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氏難產而死,是橫死,且家中還有長輩,她的喪事不易大辦。

但謝嘉樹並沒有遵循這個舊例,一來是兩人夫妻多年,二來是為了幾個孩子,三來也是給漕幫洪家的體面,他竭盡所能的將洪氏的身後事辦得隆重。

主人用心,下人們便會更加賣力,沒用多久,靈堂便佈置妥當,棺材也運了來。

棺材木是洪氏的陪嫁,上好的楠木,雖不是極品金絲楠,但以平民的身份而言,用這種品相的楠木已是非常難得了。

一個月前,洪氏出了意外,她跟謝嘉樹商量了一番,請了幾個手藝極好的木匠,將那楠木解開做了棺材。

這棺材做得很是精緻,雕工、款式都是上品,只是因為時間倉促,才剛剛上完三遍漆,洪氏便去了。

望著這嶄新的棺材,謝嘉樹心緒翻滾,眼淚再次流了出來:唉,他的娘子真的去了。

拿袖子擦了擦淚,謝嘉樹擺了擺手,示意下人們將棺材抬進靈堂。

他看完了棺材,下達完指令,便立刻換上喪服趕往城中的城隍廟去設祭、哭祭。

另一邊的產室裡,洪氏已經被收拾妥當,因生產而凌亂的頭髮梳得整齊,髮髻上插著洪氏最喜歡的整套赤金累絲首飾,臉上畫了濃濃的妝,掩住了她慘白的面色和沒有血色的唇瓣,雙手微微疊放在身前,腕子上各套著幾隻她生平常帶的赤金嵌紅寶石的鐲子,口中也按照喪儀給塞了一顆拇指頭大小的珍珠。

重新裝束完,洪氏看起來比方才好了許多,至少不是那麼嚇人了。

不多會兒,婆子們按照程式為洪氏小殮,即用綠綢將屍身自腳下開始包裹起來,連裹三層,最後再用白綢包裹。

裝殮完畢後,用門板抬著入了靈堂,停在正位,屍身下面鋪上錦褥,上面覆著紙被,前側安放香案,並在香案上點起一盞隨身燈。

隨身燈又名‘引魂燈’,在古代的時候,但凡有喪事,人剛死的時候,都要點一盞引魂燈,用來幫助亡者魂靈往生轉世。

洪幼娘沒能找到新生的二少爺,很是沮喪,想了想還是去段氏跟前扮演孝女。

來到段氏暫時休息的廂房,洪幼娘並不敢多說話,她時刻牢記楚姨娘的話,深知段氏是個有手段的人,一般的小花樣在她面前根本就不夠看的,與其跟段氏耍心眼兒,還不如老老實實的裝孫子,或許段氏看在她‘老實’的份兒上,不會苛責與她呢。

默默的站在段氏身邊,洪幼娘不停的用沾了薑汁的帕子按眼睛,以時刻保證她的雙眼紅腫且充滿淚水。

“……”靜靜流了好一會兒眼淚,段氏才似是剛看到洪幼娘一般,啞著嗓子問道:“你方才去哪兒了?你姐姐去了,謝家忙著喪事,咱們雖是摯親,可也是謝家的客人,不可胡亂走動.”

說到後面,語氣愈發嚴厲,已經隱隱有斥責的意味兒。

洪幼娘下意識的心裡一顫,不過她還是乖乖的挪到段氏身前,低眉順眼的回話:“回母親的話,兒、兒剛才瞧著下人們有些慌亂,便想幫姐姐分擔些什麼,猛地記起二少爺身邊只有一個奶孃照顧,唯恐下人們照顧不周,怠慢了二少爺,所以就去東廂房瞧了瞧——”話還沒說完,洪幼娘便被段氏狠戾的目光嚇住了,緊張的嚥了咽吐沫,她不敢與段氏對視,虛浮的目光四處漂移。

“哼,你真是‘有心’了,”段氏冷哼一聲,心裡忍不住暗罵:果然是個不安分的,竟然也打起了她那個可憐的小外孫的主意,真和她那個賤婢親孃一個德行,賤婢生的小賤種,就是賤!洪幼娘被這一記冷哼驚得心裡直哆嗦,她用力咬著牙,才忍住了跪下的衝動。

好一會兒,她才訥訥的說:“女兒、女兒只是時刻牢記姐姐的吩咐,前兩日與姐姐說話的時候,姐姐、姐姐還反覆叮囑、叮囑女兒,說以後、以後若是有機會,定要女兒保證好好伺候大少爺、大小姐和小少爺.”

洪幼娘越說越順溜,反正那日她與洪氏閒聊的時候,屋裡只有她們姐妹兩個,洪氏到底說了什麼,還不是她這個唯一當事人說了算?再者說,洪氏最後那一指太有說服力了,現在幾乎所有人都預設她洪幼娘將嫁入謝家東苑做繼室,就算此時她說些稍稍逾矩的話,段氏也不會真的太計較。

經過這些日子的觀察,洪幼娘算是看清了,自己嫁入謝家,是洪氏的一廂情願,可以說,在讓洪幼娘進門這件事上,洪氏比任何人都積極。

就算洪幼娘言語間有所疏漏,段氏也不會取消這個計劃。

因為這件事是洪氏臨終前唯一的心願,段氏作為最疼愛女兒的母親,斷不會拂了女兒的心意。

想到這些,洪幼孃的底氣愈發足了起來,腰桿子竟也不知不覺的挺了起來,目光拔高與段氏平視。

殊不知她的這些表現,全都看在了段氏的眼中,只見段氏一雙腫成桃子的眼睛微微眯著,掩住了眼底流動的精光。

“很好,既是你姐姐的吩咐,你就要牢記在心,”段氏拿帕子按了按鼻下,淡淡的說:“好了,我這裡不必你伺候了,你下去吧.”

“是,女兒告退!”

洪幼娘早就不想站在這裡當丫鬟了,聽到段氏的話,如蒙大赦,匆匆行了個禮,便轉身離去。

今天發生了太多的事,背地裡,她還親自動了點手腳,洪氏雖不是她親手掐死的,但她的死總歸與她有關,頭一次弄死了人,她很是不安,如今被段氏那仿若探照燈一樣的目光審視了一番後,她愈發心虛,急需有人開導一二。

而那個開導她的最佳人選自然是楚姨娘。

快步走出東廂房,洪幼娘想立刻尋找親孃談心,不想迎頭便碰上一行人。

走在頭裡的是個六十來歲的老婦,穿著絳紫色對襟立領緞褙子,花白的頭髮隨便挽了個髻,只用一根赤金赤金壽字填青石簪簪著。

這婦人的極為消瘦,個頭也不高,遠遠看著就是個普通的老婦。

但洪幼娘卻不這麼想,洪元娘死了,謝家算是喪家,而這老婦卻不換素服、頂著赤金的首飾就往裡闖,單看這行頭,就知道來者不善。

洪幼娘瞧著老婦一行人,腦中努力想著謝家的大小主子和來往頻繁的親戚,最後當她看清那人的面孔時,不由得嚇了一跳——“鬼呀~~”若不是還有一絲理智提醒她,洪幼娘險些將心底的驚呼喊出來。

說實話,作為一個從無神論的過度穿來的人,她不應該在大白天就生出這樣的懷疑,實在是、實在是面前這老婦的面容太可怕了。

一張巴掌大的臉上,不見半點兒肉,仿若一粒風乾多年的核桃皮,歲月留下的痕跡溝壑縱橫,一雙細長的眼睛沒有半分生氣,空洞而無神,若不是看到她還能走路,人們定會以為她是一具屍體。

然而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這張滿是褶子的臉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刀疤,刀疤非常多,形狀各異,連鼻子上都有。

看著刀疤的形狀和顏色,估計受傷足足有三四十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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