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名臣的後代,再也不會出現名臣了?

鐵鉉一時愕然,他看著自己的兒子,頭一次對自己堅持的理念產生了動搖,兒子想說什麼?

鐵福安站起身來,將餅放在了床邊,他冷漠的眼神看了他父親一眼,轉身出了門。

這一刻,他深深體會到,哪怕住在一個屋簷下,道不同也難相與為謀。

屋外,弟弟妹妹捧著餅吃得非常香,弟弟狠狠地咬了一口,嚥下去,因為咽得太急了點,一下子噎住了,脖子伸得老長,沒法出氣。

楊氏忙端了一瓢水遞給兒子,讓他喝了一口,輕聲道,“慢點吃,又不會有人和你搶。”

她邊說,要把自己的餅遞給兒子,鐵福安上去攔住了她,“娘,您也吃兩口吧,以後,我們再也不會捱餓了!”

這真是世上最動聽的話,楊氏歡喜又擔憂地問,“四殿下怎麼會答應聘用你的?”

兒子因為是鐵鉉的兒子,少有人敢聘用他,就算聘用了,一旦知道他的身份,也很快就會解僱,以至於他們衣食住都沒有著落,日子異常艱難。

楊氏以為他們是過不了這關了,若是真到了那時候,她想帶著孩子們一塊兒死,黃泉路上,也有個伴。

“兒子也不知道,兒子今日從鐵家出來的時候,遇到了沉先生,他說四殿下發了話,讓腳踏車廠錄用兒子,先去做工,一天五十文錢,三個月的試用期,等做熟練了,還能長工錢。”

“這敢情好!”楊氏高興壞了,她捏著餅,猶豫良久,還是輕輕地咬了一口,沒來得及嚥下去,便聽到裡屋傳來哐噹一聲響。

楊氏正要進去,鐵福安已經皺著眉頭起身進去了,見他帶回來的餅掉在了地上,茶碗被餅撞翻,摔在地上,好好一個碗,缺了一塊。

鐵福安朝床上看了一眼,走過去,從地上撿起了餅,拍了拍,將上面沾著的灰塵吹掉,又撿起了碗,起身走了出去,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有說。

楊氏朝鐵福安手裡的碗和餅看了一眼,心疼得不得了。

鐵福安見弟弟和妹妹吃完了餅,盯著他手裡的餅咽口水,便把自己的餅一分為二,遞給弟弟和妹妹,自己將髒了的餅又拍了拍,塞到嘴裡吃起來。

“安兒!”楊氏不安地喊了一聲,欲言又止,她不懂那些大道理,只知道出嫁從夫,丈夫是天,他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對的,餓了誰都不能餓了丈夫,苦了誰都不能苦了丈夫。

鐵福安沒有說話,只埋頭一五一十地吃著餅,見娘往屋裡走,知道她要去給爹送吃的,他喊了一聲,道,“他不會吃的,伯夷、叔齊於商亡後不吃周粟而死,爹想必是想效彷吧!”

楊氏驚愕得睜大了眼睛,道,“若是那樣,朝廷會怪罪下來嗎?”

“應是會的!”鐵福安道,“朝廷不與他一般計較,他若是非要和朝廷爭個高低,皇上若是再不計較,就不是仁德,而是……,娘,咱們能過一天好日子就過一天好日子,不知道將來,兒子是被充軍還是發配,那時候,娘和妹妹想必會被充入教坊司,弟弟的話,年紀小了點,只好為官奴了。“

楊氏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她身體搖搖晃晃,鐵福安忙上前去扶住了她,勸道,“娘,把餅吃了吧,再不吃,您的身體也受不住了。”

楊氏看向兩個女兒,她這麼小的女兒啊,將來怎麼能入教坊司呢?

楊氏艱難地邁出了腳步,朝屋裡走去,她走到了床邊,看著躺在床上的鐵鉉,緩緩地跪在了腳踏上,“老爺,妾身求您了,給孩子們留一條生路。您已經盡力了,對得起洪武帝也對得起建文帝了,您可以不顧念妾身的性命,總要顧念幾個孩子吧!”

鐵鉉在床上渾身發抖,他全是被氣的,伸出手,朝楊氏狠狠地一推,楊氏觸不及防,被他推得身子一歪,從腳踏上摔了下來,噗通一聲響。

鐵福安衝了進來,將他娘從地上扶起來,也是氣得渾身發抖,但鐵鉉是他爹,孝道大於天,他什麼都不能說,只好扶著他娘出來了。

楊氏走得很慢,她咬著手中的餅,一口一口,如同在撕咬一個人的肉,等到了外面,看著兒女們吃飽了,都很開心,她的眼中又是一片溼潤。

夜裡,楊氏細細地幫鐵鉉將身上擦拭了一遍,看著已經瘦得不成人形的丈夫,楊氏不由得想起了年輕的時候,那時候他們剛剛成親,他揭開了自己的蓋頭,大紅的龍鳳喜燭映紅了他略有些羞澀的臉,她看到了他驚豔的眼神,心頭不由得一喜。

夫妻多年,楊氏太瞭解這個人了,他認定了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他既然已經決定追隨建文帝,覺得建文帝給了他這一生中最高的榮譽,便必然不會改弦更張。

但,孩子們要活著啊!

她自己也去沐浴一遍,坐在燈下,將兒女們的衣服一一補好,將自己的衣服都拿出來,照著大女兒的尺碼將衣服都改了,她端著燈盞,走到了床邊,看到了丈夫熟睡的樣子,兩顆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

楊氏將燈盞放在桌上,她扯了扯衣服,拿起了自己平日裡用的枕頭,雙手捏著兩端,朝著鐵鉉的臉上捂了過去,她看似柔弱,可這一刻,動作非常迅勐,腿一跨,便坐在了鐵鉉的胸口。

鐵鉉也是三天沒有吃,他被憋醒後,要把人推開,但死活都推不開,楊氏的眼淚嘩啦啦地流,想到孩子們,她的力氣非常大。

鐵福安早起醒來,沒有聽到熟悉的鍋碗瓢盆相碰撞的聲音,他難免擔心,一掀開被子翻身起來,趿著鞋出了門,喊了一聲娘,沒有聲音,他忙到了爹孃的房門口,又喊了一聲,還是無人應聲。

鐵福安的心裡升起了不好的預感,他勐地一把推開了房門,看到了屋樑上懸著的孃的身影。

腳踏車廠的運轉非常好,最近一次的拍賣,一共是七輛腳踏車再加上十輛腳踏車,總共拍賣出了一百二十萬兩銀子,稅收二十一萬六千兩交給戶部,夏原吉樂得嘴都合不攏了。

沉春鴻雙手將賬本遞給朱高燨道,“四爺,工錢按照最高的等級在發,管事們一天一百文錢,普通的工人一天是八十文錢,學徒開的是五十文。”

朱高燨細細地看著賬本,抱怨道,“你有時間還是來附小班上學一學,我實在是看不慣這種賬本,我又不會打算盤,先放著吧,我回頭夜裡看看。”

“是!”沉春鴻說完話,並沒有離開,朱高燨知道他必然有事要說,便問道,“出了什麼事?”

“是關於鐵鉉家的,爺把人交給了小的,小的沒有看好。”沉春鴻很享受和狗兒他們一起喊朱高燨為“爺”,和喊“四殿下”是不一樣的感受。

這代表著是自己人。

“出了什麼事?”

沉春鴻琢磨著,把話說得清楚一點,“次日,說好了讓鐵福安來做工的,小的專門和門房的說了,誰知,他沒有來。小的擔心出了什麼事,倒也不是心疼那三兩銀子,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住的地方,一問,原來頭一天夜裡,他爹孃都死了。”

鐵鉉死了?

朱高燨愣了一下,“怎麼死的?”

“只知道他娘是自縊,他爹的話,多半是餓死了,聽說小的給銀子他家的時候,他爹已經三四天沒有吃了,小的去看了,的確餓得不成人形。小的又給了他五兩銀子,這次是小的貼補給他的,準備給他辦喪事,誰知,幾日後,小的看到他沒來,又去看,他也上了吊,好在,那房主老王婆喊人將他救下來了。”

朱高燨這就想不通了,知道其中必然有隱情,問道,“人呢?”

“小的又去,結果老王婆說他家三天兩頭橫死人,擔心把房子的風水給壞了,硬要將他兄妹幾個攆出來,小的說了幾句,又給了二兩銀子那婆子,總算是把人留住了,只鐵福安像是傻了一樣,問他什麼,他也不說話。“

朱高燨的手指頭敲了敲椅子扶手,來回思索,大約猜出了緣故。

為母則剛,為了護住自己的孩子,當母親的殺了丈夫。朱高燨做夢都沒有想到,鐵鉉竟然會落得如此下場,他真是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個人了。

死的人固然死了,活的人還得活下去,揹負著一輩子的愧疚活著,還不如死了算了。

朱高燨道,“鐵鉉最大的兒子,我聽你說過,約莫十五六歲,小的呢?”

“小的才四歲呢,小的去看的時候,瘦得皮包骨,一夜之間沒了爹,也沒了娘,兄長又這副樣子,瞧著真是可憐。”

聽話聽音,沉春鴻知道,四爺未必是動了惻隱之心,但既然四爺有了成全之意,他自然是救一命勝過七級浮屠了。

“你去跟他說,無心之過,上天都不會責怪!”朱高燨皺眉,“既然已經幫扶到了這一步,也不好半途而廢,要不然,又多了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也是國家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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