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大早,一群人揹著材火在河邊野地尋了一片空地,然後點燃了一堆篝火,隨後一頭水牛被拉了過來。

在祭拜了諸神之後,一個壯漢兩手抓住牛角將牛一把摔倒在地,隨後拿起身邊的長刀,從牛肋的縫隙中一刀插入。

片刻後,水牛不再掙扎,另一個大漢提著一把斬馬刀過來,幾刀把牛頭砍了下來。

大漢把砍下來的牛頭插在粗大木棍上,再架在篝火上細心地燒掉牛腦殼上的毛。

碩大的牛身在一群精壯的漢子的尖刀子下,先被剝下牛皮,再切開腔腹,不多時就變成了一堆堆淨肉、骨頭和內臟。

這就是多龍約大家來吃飯的地方,全牛宴可是這裡的最高接待水準了。

這個野地位置很好,一邊靠河,一邊是難得的平地,周圍都沒有林子,避免了有伏兵的可能。而且這個野地剛好在雙方的鋒線外,不至於引起大家的緊張。

在多龍的擔保之下,十七個寨主已經早早前來,結果大家等了又等,鍋裡的肉是也煮了又煮,鍋裡的水是添了又添,眼看著天都快黑了,漢人那邊還沒動靜。

“多龍。你這個飯有意思哈。莫非你是想到晚上讓我們摸著鼻子吃?”一個寨主對著多龍詰問道。

“哈哈,莫達寨主。火要慢,肉才爛,你再耐心等一哈。肉馬上就要好了。”多龍大聲笑道。

大家都知道這說的不是吃飯的事,其實連多龍心裡也焦躁得很。

“來了,來了,他們來了。”有人跑過來大聲喊道。

不用再報,大家一站起來都看到了,只見幾個漢人武官,耀武揚威的朝著這邊走來。

多龍現在臉上的表情極為難看,黑到快滴水了。

這民是民,官是官。

民間的械鬥仇殺,明面上是一套規矩,私下又是另外一套規矩。但是不管是哪種規矩,可從來都沒說過讓官府來處理的。

現在,這些漢人居然穿著官服就過來了,簡直是,簡直是,想逼我們造反麼。

也就是看在多龍的面子上,要不然這群頭目估計轉頭就走了。

鞏光傑過來後,對著大家做了一個禮,大聲說道:“抱歉,抱歉。

鞏某人軍務繁忙,來遲一步,等下我自罰三杯,望大家海涵。

你們看,我連衣裳都還來不及換,就緊巴巴的趕過來了。”

鞏光傑話一說完,解開下自己的佩刀丟給下屬,然後開始當眾脫衣服,直到把那身總旗的官服給脫下來後,穿著便裝坐在了火旁。

“哎呀,還是這哈子舒服。多龍,我聞到你這肉煮的這麼香,可以吃了不?”鞏光傑大聲的說道。

多龍一聽,連忙宣佈宴會開始。

大家都餓急了,多龍一說開吃,都不客氣了,拿著竹快去滾燙的鍋裡去撈肉。

吃了一碗牛肉,又喝了一碗牛肉湯,鞏光傑端起手裡的瓷碗往大鐵鍋上一敲,只聽叮的一聲後,鞏光傑大聲地說道:“這牛肉就是好吃,比我們老家的黃牛肉巴適多了。”

全牛宴就是用一個特大的鍋,把一整頭牛都煮進去。牛腦殼現在都還在鍋裡面煮著,光是看牛角鞏光傑就知道了,這起碼不是黃牛。

聽到鞏光傑的大聲讚揚,多龍臉上總算是有點高興之色了。

“其實啊,我就不喜歡吃黃牛肉。”鞏光傑對著其他人說道,“為啥子?

因為我吃了黃牛肉,晚上在鋪蓋頭就要哭啊。”

鞏光傑抖了一個包袱後,換了一個姿勢對著眾人說道:“為啥子哭?還不是因為黃牛太苦了。

天不亮就被人拉出去幹活,一年到頭都在田頭轉,時不時還要挨主人的條條(竹鞭),吃的又是最撇(差)不過的幹穀草(水稻或是小麥稈)。

就這麼苦了一輩子,到老了還要被人殺來吃。

所以我啊,一吃到黃牛肉,就想哭。

我哭啊哭,眼睛都要哭腫。

我越是哭越是覺得,這老黃牛不就是我們這些窮苦人麼?

不。我們比老黃牛還慘,還磨命,還造孽。”

雖然這兩年富裕了,但是鞏光傑從小就在苦水裡泡大的,要不然他也不會那麼顯老。

人就是越磨命才老得越快。

鞏光傑這一番倒苦水的話,一下就拉近了大家的距離。

雖然人類的悲歡離合並不相通,但是物質缺乏時的苦,可謂是苦得一模一樣。

隨著話題開啟,鞏光傑對著眾頭目說道:“原本,我是派人來給大家送禮的。”

鞏光傑手一揮,下面有人提著一個籃子過來了,鞏光傑隨手拿起一瓶藥,然後如數家珍一般介紹道:“這是我們的鎮門之寶【瘟熱散】。不管你是頭痛腦熱,還是發冷打擺子,或是鼻子掛清鼻水,喉嚨頭吞了一個火炭。吃了我們的【瘟熱散】,最多三天,包吃包好。

這個,是我們門中的明星產品。啥叫明星,就是天上最亮的那種星宿子,一眼就看的到。

這個【風溼止痛貼】,管的你是頸項痛、肩膀痛、腰桿痛、背心痛,還是腳杆痛、磕膝頭(膝蓋)痛,哪裡痛貼哪裡,包貼包好。

這個,【驅蟲丹】。你別看它黑不熘秋,藥效就是霸道。有一些蟲要鑽到人的肚子裡切,吃人的肉,喝人的血。那咋辦?

你又不可能拿刀把它們給挖出來。

給你們說,只要吃【驅蟲丹】,第二天窩屎你們就曉得了,肚子頭的蟲全部鬧(毒)死了。從此乾乾淨淨,舒舒服服,人都要多長二兩肉。

你們還不要不信,來來來,全部給他們發起,一個人幾盒,拿切用。”

很快,一籃子藥就發光了。

等藥都發到手裡了,鞏光傑這時候才說道:“我的副門主,張兵,拉著一千件的貨,挨個給大家登門送禮。

可憐啊,張兵才走攏半路上,就被人給砍死球了。

這一千件貨也被人搶了,到現在都沒找到。”

這事,鞏光傑故意掐頭去尾沒說全,也算是給眾人留了幾分面子。誰知道這裡面有沒有那天去劫殺老張的人在。

“你們說,這砍腦殼的土匪,他們哪裡是搶了我們神農百草門,分明就是搶了我們要送給大家的重禮。

你們說,這些人可不可恨?”

聽了鞏光傑的話,大家都埋著頭不開腔。

這到底是咋回事,其實大家心頭都曉得。

多龍和其他幾個寨子的人早就說過了,人家漢人就是過來拉朋友送禮的,原本莫得惡意的。

“之前的事情,就不說了。”鞏光傑大手一揮,他說道:“兄弟這次來,禮是莫得了。但是,兄弟我是來找大家一起發財的。

我們不要過窮日子了,我們要天天喝酒,天天吃肉,我們要一起發大財!

有人問了,這窮山僻壤的,啷個發財?

嘿,好生意來了。我們一起合夥做藥。”

天色漸漸黑了下去,篝火旁,一群人聚精會神地聽著鞏光傑講的唾沫橫飛。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經歷了風浪和磨礪,鞏光傑也是今非昔比了。

……

商隊早早就安營紮寨了,一堆堆的篝火生了起來。

黃小石也是第一次跟這麼大的商隊,這兩天,他騎著馬來來回回跑,雖然也不說啥,當時誰都看得出來,他滿臉的心焦。

晚飯後,眾人圍著篝火而坐,有說有笑,時不時還有陣陣歌聲響了起來。

唱歌跳舞,那是人類自然而然都會擁有的天賦。

只不過,終日在田間地頭忙活的人,被生活壓得已經直不起腰,抬不起頭來了,漸漸也失去了這種能力。

這次商隊裡,還沒有被生活磨滅了生氣的年輕人很多,於是到了夜間之時,氣氛就要活躍很多。

這些年輕人裡,不包括黃小石。

那幾天才放開了心情的黃小石,現在心裡烏雲密佈,就快要電閃雷鳴了。

黃小石正在把十二個分隊長召集起來開會,讓他們彙報今天的情況。

沒啥好說的,一十二個分隊長,異口同聲全部都說的是“莫得事”“沒問題”。

看到石爺的模樣,大家都覺得石爺過於緊張了,不過也是情有可原。

石爺雖然幹啥都得行,但是他走貨的時候還是太少了,除了蜀中和洛陽這條商道之外,也就走過一次武漢。

所以石爺現在表現得像是一根新棒子一樣,毛扎扎(一驚一乍)的,也很正常。

當聽到大家都說“莫得事”,黃小石嘆了一口氣,他揮了揮手,宣佈散會。

等到人都散開了後,黃小石就地找了個雜物包坐下來,坐在牲畜的影子裡不想出來。

黃小石現在心裡煩得很。

煩的事情千頭萬緒,核心煩的地方是,黃小石這趟走商,他現在沒有副手。

老張留在了神農百草門主持日常工作,原本,黃小石也是不準備帶他的。

計劃裡,黃小石是準備帶著老許走這趟商的。可是那個不爭氣的老東西,他是在自毀前程。

黃小石一直以來當甩手掌櫃習慣了,所以他現在覺得很煩,而且心累。

這兩天,黃小石想從這十二個隊長裡提拔一個副手,但是這兩天接觸下來,他真沒發現誰的能力比誰強。

這麼說吧,以黃小石來來回回看了兩天,自己商隊從貨物分配,物資調配,人員的職能配置和響應速度,問題多的很,看得他心頭煩。

這都算了。

讓黃小石覺得更加煩躁的是,到了晚上,黃小石把小隊長叫起來開會,連問了兩天,問他們自己有沒有覺得商隊運轉有問題,得到的回答全部是“莫得事”。

莫得事才是叫真有事。

說明這些隊長,他們的水平也就是這樣了,問題擺在眼睛前面都看不到。

不是說黃小石的水平高,跟著關偉走了一趟鏢後,人家那個才叫專業。自己家的商隊,完全就是一個半桶水。

更何況,這半桶水裡還有一半的人是才新招到的,啥都不會。

更惱火的是,這些人還不聽教。

你給他們說啥子,要麼就是左耳進右耳出,要麼就是說了就忘,問道起了才裝裝樣子。

媽的,老子定了那麼多規矩,就是在放屁麼。

也不能怪黃小石心高氣傲,肝經火旺(脾氣暴躁),人的眼界源自於見識和知識,黃小石的見識,確實是超過這個時代太多了。

這種差距,是需要極其龐大的知識來填補的。

一個簡單的命令,解釋起來就會有萬多個前置知識。

或者,就是另外一種極端,別問我啥意思,直接給我執行到底。

黃小石選擇的是第二個方法,但是效果極為不好。

在出發前,黃小石釋出了幾個命令,要求所有人嚴格執行。

比如說,不準飲用路旁河邊的生水。

比如說,每日兩餐後,燒製大量開水,每個人灌壺裝瓶,用於路上飲用。

比如說,每個人必須要扎綁腿。綁腿要緊,晚上睡前必須用熱水洗腳。

黃小石看了兩天,根本沒幾個人在認真遵守,最多也就是做個樣子給他看罷了。

遇到一次,黃小石說一次,他說十二次才一遍。

結果說完一遍又一遍,直到他覺得人累心更累。

累了,不愛了,不想管了。

不是黃小石的權威不夠,無法禁行令止,而是這些命令其實是在強行扭轉所有人的生活習慣和意識。

生活習慣的問題,很難用命令來改變。

因為人們不理解為什麼要改變,現在不是挺好的嗎?

不夠理解,就沒有執行動力,就算是執行了,也是敷衍了事。

更何況有時候,就是理解了,也不一定有執行動力。

大家都曉得不要躺在床上熬夜玩手機,有幾個改了的。

所以,這種事得慢慢教,翻來覆去的教,去說,說講,那肯定累了。

要想自己不累,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這事情丟給其他人做,那黃小石只需要教一個人就對了,不需要再教十二遍。

唉。

散了會後,黃小石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自己或者應該先把老許給留住,走完這趟貨之後,再把他踢回蜀中。

你看,每次你一衝動,就要自己整到自己。

就在黃小石頭痛時,一道身影閃到了他身邊,隨後一雙手按上了他的肩頭。

“怎麼,遇到了什麼難事?”姬無雙對著黃小石柔聲問道。

“心累。”黃小石對姬無雙也不裝了,他帶著心塞的煩躁感對著姬無雙說道:“老子一直覺得這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懲罰我給這麼一群豬在一起。

我就是上輩子過的太輕鬆了,這輩子才這麼累。”

姬無雙一聽,頓時笑了。年輕人就是這樣,別看順風順水的時候很瀟灑,遇到一點挫折就洩氣了。

自己正好可以安慰安慰他,這可是好機會啊。

姬無雙莞爾一笑,對著黃小石好言安慰道:“都是一些什麼事,說來聽聽。說不定,我也能幫忙想點辦法呢。”

黃小石一想,也是,人家好歹是天龍教的八部天龍,在這方面的經驗應該比自己多,於是,他把自己這兩天看到的問題一一給姬無雙講了,再說這些問題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以及針對這些問題該怎麼應對。

姬無雙聽著黃小石的話,手上的動作越來越慢,心中的驚訝越來越多。

黃小石講的這些問題,姬無雙哪裡不明白。

只是很多時候因為壓根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就更談不上如何去解決,時間長了,也就習以為常了。

比如說,黃小石講的喝開水這件事。

聽了黃小石的話,姬無雙這才知道,原來很多莫名其妙的病,竟然是因為喝了野外的生水,中了水裡的“生瘟”,這才得了病。

要滅掉“生瘟”也很簡單,把水燒開再喝就行了。

黃小石的醫術極為高超,是沉神醫都讚歎不已的青年良醫,他的話姬無雙自然是深信不疑。

夜叉突然有點後悔了。

這可是一個極其重要的訊息,可以說,這訊息傳回天龍教,能救下來的人比這批丹藥還要多。

可惜商道已經被封死了,現在鳥都飛不過去。

為什麼我不能早點知道這件事呢。

夜叉覺得自己需要多聽聽黃小石說話,而不是依著自己的性子,每天就只想著找他尋開心。

……

對手下的人,黃小石的態度非常粗暴,只叫手下照著做,但是不給他們解釋這是為啥。

因為給這些傢伙講道理,黃小石覺得心累。

但是姬無雙不一樣,不光是姬無雙更漂亮,而且她比絕大多數人都要聰明。

透過多次接觸,黃小石明白姬無雙能快速理解自己的那些“不可理喻”的道理,和姬無雙講話,黃小石有時候頗有一種遇到了知音的感覺。

人不能欺騙自己的內心,黃小石知道。

黃小石喜歡和姬無雙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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