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婆子一邊煽風點火,一邊注意桑葉的表情。

她也就能觀察得出桑葉的情緒,換成桑葚,可不敢這麼踩著底線挑釁,在桑葚那,根本不知道他的底線是什麼,小小年紀陰得很。

桑葉不待見親媽,全大隊都知道,她最聽不得什麼,吳婆子更是知道。

吳婆子對付不了王新鳳和桑大壯,總要找補點回來。

桑葉這暴脾氣,受不得激,回去鬧一鬧,也能讓王新鳳愁一愁,王新鳳不好過,她就高興。

吳婆子想得很美,眼見桑葉臉色難看起來,趕緊溜,桑葉這個怪胎,力氣大得很,她一把老骨頭可不經錘。

吳婆子跑了,桑葉沒追,她嘴裡說著不在意,心裡卻很在意。

她知道吳婆子的話不可信,但偏偏遇上這事,她總會被憤怒取代,失去理智,被牽著鼻子走。

小弟們戰戰兢兢的站在一旁,不知道該怎麼辦。

虎子偷偷往前挪了兩步,試探道:“葉子姐,考上大學是光榮的事,以後嬸子畢業了,就能有工作,有工作就能分房,分房了就能接你們去城裡了,隔壁柱子他爹就是,柱子現在都成城裡人了,可牛了。”

“不過柱子他爹沒分房前,柱子和他媽都住在鄉下,城裡沒吃沒喝,分不到口糧,去了只能餓死,所以,你別急,等嬸子分房掙著錢了就好。吳婆子就是嫉妒你,故意說的難聽的話,咱不理她就是。”

桑葉垂著眸,沒有理會虎子,小臉陰沉得可怕。

她不信吳婆子的話,但這些話對她影響很大。

一把扔掉魚竿:“不釣了,回家,你們也都趕緊回去,不準在這玩,聽到沒有。”

也不管蘿蔔頭們聽不聽,桑葉抬腿就走。

鼻涕蟲們面面相覷,李寶蛋問小虎子:“葉子姐不會回去鬧吧?”

小虎子癟癟嘴:“我哪知道,趕緊的收拾東西回家,要是我們不聽葉子姐的話,以後別想一起玩了。”

蘿蔔頭們一聽,趕緊收拾東西回家,半刻鐘不耽誤。

桑葉埋著頭,悶聲往家走,想到榆枝可能會不聲不響的離開,心裡就直噴火,還有莫名的恐慌。

火氣越來越大,越走越快,直接和抱著包袱的榆枝撞了滿懷。

桑葉瞧著是榆枝,迅速收了力道,榆枝還是踉蹌了好幾步,手裡的包袱也掉了。

桑葉看著地上的包袱,頓時什麼理智都沒了,她真的要走,真的要不聲不響的走,連說都不跟他們兄妹說一聲。

榆枝沒有看到桑葉的神情,桑葉風風火火的性子,她都見慣不怪了。

彎腰去撿包袱,順便詢問:“葉子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

早?

確實早,所以壞了她的好事是嗎?

一步上前,扯過榆枝手裡的包袱,扔到了門外,剛準備進來的桑葚身上。

桑葚……

榆枝愣了愣,對上桑葉因為憤怒而漲紅的小臉,微微擰眉:“葉子,你怎麼了,是不是誰欺負你了,別生氣,跟媽說,媽給你討公道去。”

桑葉嗤了一聲:“你有空嗎?”

“有啊,我這會沒什麼事。”

“有,你包袱都收拾好了,還能有空管我的事?你這麼有空為什麼連跟我們說一聲的時間都沒有?”

桑葚抱著懷裡的包袱,眉頭微蹙,他回來的路上聽到不少人議論,說通知書下來了,其中有自家這位。

還說因為通知書的事,鬧了好一會,他也沒聽全乎,就急匆匆回來了。

所以,這包袱……

屋子裡王新鳳和桑大壯聽到動靜出來,看所有人都站在大門口,一臉莫名:“怎麼了,怎麼在門口說話,大冷的天。不冷啊,趕緊進屋吧。”

沒有人回答王新鳳的話,榆枝覺得桑葉情緒不對,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拉桑葉的手,被桑葉躲開了。

榆枝也不勉強,輕聲道:“葉子,是不是聽了什麼話誤會了?怎麼回事你跟媽說,咱不生氣好不好?”

桑葉冷笑:“有什麼好說的,還有什麼好說的?你一拿到通知書,就把包袱收拾好了,準備拋夫棄子回城了,還有什麼可說的?要不是我今天提前回來,你是不是都坐上車子出了雲關縣了?”

“那可真是抱歉,阻了你的青雲路,礙了你的康莊大道。可怎麼辦呢,誰讓你生了我們,是你自己要生的,不是我讓你生的,我這個野種礙著你的事了也是你自找的,你活該。”

“啪……”

桑大壯一巴掌下去,打得桑葉踉蹌幾步,倒在地上,嘴角都磕破了。

“葉子,”王新鳳嚇得臉都白了,推開桑大壯去扶桑葉。

桑葚也忙過去拉,漠然的小臉繃得死緊,對桑大壯這一巴掌,也心存怒氣。

桑大壯更是怒不可遏,森冷兇狠的瞪著桑葉:“道歉,給你媽道歉。”

桑葉憤怒的推開王新鳳和桑葚,自己站起身,怒視桑大壯和榆枝:“我為什麼要道歉,我憑什麼道歉,我說錯什麼了?”

“她自己說的,她後悔生了我們,要是重來一次,她絕對不會讓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我們是她的累贅,是絆腳石,是不該存在的孽債,所以我們是孽種,是野種,是她一輩子的恥辱,我有說錯嗎?我有嗎?”

“你們就知道護她,為什麼要護著她,她有什麼臉讓人護著?她不配。她都不要我們兄妹了,我憑什麼還認她做媽,她不是我媽,我沒有媽,我就是個父不詳的野種。”

桑葉幾乎是聲嘶力竭吼出來的,吼完就跑了。

王新鳳想追,可見榆枝渾身顫慄,臉色慘白的樣子不放心留了下來。

“小葚,快去看著葉子,別讓她做傻事。”

桑葚漠然的看了眼榆枝,轉身離開。

榆枝抬手,一巴掌狠狠的扇在了臉上,臉頓時就腫了起來。

“媳婦。”

“枝枝。”

王新鳳桑大壯驚得不輕,忙拽住榆枝的手。

桑葚擰著眉回頭,對上榆枝紅腫的臉,眉頭擰得更緊了。

榆枝雙目赤紅,空洞卻又痛苦的看著桑大壯和王新鳳。

“是我說的,那些話是我說的。”

是在兩個孩子再一次整了崔雪,崔雪惱羞成怒,為了挑撥他們母子關係,告訴她原本有個回城的機會,卻因為她有了孩子,無法獲得資格時說的。

那段時間,兩個孩子經常惹她生氣,她身心疲憊,被崔雪一激,就口不擇言,說了那樣的話。

說完就後悔了,沒想到會讓孩子聽了去,還記了這麼多年。

她怎麼能說出那樣的話呢?怎麼能?

榆枝顫抖著手,緊緊拽住王新鳳和桑大壯,喉頭哽咽得難受:“媽,大壯,他們是我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啊,是和我最親近的血脈至親啊,是我用命護住的珍寶啊,我怎麼能說出那樣的話呢?”

“媽,我怎麼了?我到底怎麼了?我是瘋了嗎?媽,你告訴我,我到底怎麼了……噗……”

溫熱的鮮血,噴了王新鳳桑大壯甚至桑葚滿臉。

王新鳳桑大壯差點嚇瘋,抱著榆枝往公社狂奔。

桑葚沒動,白皙的指尖微微顫抖,摸了摸臉上的血,垂眸看著落在雪上的紅,如盛開的紅梅,十分刺眼。

原來,這就是血的溫度嗎?燙得灼人。

手裡的包袱開了一角,裡面是他奶的舊棉襖。

桑葚自嘲的想了想,原來,不是要離開的包袱啊,這是要送給誰呢?應該是周婆婆吧。

不知道什麼時候,天上又下起了雪,洋洋灑灑,地上的紅,很快被掩蓋。

說好的請客自然沒辦法進行,這個年,自然也沒辦法安生的過。

榆枝在醫院昏睡了三天三夜,桑大壯不眠不休的守了三天三夜,寸步不離。

三天三夜,好似三個世紀那麼漫長,桑大壯看起來像是老了十歲。

榆枝一睜眼就樂了,她男人老了的樣子,應該就是這樣吧?可憐的傢伙,明明比她還小一歲,怎麼就老成這樣了呢?

桑大壯看榆枝睜眼,鬍子邋遢的大黑臉瞬間佈滿柔情,大顆大顆的淚珠從銅鈴似得眼睛裡落下來,差點把榆枝淹死。

榆枝無力的側頭躲了躲:“鹹的。”

桑大壯忙輕輕柔柔的給榆枝擦乾淨,又小心翼翼的把榆枝摟進懷裡,老大一個漢子,哭得直抽抽。

榆枝想抬手摸摸男人的臉,卻沒勁,只能輕輕蹭了蹭,虛弱的笑著:“別怕,我還活著,我會好好活著的。”

榆枝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上輩子那樣艱難,她都活了好幾年,這輩子也一定可以的,她會活得更努力,活得更久。

桑大壯哭得更兇了。

門外,王新鳳抹著淚,關上病房門,把空間留給小兩口。

蹣跚著,走到走廊上的座椅上坐下,這幾天,王新鳳也像是老了十歲,挺直的背脊,已經微微彎曲。

桑葚桑葉想要扶她,被王新鳳拒絕了,兄妹倆心裡難受極了。

王新鳳看著空曠冰冷的醫院走廊,視線又落在神情不一的兄妹倆身上,悠長一嘆。

“那年,你們媽生你們的時候,我和你們爸,也是坐在這樣的走廊裡,擔憂,恐懼,無助的看著手術室的大門,你們媽,就在手術室裡,和死神搏鬥。”

“你們外公外婆都是有能耐有文化的人,他們就你們媽一個孩子,從小捧在掌心裡寵著護著,十六歲前,你們媽都是保姆照顧,十指不沾陽春水,錦衣玉食的大小姐,學的都是琴棋書畫這些高雅的東西。”

“十六歲時,家裡突遭變故,還沒來得及從失去父母的悲痛裡出來,就被迫匆忙下鄉,開始適應艱苦繁重的生活,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還是個孩子的她,可以想象內心有多煎熬。”

“在家時,她過的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貴生活,來了這,不但要洗衣做飯,還要下地勞作。短短几天時間,白嫩的雙手,就長滿了血泡,嬌弱的身子,更是虛得一陣風就能吹倒,是真造孽啊。”

“雖然生活的落差很大,但她一如竟往的陽光,善良,帶給身邊所有人生的希望。她沒有埋怨生活的不公,沒有怨恨世道不仁,仍舊積極樂觀面對一切,把笑帶給身邊人,把痛留給自己。”

“你們不是一直好奇我為什麼會這麼護著你們媽,疼著她嗎?你們說她不值得,那是你們不懂。你們要知道,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即便有,那也是因為她值得。”

“那年也是大雪的天,你們爸還沒認識你們媽,就整天在外瞎晃,有時候十天半個月都不回家,家裡沒柴火了,我只能自己上山砍。”

“那天運氣不好,山外圍的柴火都被砍沒了,只得往裡走,也不知道哪個缺德鬼在雪底下弄了個陷阱,我一不小心就踩了進去,扭了腳,痛得我半天沒緩過勁來。”

“我和你們爸在村子裡的名聲你們也知道,那些人不待見我們,即便看到我快凍死了也沒人搭把手。是你們媽聽到我的喊聲,跑來救的我。她想找人幫忙,可其他人都不樂意,她只能自己一個人救。”

“她那小身板,可費了不少勁,我那時候比現在還重,你們媽卻比現在還瘦,小小一個,馱著我雙腿直顫,我瞧著都不忍心。”

“我讓她放我下來,她死活不同意,我問她不怕我們母子倆嗎?她說不怕,不管別人嘴裡的惡人有多惡,只要沒有傷害過她,那個惡人,在她這裡,就是普普通通的人,一個不傷害她的人,又怎麼能稱之為惡人呢,所以她沒必要害怕。”

“你們或許無法體會這句話的分量,但它帶給我的,是震撼,誰想做惡人呢,誰又天生是惡人呢,誰又真的願意孤立無援,受人排擠呢?”

“我寡母帶著遺腹子想要在世間立足,不惡不行,可人人都只看到我的惡,看不到我的苦,只看到我行惡,看不到我為什麼行惡。他們用最大的惡意揣測我,對我們避之不及,我又何嘗不難過。”

“是枝枝這句話,讓我得到了溫暖,也終於釋懷,想明白,被孤立錯的不是我,是別人心懷惡意。此後,我不再在意別人的看法,不再為別人的閒言碎語而難過,真正做自己,讓自己快活。那些不願意理解你的人,沒必要費心思讓他們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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