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陳望認為孫傳庭召集眾人議事,是因為山東省戰事緣故,準備拔營開撥要馳援濟南。

但是得到的軍令,卻是撤離鉅鹿,轉赴德州。

如果真的想要救援濟南,應該往東南去經由清河、武城一線,過平原,進駐禹城,而不是德州。

禹城在濟南府的西北方百里之處,可以作為據點,囤兵在其中,可以給予圍城清軍一定的壓力。

德州雖然屬於山東省的濟南府,只不過德州位置在濟南的最西北部,位於京杭運河之旁,距離足有三百多里。

此前孫傳庭召見了曹文詔和他幾次,談論的都是如何救援濟南,所有的安排和佈置之中完全沒有出現德州這一地名。

但是現在,孫傳庭下達的命令卻是轉赴德州。

不過就算心中疑惑,陳望也沒有在這個時候發問和提出任何的異議,臉色也沒有多少的改變。

趁著孫傳庭還在安排和佈置各營的任務,陳望也舉目看向著帳中眾人看去。

陳望注意到了孫傳庭神色陰沉,明顯和前幾日截然不同,這樣安排必然是在某些地方出了問題。

正坐對面的一眾宣大軍將,虎大威的神色黯淡,低垂著眉,看不到他的眼睛,也不知道他的心中在想些什麼。

賈莊一戰清軍從南營破陣,虎大威麾下的山西軍陣失人數達一千二百人有餘,迫近四成的陣亡率。

這些時日傷重去世者又有一百餘人,軍中負者更是眾多,這麼慘重的傷亡,實際上已經是無再戰之力。

兵部下發的行文之中,明示撤回真定、保定休養生息的營鎮之中,就寫著虎大威部的名字。

除了虎大威部,杜文煥麾下的大同兵也被選調回師,主將的陣亡對於營鎮計程車氣影響極為巨大。

杜文煥在邊鎮軍中威望極高,此番作為大同總兵竟然在賈莊陣亡,引得各鎮震動。

大同鎮在賈莊之戰陣失的幾乎都是軍中的精銳,杜文煥帶領家丁救援盧象升,入陣家丁三百人,離陣之時還能站著的只剩下二十三人。

虎大威旁側,坐著的就是楊國柱。

楊國柱神色清冷,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想法。

賈莊一戰,損失最小的是楊國柱麾下的宣府兵,不過他們的陣亡迫近兩成。

但還有一定的戰力,只不過兵部的行文還是將其調回保定。

坐在虎大威位下的,是一名蓄著短鬚,黃臉粗眉的中年武將。

那中年武將是盧象升麾下領著督標左營的副總兵劉欽,此前被調往他地攔截襲擾清軍。

賈莊之戰的三日後,劉欽領兵趕回了賈莊。

陳望看著滿臉的疲倦和風塵的劉欽,心中思緒萬千。

他記得劉欽的名字,劉欽的名字在史書之上留下了名,雖然只是薄名,但是終究還是留下了名。

劉欽留留名的原因,不是因為戰功赫赫,也不是因為驍勇善戰。

歷史上,在賈莊之戰的第三天,劉欽冒著被清軍攻擊的風險,領兵趕至大戰過後的賈莊,他踩著重重疊疊的屍體,找遍了整個戰場,終於找到了盧象升的遺體,而後護送著盧象升的遺體一路北上。

如果沒有劉欽,恐怕盧象升也如同之後潼關之戰的孫傳庭一般,屍骨無存,下落不明,以致於連追贈封諡都沒有。

不過就算是有遺體,確認是戰死在賈莊,但是歷史上的盧象升,直到楊嗣昌死後,崇禎帝才追贈盧象升太子少師、兵部尚書,賜祭葬。

崇禎涼薄,可見一斑。

“各營皆以條例行軍,即刻回營安排事務,退帳。”

孫傳庭安排好了各營行軍的順序和職責,丟下了一句退賬之後,徑直便離開了中軍帳中。

陳望順著眾人一起站起身來,躬身行禮,送著孫傳庭出了營帳。

孫傳庭出帳之後,帳中這時才稍微恢復了些許的人氣,也傳來了交頭接耳的聲響。

陳望沒有急著出賬,在孫傳庭出賬後,曹文詔已經給他示意。

賀人龍和曹變蛟也沒有動,陳望和曹變蛟站在一起,賀人龍則是和曹文詔兩人站在一起,兩人的神色都不太好看,不時低聲的交流著什麼。

陳望和他們兩人相隔還是有些距離,並沒有聽清具體在說些什麼。

曹文詔和賀人龍並沒有交談很久,很快便脫開了身走了過來。

而就在這時,楊國柱和虎大威兩人也脫離了宣大軍將的佇列向著這邊走來。

曹文詔眼神微動,停下了想要說的話,轉目看向楊國柱和虎大威。

楊國柱穿著一身輕便的罩甲,臉上充斥著倦容,他走上前來,勉強擠出了些許的笑容,拱手道。

“今日一別,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與諸位再見,馳援之恩我等銘記於心。”

虎大威和楊國柱也是一樣,他的聲音要比楊國柱的粗很多。

“我說不來什麼漂亮的話,以後若是有地方用得著我虎大威的地方,各位儘管開口。”

虎大威拱手抱拳,目光最後落在了陳望的身上,再度拱手道。

“陳總兵,多謝了。”

看到虎大威的動作,陳望同樣抱拳回了一禮。

虎大威之所以單獨稱謝,其實還是因為賈莊一戰,陳望領甲騎衝陣相救的事情。

賈莊一戰,陝西軍各營幾乎沒有多少的折損,因為清軍當時損傷不小選擇的是避戰。

最大折損出現在的地方是陳望麾下的漢中營中,騎兵正面衝擊步兵的槍陣損失自然極大,共計折損人數超過百人。

虎大威等人在陣中將一切都看的一清二楚,怎麼衝陣,衝陣時情況,衝陣後的結果,全都盡收於眼底。

戰後虎大威第一時間過來稱謝,還從自己的軍中抽調了上百匹戰馬,轉送到了陳望的手中。

“兩位總兵言重了,我等同為朝廷營兵,自然應該守望相助,馳援奔走都是應盡之本分。”

曹文詔上前托起了正在行禮的虎大威和楊國柱兩人,溫言道。

“兵部行文已到兩日,今日軍令又下,我等不能久留,明日拔營,需要賢惠營整頓軍務,通知軍卒,先行告辭。”

楊國柱和虎大威兩人沒有繼續多說,該說的話在前幾日間就已經說完了,當下便告辭離開。

看著楊國柱和虎大威離帳的背影,陳望不免感覺有些唏噓。

曹文詔所說的話,同為營兵,守望相助和馳援確實是本分,按道理來說,同一陣營彼此之間應當相互支援。

但是實際上,這個年月,這個局勢,大部分人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作壁上觀,不提前逃離戰場便已經是難得了,哪裡會有幾隻兵馬馳援的。

像是原本駐守在威縣、雞澤一帶的關寧軍,賈莊戰端一開,竟然遠遁百里奔走臨清。

隨著楊國柱和虎大威的離帳,一眾宣大軍的軍將也是盡數離開了營帳,陝西軍的其他的軍將也是相繼離開。

中軍帳中只剩下了陳望和曹文詔、賀人龍、曹變蛟四人。

“叔父,軍門下令走德州,莫非是不想管山東的戰事了?”

曹變蛟上前了一步,皺眉問道。

比起數年之前,曹變蛟穩重了許多,若是數年之前,恐怕早就已經是發問。

曹文詔沒有急著回答,而是重新坐了下來,同時招了招手。

陳望第一時間會意,和賀人龍也一同坐了下來,曹變蛟眉頭緊鎖,最後一個坐下。

“不是不想管,而是想管也管不了。”

曹文詔神色嚴肅,緩緩搖了搖頭。

“朝廷安給督師的名頭是大,總督各鎮勤王兵馬,賜尚方劍,督理勤王事務。”

“但是實際上,除了標營之外,真正能夠調動的只有我們四營兵馬。”

曹文詔向著北面看了一眼,有些無奈道。

“名為總督,但是實則根本無兵可督。”

宣大軍雖然損失慘重,但是也不能算全無戰力,而眼下明明濟南告急,朝廷卻將尚有戰力的楊國柱、劉欽等部都調回保寧,真定。

其中表露出來的潛在含義昭然若揭,就是不願意和清軍再度爆發大戰。

陳新甲麾下部曲不能動,昌平不僅是皇陵所在,而且地理位置頗為重要。

洪承疇率軍入衛,北地此時因為不斷調兵遣將南下,空虛非常,洪承疇領軍填補了空缺,自然也是無兵可調。

北直隸其餘各鎮的兵馬幾乎都在高起潛的麾下。

南方河南等地馳援而來的勤王軍還未有進抵山東。

關內的流寇之亂還未徹底的平定,湖廣河南等地仍然盤踞著不少的農軍,因此北援兵馬極為有限,而且行軍速度頗為緩慢。

“除去無兵可督外,如今督師的上面還有督察,陛下命劉首輔南下保定、真定為督察,管理各鎮勤王軍隊,宣大軍之所以被調入保定府,其中也有我們這位首輔的手筆。”

陳望眉頭微皺,劉宇亮的這個人他記得。

清兵入寇後不久,時任內閣首輔劉宇亮主動請纓,願去前線督察軍情。

因為不斷傳來對於盧象升的各種誹謗,對於盧象升早有不滿的崇禎帝,即刻下令將盧象升革職聽勘,由劉宇亮代之總督天下兵馬。

不過崇禎的這一念頭還是被楊嗣昌所打消,臨陣換帥兵家大忌,楊嗣昌主張仍由盧象升總督軍事,劉宇亮可前往督察軍情。

楊嗣昌當時的想法,恐怕是想要劉宇亮以內閣首輔的身份壓制盧象升,使其不能與清軍決戰。

但是歷史上劉宇亮剛到保定,便聽說了盧象升戰死的訊息,而後也就此不了了之。

而後不久,劉宇亮因為督理無功,遭遇攻訐,竟以此去位,只當了八個月的首輔,而後便由薛國觀代為首輔。

而他的後任,薛國觀比他要久,在內閣首輔的位置做了一年零兩個月。

只是,薛國觀的下場卻要比劉宇亮淒涼的多。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劉宇亮恐有首輔之實,卻無首輔之權。

如今朝廷之中,權柄最大者無疑是深得崇禎信任的楊嗣昌。

“關寧軍兵敗臨清龜縮不出,坐視建奴向東挺進濟南府內。”

曹文詔嘆了一聲,凝聲道。

“綜合夜不收探報,濟南府周圍建奴共有軍卒六萬起底,我軍如今統共不過一萬五千之數,獨立對陣清軍,野戰交鋒無疑於沉水入火,自取滅亡。”

“那,這,莫非我們就這樣我們就什麼都不做?”

曹變蛟神色變幻,饒是如此,他也有些無法接受。

曹文詔抬起手,止住了曹變蛟的話語,目光從陳望、賀人龍兩人臉上一掃而過,而後開口道。

“建奴兩藍旗自河間府德州轉道往南,德州內軍兵畏懼建奴,雖然不敢南下馳援。”

“但是因為我們之前傳信的緣故,東部和西部臨時調集了一批營兵進入濟南,應該也能堅持一二……”

“去德州的原因很多,最重要的原因你們都清楚。”

陳望心中微凜,他自然是知道什麼原因——糧草。

一路來他們根本就沒有得到多少的糧草接濟,之所以現在才拔營,也是因為糧草昨日才運到,在賈莊他們已經是忍飢挨餓有兩三日的時間了。

從真定府一路馳援而來,當時軍中只剩下了四日的軍糧,趕到賈莊之時,全軍實際上已經是斷了糧。

這段時間他們吃的,也都是當時在賈莊姚東照捐贈給宣大軍的糧食,還有劉凱帶來的些許軍糧度日。

七百多石的糧食,兩萬多名軍卒,近萬匹的騾馬,根本不夠。

昨日隨著宣旨和兵部的調令,好歹是運來了兩千多石糧食,每營分的一些,也勉強是夠大軍開撥了。

清軍進攻濟南,最好的馳援路線,確實是往東南去經由清河、武城一線。

但是這一路過去,根本就得不到糧草的補充,沿途的州縣基本不會給他們輸送軍糧,甚至發炮警告,連靠近城池都不行。

而且這個時節,大部分的州縣也確實沒有能力給大軍供給足夠的糧食。

這個時期很多明軍軍紀敗壞,雖不及清軍,但是很多卻也甚過流賊,尋常州縣自然是對其嚴加防範。

不僅是對於領兵武將如此,就是領兵的文臣也是遭受同樣待遇。

歷史上甚至於連領兵南下的內閣首輔劉宇亮,都遇到了不讓進城的情況,足見當時時局之荒唐。

德州背靠京杭運河,積蓄大量的糧草,身為要地,楊嗣昌早已經是將德州梳理妥當,只要進入了德州境內起碼糧草的問題不需要擔心。

往德州走,起碼還能有一口吃食,往別地走,未見清軍只怕便要先因為軍糧缺乏而崩潰。

帳外風聲漸急,曹文詔雖然還在言語,但是陳望卻是沒有辦法集中自己的思緒。

孫傳庭沒有明說,曹文詔也沒有明說,朝廷諸公也沒有明說,但是濟南實際上卻早已經是被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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