多夢,導致睡醒了也不太精神,走到戲館門口,腦海裡跳脫一瞬,她停下腳步。

她想到某個畫面,戲散場後送走沈弗崢的車子,她久久站在戲館門口,努力想一個形容詞,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此時此刻,她微微仰頭看馥華堂的招牌。

終於想到那個詞了,心裡卻隱隱難受。

原來是曲終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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