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二年,三月初六,上午時分。

三月其實已經入春,本是萬物初生之際。

但是此時的太平寨和青山關之間卻仍然是寒冷非常,積雪未消。

不過好訊息是,數日以來,都沒有什麼風雪,天氣都頗為明朗。

冷陽高照之下,太平寨的內外四下,入目之處無數火紅色的旌旗在勁風之中鼓盪。

風雪已息,雲散霧消,天地之間一片清明,毫無阻礙。

只一日的時間,無數的營壘便已經拔地而起。

此時此刻,太平寨的周圍一帶滿是散佈的營壘。

營壘之上無數火紅色的旌旗招展,昭示著營壘之中守軍的身份。

一面面日月旗招展,一方方鑲龍旗飄搖。

獸旗搖曳,大纛屹立,六丁六甲的神像在勁風之中鼓盪跳動,恍若真的降臨了凡間一般。

無數的火紅色的旌旗在勁風之中翻騰,恍若燎原的大火。

而與之對立的則是四色旌旗組成,依據青山關兩側所在的山嶺,環繞排布而成的層層堡壘。

數萬清軍分列於四面八方,恍若天上的繁星一般散落在四方,拱衛著青山關。

青山關的山道之上,擠滿了預備出關車駕和牛羊,還有被擄掠的百姓。

那些被繩索綁縛在一起的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如同行屍走肉一般,被驅趕著盲目的向前。

孫傳庭緩緩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鏡,遠處山道一切的景象全都被他盡收於眼底,他的神色陰沉的可怕。

孫傳庭的眼神晦暗,語氣清冷,沒有憤怒,也沒有顏色。

只有熟悉的孫傳庭的人才知道,這是孫傳庭憤怒到了極點以後的外在表現,殺意已經充斥在了孫傳庭的內心。

陳望站在孫傳庭的身側,按刀而立。

與曹文詔、曹變蛟、祖寬、賀人龍、劉光祚五人站在一起。

低沉的角號聲自遠方緩緩升騰而起,孫傳庭也在此時緩緩的轉過了身來。

陳望微微垂首,他跟隨著祖寬、劉光祚兩人站在孫傳庭的右側。

在解濟南之圍時,祖寬被孫傳庭徵調入軍,而後便一直跟隨在軍中,並沒有加入關寧軍的序列。

劉光祚是原保定的總兵,內閣首輔劉宇亮出京督師之後,便一直受劉宇亮節制。

但是劉宇亮不知兵事,而且也無膽氣,帶領著軍隊追到武清便不敢再追。

孫傳庭看不上劉宇亮的行徑和本事,於是便上疏讓劉宇亮留守武清,不再參與之後的戰事。

不過劉宇亮麾下的那些將校和精兵自然也都被孫傳庭一併調走。

劉光祚作為保定總兵,自然是也被平調入軍。

清軍入關以來,橫行保定,劉光祚作為保定總兵卻不敢邀擊,勉強幾戰也都是以戰敗告終。

不過說實話,這樣的情況也不能全怪劉光祚。

內地軍鎮能有勇氣出城和建奴野戰的,其實都已經算是不錯了。

畢竟他們拿的餉銀有多少,武備又有多少,軍兵又有多少,所有人都清楚。

孫傳庭轉過身來,陳望也隨著孫傳庭跟著一起轉身向後。

此時的太平寨望臺之上,並非只有他們幾人。

就在望臺之上,陳新甲和高起潛兩人一左一右對立而坐。

陳新甲居左,高起潛居右。

兩人身後,一眾將校各分左右,分列而立。

陳新甲頭戴烏紗帽,穿著一身緋紅色的文官袍服,袍服的正中央,繡著一隻光鮮亮麗的孔雀,彰顯他正三品文官的身份。

陳新甲端坐於座椅之上,兩手放置於扶手之上,目光遊動之間不時見有精芒閃過。

在陳新甲的身後,虎大威、左光先兩人罩袍束帶,執刀挺立,而後則是陝西、宣府、大同、山西四鎮的軍將。

其中有不少的人都是陳望熟識的老面孔。

張應昌、鄧玘、陳國福等人都是洪承疇麾下的老將,陳望和他們早先就已經打過了一些交道。

高傑則是一早歸降,當初他還給了高傑分去上千的精銳馬兵,使得高傑歸降之時便擁有能夠一躍升為遊擊。

另外一些則是宣大等鎮的李有功、劉世爵、劉欽等人。

之所以認識宣大等鎮的軍兵,其實還是因為賈莊之戰,他當時領騎兵強行衝陣救下了幾乎命懸一線的盧象升。

因為這一層的關係,在之後東安、武清聚將的時候,有不少的宣大三鎮軍將前來拜會,因此而熟識。

不過吸引陳望的注意的,並非是宣大和陝西的一眾軍將。

讓陳望真正的注意的,是站在他們身後的兩個老熟人——過天星惠登相、混十萬馬進忠、一斗谷黃龍、千公雞張二。

崇禎九年的時候,惠登相在平涼府被左光先打的大敗,手底下的軍將潰敗大敗,俘虜之後無奈選擇了歸降.

混十萬馬進忠則是在崇禎十年的時候,進攻漢中不利,後被孫傳庭領兵擊潰後率眾投降,當時守著漢中的就是陳望。

惠登相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看到陳望將視線投來,目光微微有些躲閃。

馬進忠的臉色極不自然,直接轉移了目光假裝向著別處看去。

兩人都曾經在陳望的手中吃過不小的虧。

一斗谷黃龍、千公雞張二兩人和惠登相、馬進忠表現完全不同,兩人雖然惶恐,但是面上卻是帶著討好的表情。

和其他投降的流寇不同,他們沒有降而復判的可能性,徹底的站在了流寇的對立面。

因為高迎祥就是因為他們兩人的出賣才遭受重創失去了最後的勝機。

如今七十二營的營首恐怕沒有人不想殺之而後快。

各地的流寇之中,有真想為高迎祥報仇的,也有想要藉助他們兩人的人頭來豎立威望的。

但是無論是哪一個原因,都斷絕了他們降而復叛的到道路,

他們現在只能是跟著明軍一條路走到黑了,絕不可能再投身於流寇的隊伍之中。

面對一斗谷黃龍、千公雞張二的討好,陳望並沒有無視反而是輕輕的點了點頭作為回應。

一斗谷黃龍、千公雞張二兩人臉上先是閃過一絲詫異,隨後趕忙轉變臉色露出了笑容。

對於這樣的轉變,陳望並沒有意外。

一斗谷黃龍、千公雞張二兩人的時日並不好過。

兩人靠著反正的戰功,還有投降的部眾,雖然坐上了遊擊的位置。

但是一直以來都沒有任何上升的機會,兩人一直都在進剿的路途之上,麾下的兵馬不斷的損耗,卻難以得到補充。

他們兩人的情況和高傑當初遇到的情況也如出一轍。

只不過當初高傑畢竟帶了上千餘名精騎反正,而且本事也比一斗谷黃龍、千公雞張二兩人要強得多,連戰有功,已經是積功升任為了延綏鎮的參將。

而且高傑和賀人龍有同鄉之情,賀人龍在官面上多多少少也會給予一定的照顧。

但一斗谷黃龍、千公雞張二上無同鄉,下無交情。

原來在孫傳庭麾下的兩人的日子還算可過,但是後來調到洪承疇的管控之下後,就越發的艱難。

洪承疇從來都是乾綱獨斷,眼裡揉不得半點的沙子,不允許底下的軍校有半點拉幫結派的做法。

一斗谷黃龍、千公雞張二兩人處境便越發的孤立。

陳望沒有在一斗谷黃龍、千公雞張二兩人多留心神,而是轉目看向坐在另外一側的高起潛。

陳望之前並沒有見過高起潛,對於這個在歷史上劣跡斑斑的內官,陳望心中並沒有半點的好感。

但是礙於場面和仕途,眼下也只是隨波逐流。

高起潛坐在陳新甲的右邊,與陳望一開始所想的形象卻是截然不同。

陳望原本覺得,內官的形象大體應該和文官一樣,手無縛雞,養尊處優,帶著一股陰柔的氣質。

舊主記憶之中,當初在軍中監軍的內官就是這樣的形象,行軍趕路都是乘坐在馬車之上。

但是看到高起潛,陳望才知道自己的看法有誤。

高起潛膚色偏黑,身形魁梧,濃眉深目,舉手投足之間幹練無比。

從形象的氣場上來說,高起潛不像是太監,倒更像是一名武將。

難怪崇禎對其青眼有加,只是外形便讓高起潛加分了不少。

只不過並沒有鬍鬚的臉龐到底是顯露著高起潛的身份。

身為內官,高起潛的穿戴和陳新甲大為不同。

高起潛戴的是一頂用真青縐紗做成的三山帽,身穿著一件正紅色的蟒袍。

明代賜服共有四等,從上至下,分別是分為蟒、飛魚、鬥牛、麒麟。

蟒紋形似龍紋,所謂“五爪為龍,四爪為蟒”。

蟒是明時賜服的第一等,除去內官以外,能夠獲得蟒袍作為賜服的無不是忠臣要員,封疆大吏。

獲得這類賜服一直以來都被認為是極大的榮寵。

弘治時期,明孝宗雖有意約束宦官,一再申飭不得濫用蟒衣,雖然一時有效,但是積習相沿,終究是無法禁止。

崇禎繼位之後,少有賞賜蟒衣,就是內官之中其實存數也並不多。

高起潛能夠身穿蟒衣,又被委以重任節制關寧精銳,足以說明其在崇禎的心中有多麼的信重。

高起潛身軀微斜,靠坐在坐椅之上,他的目光此前一直都停留在遠處的連綿起伏的大青山脈之間。

餘光瞟見孫傳庭動作,目光也隨之轉動而來。

高起潛的身後,是輕按著雁翎刀的刀柄站立著的祖大壽。

而後才是站著的一眾薊遼將校,他們都與祖大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祖大壽在薊遼集團之中的地位無需多說。

其餘的將校,陳望基本上也都認識,很多都叫得出的名字,只不過那些人沒有幾個人認識他。

畢竟當初在遼東的時候,他只是跟在曹文詔身後的一名家丁。

“軍情如火,所以我也不多言其他。”

孫傳庭雷厲風行,走至近前,輕振衣袖,言道。

“建奴佈防情況,已經查探清楚,匯總數日探報的訊息,全都在這沙盤之上。”

隨著孫傳庭的言語,眾人的目光也隨之落在了擺放在看臺中央的沙盤之上。

中央的沙盤眾人早先就已經是注意到了,或多或少也都打量了一下,察看情況。

“陳望。”

孫傳庭的聲音響起,陳望當即邁步向前。

作為先鋒,收集這些情報自然都是他的任務,沙盤很多的東西也都是他親自標註的。

孫傳庭在召開軍議之前就已經和他透過了氣,讓他負責講解部署的情況。

孫傳庭的聲音落下,望臺之上一眾將校,包括陳新甲和高起潛兩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了陳望的身上。

無形的壓力陡然而來。

陳望神色未變,刀槍箭雨他尚且能夠面不改色,眼下這樣的場合又怎麼可能讓他的心中生懼?

孫傳庭讓他講解部署,第一層目的有培養他戰略指揮的原因。

而另外一層原因,便是要讓他在眾人面前顯眼,在朝廷之中顯名。

這一次勤王,對於陳望來說最大的收穫並不是一路鏖戰積下的戰功。

最大的收穫其實是贏取了孫傳庭的信重。

從濟南之戰後,陳望明顯察覺到了孫傳庭態度的轉變。

現在的孫傳庭完完全全是將他作為嫡系來看待。

陳望毫不怯場,走到了沙盤的旁側,而後拿起了放在一旁的指揮鞭,往沙盤之上輕輕一點。

“根據探報匯總,“在青山關二十里範圍之內,共有超過六萬軍兵守備。”

“建奴於大青山周圍共設營壘四十九座,阻斷我軍進入山道的道路。”

沙盤之上建奴部署的四十九座營壘全部都集中標註的清清楚楚,甚至在小旗的旗面上還寫著大致的人數。

“建奴所設營壘,共有大營三座,中營九座,其餘三十七座營壘皆是小營,分別扼守在各處山間的要道隘口之上。”

陳望手持著指揮鞭,從沙盤之上散佈著的黑旗之上一一點過。

“建奴小營人數一個牛錄到三個牛錄不等,最多的有千人,最少的只有百人。”

“中營一般是由一個甲喇鎮守,人數在一千五百上下。”

“三座大營,除去有一座大營在山道的中央之外,其餘兩營分別設立在山道左右山脈,經由青山關的重要隘口之上……”

陳望起初言語的還有些許的不適,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說的也越來越得心應手。

“……守衛山道中央大營的建奴人數超過萬人,建奴入關擄掠所得基本都集中在這裡,正源源不斷的運送出關。”

“兩山路口的大營,守衛人數超過六千人,左山建奴大營遍插藍旗,應是建奴的兩藍旗,右山建奴大營遍插白旗,應是建奴的兩白旗。”

估算清軍的人數並不困難,只需要數有多少個牛錄旗,甲喇旗,然後大致觀察一下營壘的情況,便可以估算出來。

沙盤之上,清軍的營壘層層疊疊,環繞著大青山脈排布,將中央的山道牢牢的護衛在其中,保護著運輸通道的安全。

六萬清軍以山為勢,結陣而守,張網以待。

清軍,已經做好了準備,露出了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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