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大人他,他……”小豫王大驚失色,堪堪拉過一個護衛來抵,卻焉能擋得下高風雷的雷霆戰錘?轟一聲響那尋常士兵連人帶刀倒在他和高風雷中間。

段亦心雖立即躍至小豫王身前保護,持劍面對高風雷時卻心念繁複:“三哥,大哥他是怎麼死的?”高風雷怒氣衝衝又砸一錘,勢要衝過段亦心的封堵:“殺人兇手,就在你身後!”段亦心手一抖,本能還是護住小豫王:“什麼?”“閉嘴高風雷!你這無恥叛徒,背棄舊主還不夠,還要信口雌黃誣陷!!”小豫王死裡逃生心有餘悸,卻色厲內荏著以主自居。

“大哥他,不是在鄧唐之戰……戰死沙場的嗎?”身為豫王府第五,段亦心深知前三名都以征戰天下、馬革裹屍為理想,所以聽聞齊良臣和司馬隆接連犧牲在中線和西線以後,悲慟之外她也有一絲欣慰:大哥二哥一樣皆是死得其所……

“五妹,你在襄陽訊息閉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哥他是完顏按帶這畜生為了投靠完顏匡、為了取信和邀功故意殺死的!”高風雷想到忠心護主卻被小豫王背後一刀的齊良臣、想到得知噩耗後就和自己約定要一同報仇卻不幸陣亡的司馬隆,面容裡除了悽苦、悲慟外全是憤怒,在他心裡兄弟情義僅次於家國大義,那比小豫王與他所謂的主僕情誼更重,是以不假思索、一錘以排山倒海之勢衝宕開半信半疑的段亦心——

只差毫釐,眼看就要手刃小豫王,偏被那倔強的女子在最後一刻以長鏈逆轉了攻殺:“我不信!三哥,一定哪裡有誤會!我在鄧唐還未出事的時候,小王爺是把大哥當仲父看待的。我出事後,大哥是小王爺唯一的倚靠,他不可能殺大哥!”對小豫王仁至義盡的段亦心,口口聲聲已經和他恩斷義絕,卻還是一次次攔在小豫王前面。見此情景,高風雷不由得痛心疾首:“你是斷然要做大哥第二了……”

既與段亦心是同道中人,林阡當然是先幫著她一同抵禦,心裡卻隱約覺得小豫王危難關頭只知拉人墊背,行為極度自私,未必值得信任……高風雷本就氣急敗壞,乍見林阡站在段亦心身邊天造地設的一對,一時更加忿恨:“段亦心,沒見過像你這般固執的女人!從來不聽我說,偏信林阡這廝!”

“廝什麼廝,找死!”西海龍操縱蛇陣連斃數個男寵,勢如破竹往林阡這邊回援,二話不說就把高風雷及其副將重重圍住。

乍見高風雷遇險,戰狼、羌王、卿旭瑭等人的麾下全往此處分撥,林阡當即指揮郝定石矽等人一同迎戰,混亂中,餘光掃及不遠處仍被莫非抱著痛泣的黃鶴去屍體,他在嘆息黃鶴去無論生死都是莫非心魔之餘,心知黃鶴去的暴露很可能和常牽念麾下那些幽凌山莊的原住民有關。當時林阡和黃鶴去在山莊內的交流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誰想竟還是因為其中一人出山後歸順曹王府而對戰狼和控弦莊近乎透明……

自然惋惜,林阡剛下定決心要讓黃鶴去繼任“掩日”,既往不咎,將功補過,他竟就折於戰狼之手,萬幸不曾連累更多人……戰狼之所以不放長線釣大魚而選擇將黃鶴去就地正法,一則因為看清黃鶴去是個善於用兵之人,於戰不宜久留,必須儘早根除,二則戰狼擔心黃鶴去詭計多端,將來使詐在王爺那裡過關,畢竟夜長夢多……這些,林阡都忖度到了。

三則,連林阡也沒立刻考慮到的一層:戰狼在得知郢王遇刺的第一時間,就借他身邊的內鬼、用情報把林阡和秦州當地的紅襖寨中人一起往這裡引;當戰狼確定了內鬼真的是可能性過半的黃鶴去,便故意揭穿黃鶴去和莫非都是林阡的內線,從而把紅襖寨和所有王府的仇恨都朝林阡身上推——他要搶在靜寧會戰的發起關頭,在人心上讓宋金兩軍此消彼長!

戰狼冷酷一笑:林阡,你怕是還沒有注意到吧,不同於郝定等人一如既往的熱血澎湃,石矽明顯打得比他們敷衍、勉強得多。事實證明一直以來紅襖寨對你“放縱莫非這個害死吳越的罪魁禍首”類似猜忌就沒停過,適才被我與你的短短几句對話就悄然演變成你“暗中推動各大王府內鬥、以期金軍三敗俱傷漁翁得利,可惜能力不夠遭曹王反殺、不慎玩脫害死了吳越”,你林阡,才是害死吳越的罪魁禍首。廣泛撒網,沒有石矽也會有別人失望,網到一條大魚,真是天助我也。

而另一方面,不同於小豫王少不更事看不懂形勢,常牽念真的已經僵立原地、似乎正重新組織著對曹王的認知——幾個月前的鄧唐內鬥,由於黃鶴去和莫非是父子,很可能“幕後黑手是林阡”,以此類推,今時今日的刺殺郢王,“幕後黑手仍然是林阡”,雖是戰狼刻意誣陷,利於金軍同仇敵愾,有何不可?

不過,戰狼此計毒辣、容易反噬自身,故而務必注意一個原則:極力撇清曹王和林阡的翁婿關係。

事與願違的是,那個稀裡糊塗的小豫王,卻在反覆不斷地提起“曹王和林阡,丈人和女婿,他倆在合作著對這個天下各取所需”……

所以,正中下懷的郢王府和紅襖寨漸漸在戰狼的視線裡淡去,出乎意料的變數小豫王,在他眼中成為無可取代的亮點和焦點——

當機立斷,一個並不複雜的眼神投向完顏瞻;戰狼沒明說,完顏瞻卻看得懂:既然安撫不了,那就幫高風雷除去這可惡的小豫王!小豫王和郢王有聖上的提審命令不同,亡命之徒,幾乎沒有死忠,他們可以先滅口,過後再尋殺他的理由。

除掉小豫王,最釜底抽薪的辦法就是拆除段亦心這唯一屏障——對於完顏瞻來說,要撼動她的心並不難,“齊良臣究竟怎麼死”關乎小豫王到底值不值得保護。

得令後,完顏瞻的兵陣重心緊隨著旁人一起往林阡處偏移,同時他立刻代高風雷向段亦心道出真相:“段姑娘,鄧唐之戰我站得最近我有話說!齊大人雖是小豫王唯一的倚靠,但在當晚卻遭小豫王猜忌——因為齊大人先前曾投靠曹王,又因為小豫王當晚要齊大人對我嚴加看管、可我被當時還在小豫王身邊為婢的妻子偷偷釋放……小豫王猜忌齊大人是曹王的內線,懷疑齊大人故意救我,故而在萬念俱灰之際將齊大人殺害!”朝高風雷的身邊靠近,極力與之並肩作戰,“兇刀”在手,乘風破浪。

“你怎知道,你看見了!?”小豫王的臉刷一下慘白,嘴硬的同時內心充滿牴觸,神情亦變得凶神惡煞,“原來是小翠那個賤人!原來是她!”一霎他連撕碎小翠的心都有,他本以為完顏瞻是在郢王事敗之後對小翠強娶,他不懷疑小翠的忠奸是因為人的心本來都是向善,奈何……“那個賤人,也出賣我,你們一個個都出賣我!你們這些叛徒等著,待我功成名就了一個個回來弄死!”

“我沒看見,自有人看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完顏瞻被激起強烈的保護欲,是不得不全力以赴殺小豫王了。

段亦心完全驚愕,無論鏈法刀法都打得凌亂,完顏瞻眼看有突破之象,繼續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段姑娘,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景山對齊大人的無辜被殺也有責任、也很痛惜……但是,因為猜忌而在背後捅死齊大人、為了在完顏匡那裡平起平坐、揚眉吐氣而砍去齊大人頭顱的元兇,小豫王完顏按帶,段姑娘您真的要為這樣的人奉獻一世?!”

揚眉吐氣……是,自從襄陽重逢之後,段亦心就發現,原先單純的小豫王變了,滿嘴都是“功名”“平步青雲”……所以,完顏瞻所說竟是真的?可為什麼她滿腦子都是齊良臣把年幼的小王爺高高地舉過頭頂那麼溫馨的情景……

心念一動,不察防線已被完顏瞻撕破——對方畢竟十二元神之一,段亦心再如何武功高強也不該心猿意馬!一驚之下難以招架,非得靠林阡來救她,不經意間她就與他一起淹沒進金兵陣中,與此同時高風雷與完顏瞻配合默契,一錘把沒人守護的小豫王開啟老遠。若非小豫王逃得快,只怕早已經四分五裂,饒是如此,重重跌在十幾步外郢王身邊時他也口中吐血。

“伯伯,救我啊!”因為難測段亦心之心,小豫王拼命抓住郢王這浮木,近年來他們都是命運共同體。他也曾真心實意地做郢王府的附庸,傾力支援郢王奪權,只不過在鄧唐被小郢王為淵驅魚罷了……

前幾日小豫王到隴南一帶尋段亦心,完顏匡託人告訴他聖上可能要赦免郢王,提醒他看準風向、及時投靠。畢竟郢王脫罪也能洗清他的冤屈,所以他今日才會及時出現在秦州。加之適才看到在三峽時要把他置於死地的卿旭瑭,他想到“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所以愈發堅決地站在了常牽念一邊、公開表示繼續與郢王交好而反對曹王……

現在他捉緊郢王衣袖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拼命呼吸,語無倫次:“伯伯,曹王要殺我,您,您可是看見啦,您要是見到皇上就告訴他,先前他被下毒,還有鄧唐內鬥,都是曹王和林阡勾結著搞出來的!今日他們捏造齊大人的死、妄圖以私仇殺我,齷齪至極,可想而知他們就是行刺您的幕後黑手……”

“本王……怕是很難見到皇上了……”郢王與他同病相憐,感傷著也伸出一隻手來,緊緊握住他的手老淚縱橫,真情流露。

“伯伯,您趕緊命令常大人,至少留一個刺客活口,嚴加調查今日的事,一定要查出個所以然來,必定是曹王府作祟……”小豫王趁完顏瞻和高風雷不敢殺郢王而爬起身,來不及撣去身上塵土,先躲到郢王和雨祈身後。

“好,牽念……”郢王正待呼喚他最大的靠山、他唯一全身而退的可能……忽而發現那個名叫常牽念的男人失魂落魄,郢王微微一愣,憂心忡忡,要說的話忽然都堵在喉嚨。

既是幾十年知己,如何看不出常牽念正心亂如麻?

高風雷聽小豫王這般歪曲事實,怒不可遏,橫眉冷對:“完顏按帶,郢王遇刺你來得這麼及時,我看這些刺客都是你派,想對兩個王爺一石二鳥從中牟利!”“叛徒都是一個鼻孔出氣,高風雷和卿旭瑭說辭都一模一樣!”小豫王恨恨將他打斷,卿旭瑭遠遠聽到,鬱悶不已,我說什麼了我……小豫王又回頭對呆在那裡的郢王哭訴:“伯伯您信我啊,我可沒害過您啊……”

完顏瞻雖被常牽念的麾下們聯合封鎖,兇刀卻從始至終毫無退懼之意,眼見小豫王醜態,不禁冷笑一聲:“沒害過?郢王,不要再對居心叵測者賦予信任了,您可知道,雨祈公主之所以淪落到今天這地步,就是被小豫王這雜碎害的!”

“你說什麼!”郢王和莫非原還沉浸在對生者死者的擔心或痛苦中,聽到這話都先怔了一怔沒反應過來什麼意思,反而是雨祈懷中的雪舞最先領悟,喘著粗氣,支撐站起,厲聲質問:“雨祈她?!”

緩得一緩,郢王和莫非幾乎同時回神,不忍、卻不得不回憶那場令他們為雨祈悲痛欲絕的天靖山之戰,本該是金宋之間的戰爭,誰料無辜的雨祈偏去前線找小豫王,混戰中她被宋軍窮追不捨而滾落山澗,失血過多久昏不醒才成了如今這副痴女的模樣……

夜深人靜時,不是沒有蹊蹺過,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麼劇情缺失?比如為什麼雨祈重傷但小豫王卻沒事,明明堂姐弟倆應該是在一起的!何況郢王繫獄之前,聽到過曹王府關於小豫王的隻言片語……此刻,郢王和揹負起黃鶴去的莫非幾乎同時往小豫王喝問:“他說的可是真的?”“當日在天靖山發生了什麼!”

“沒……不是我!不是我害的!!”其實在中線的每日每夜,小豫王都在做著有關雨祈的噩夢——幽暗昏惑,追兵就快到了,再等下去我們都走不了;雨祈姐,你只是個公主,可我是個王爺;還有雨祈墜下馬時求生欲強烈又瞬間絕望的眼眸……小豫王不敢再想,瞪大了眼矢口否認,可他的表情和他的話卻沒有半點可信度。

“景山,你說!”郢王著緊問完顏瞻,完顏瞻當即描述:“我在鄧唐聽小豫王夢魘,喊‘我不是故意鬆開雨祈姐手的’,推測天靖山之戰他和雨祈公主本來一起逃亡,卻因為自己要求生而對雨祈公主見死不救,甚而至於親手將她推了下去……”

“你這混帳東西!還是個男人嗎!”郢王強忍眼淚,指著雨祈對小豫王怒罵,“你明知雨祈傷口癒合困難、不能受哪怕半點傷!”黃明哲亦攥緊斷絮劍,不能自控地衝上前:“你這紈絝子弟,說什麼建功立業,卻其實只知添亂!”

“不是,伯伯,明哲,真的不是!不是啊!這是夢,是夢!我要醒!”小豫王發現這一幕和自己噩夢中一模一樣,當此時能救自己的全都成仇,他忽然不知是夢是真,猛搖著頭一片凌亂。

“郢王息怒……”段亦心好不容易衝出包圍、及時攔住莫非的斷絮劍,卻又因為他是林阡麾下而不能下殺手,於是只能與莫非刀劍僵持……這個間隙,她回憶起天靖山她在滿目瘡痍的戰地找到小豫王時他正痛哭流涕的樣子,後來他卻從未對她說過半句他害了雨祈之類的話,然而眼前這情景他基本上已經承認了他的見死不救……是嗎,是這樣嗎,不敢擔責,選擇隱瞞,說謊掩蓋,所以,他是那時候開始蛻變的?段亦心忽然也記起,剛剛小豫王情急拉住別人來給他自己擋錘,這畏死自私的表現和卿未晚有什麼兩樣?!

“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伯伯,明哲,你們信我,信我啊!我和雨祈姐玩得那樣好,怎可能親手將她推下去……雨祈姐,你說話啊!你怎麼不說話!!”小豫王眼見著最後一塊浮木都在下沉,精神錯亂,眼神一惡,一把拉過原本他想道歉的雨祈,同時抽出一旁某個郢王府死忠屍體上的刀,猛然架在雨祈的脖頸將她劫持:“全都別過來!”壓力有如泰山壓頂,他瘋癲的行為已經不受大腦控制。

對於戰狼和完顏瞻來說,“齊良臣之死”的私仇並不是殺小豫王的最佳理由,暫時只能離間段亦心而已;眼下,最佳理由卻不請自來,那就是“小豫王精神失常,喪心病狂劫持雨祈公主”……

“放了雨祈!”郢王、莫非、雪舞同時大喊,他們不像曹王府的人那樣深謀遠慮,雨祈是對他們都不可或缺的親人,所以就算郢王前途未卜、莫非身世浮沉、雪舞傷勢堪憂,都來不及先過問自己。

這時候,離得稍遠、還在應對圍攻的林阡忽然發現,當郢王府和曹王府都對小豫王劍拔弩張,完顏匡的人竟從一開始就沒有一個過來護衛小豫王,為什麼!?

“明哲,姐姐,父王!”雨祈神智一向不清不楚,卻在這緊要關頭連貫喊出他們三個的稱謂,此情此境就像已經正常了一樣,會正常是嗎!不管怎樣,他們都不能失去她……

不知是雨祈太害怕、還是小豫王太激動、抑或刀鋒太銳利,說話間雨祈的脖頸間便已平添一絲血痕,莫非情之所至忍不住大喊:“完顏按帶你醒醒,放了她!再這樣下去她會沒命!”

“我沒殺她!沒有見死不救!”小豫王瘋了一樣地亂吼亂叫,雨祈很快就血如泉湧而他卻不管不顧,倒像是把天靖山的見死不救重演了一遍。

“小王爺,醒醒!你忘了你片刻前對我說過,你答應我‘手上絕不沾無辜的血’?!”段亦心為了救雨祈的命和小豫王的路,毫不猶豫上前談判,但看到小豫王一副無藥可救的樣子,她也眸子一暗,心如死灰。

“你信了嗎,五妹!大哥就是他殺的!”高風雷的重錘即刻傾軋而來。

“所以呢?為了給大哥報仇你一定要逼他拿命償還?!”段亦心淚盈於睫,雖然早已動了放棄小豫王的心,仍覺得他罪不至死、未必沒救,所以冒著生命危險阻攔在高風雷的錘下,同時還在對身後的小豫王苦勸:“小王爺,放了雨祈公主,只要你放她,所有的罪,段姑姑和你一起承擔!”

斜路里卻驀地殺進一把劍,快得不可思議,角度無比刁鑽——那鋒芒泛著血狼的光影,縱使林阡在側,倉促間也只能截下八成功力,其餘人根本沒有一個來得及格擋,於是另外兩成氣力,直朝著影響曹王府殺小豫王的段亦心衝灌——那鋒芒,正是屬於戰狼!

說時遲那時快,小豫王就在那時覺醒,回憶起雨祈和自己嬉笑打鬧,回憶起多年來段亦心和自己相依為命,目中赤紅全消,臉上戾氣頓散,扔開雨祈大步衝到段亦心的背後,抱住她的同時轉過身不後悔地扛下戰狼的致命一擊——

“小王爺!”“雨祈!”巨響過後段亦心和郢王分別抱起同樣鮮血淋漓的他們最在意的人。

“真好,真好,姑姑即使對我失望,還是為了救我不顧一切,姑姑和齊大人一樣,其實從來沒有變……”小豫王醒時正是迴光返照時,在段亦心的懷中一口氣說了許多。段亦心按住他傷口,鮮血卻堵之不住,忍不住淚溼前襟:“小王爺,撐住,別死!”高風雷卻噙著心願得償的淚笑起來:“大哥,二哥,你們總算可以瞑目,段大人幫你們報仇了,哈哈哈哈!”

陣前這一哭一笑,令上前給小豫王看傷的林阡心中一震:豫王府前五,命途竟全然不同……

“齊大人以為……完顏匡可以託付,所以臨死前給我指點了這條與他合作的路,誰知,這完顏匡不是東西,他說給我的護衛,經常翫忽職守,此刻臨陣脫逃……齊大人臨死前說的話,只有一句是對的,除了姑姑之外,別輕信任何人,齊大人他,叫我,等姑姑你回來……”小豫王內臟破裂很快就不行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姑姑,這些天來,我做過很多美夢,也做過很多噩夢,無論哪個夢裡,段姑姑都護著我……”

他確實做過很多夢,每個夢裡段亦心不是緊緊攔在他面前與各色各樣的高手打,就是強忍著被小人羞辱的怒氣回頭對他千叮嚀萬囑咐,而每個夢裡他也對段亦心極盡關切,為了她,一向忍氣吞聲的他可以正面吼任何人,甚至作為一個男人去幫她遮風擋雨。夢?夢好像就是現實啊,“我真傻,為什麼不能……好好地勸回姑姑呢……姑姑說什麼,我聽就是了……”

瞳孔漸漸放大,段姑姑,你可算還是回來了我身邊,不過,我沒武功,不能保護你,所以,“你,和林阡,要好好的啊……”話未說完,他便斷氣。“小王爺!”段亦心難以置信亦難堪承受,眼前一黑抱著他屍身跪倒地上。

“雨祈,醒醒啊雨祈……”漫長的煎熬裡,她忽然聽見身後不遠傳來熟悉的有關失去的哭泣,穿透兵戈聲到達她的耳膜、內心。

雨祈失血過多,已然深度昏迷……

段亦心陡然想到了什麼,從血跡斑斑的衣袖裡摸出那朵在鄧唐之戰害她與小豫王生離的奇花,步履蹣跚地走到郢王等人的面前:“這奇花,據說可以救失血過多之人,是我在鄧唐冒險所得。雨祈公主兩次失血都是因為小王爺,我這便在這裡替小王爺還了這筆債。”她希望郢王府能夠對小豫王寬容罪過。

“當真!?”郢王抱住雨祈淚眼模糊,聞言之時悲喜交加,與莫非、雪舞不約而同。然而就在那時,強撐著身體的雪舞搖搖欲倒,莫非發現異樣立即將她扶穩,驀地發現她右腹的血一直就沒止住,越來越多已經染紅了衣衫:“雪舞……”

“夫人失血過多,怕是……不行了!”羌王所帶的軍醫趕緊上來看雪舞,羌王本人也緊隨其後,面中難掩關切和擔憂。

“雪舞!”郢王接過那朵奇花來不及喜,就意識到一朵花只能救一個人,天意,竟教他的雙胞胎女兒同時面臨性命之憂……

“父王,給雨祈……”雪舞搖頭拒絕羌王抱她,一雙眼熾熱地望著莫非,“雨祈她,比我幸運,可嫁給莫將軍……我……”莫非望著這和雨祈同樣的容貌、同樣的深情,卻想起當初她曾救他而他卻是細作要利用她,突然間悲從中來,在羌王的怒視下毫不遲疑地抱緊了她:“對不起,雪舞!對不起!”

“好……”雪舞原還笑靨如花,突然滿頭虛汗呼吸急促,“我在臨死前與莫將軍重逢,還能死在莫將軍懷裡,這一生,便也滿足了……”“不要,雪舞!父王有藥,可以救你!”郢王眼睜睜望著雪舞闔上雙眼,慘呼一聲,竟差點忘記給雨祈用藥。

“父王……趕緊給雨祈……救命。”莫非強忍哀慟,不想再失去第三個人。

“什麼父王!你是莫非,不是明哲!不準碰雪舞!不準碰雨祈……”郢王一邊趕緊回頭救雨祈,一邊抹淚痛苦地對莫非驅逐。戰狼這一連串神出鬼沒的殘酷剿殺,竟令郢王不敢步小豫王的後塵公然反對曹王——本來,他反咬曹王並沒有什麼實質證據、對曹王構不成威脅,曹王用不著行兇、行兇反而對曹王不利,可是現在林阡出現在這裡,曹王府的人完全可以說郢王不幸死在了金宋之戰……所以郢王心裡百轉千回後想徹了:今次遇刺的幕後黑手搞不好還是戰狼!還是曹王!

形勢比人強,為今之計,他若想活命和將來臥薪嚐膽,竟只能在陣前被迫順著戰狼的指證,把毒害聖上、鄧唐內鬥和今日遇刺全都推給林阡和林阡的人。至於日後他活著走到聖上的面前了,戰狼的眼線如果還無處不在,他能否反咬曹王,就只能看常牽念的本事了……

心裡咯噔一聲,可是常大人他,到現在還神遊天外。

不知何時起刺客已一戰全滅,完顏匡的人則退到一邊作壁上觀,林阡等人也寡不敵眾被壓制到柏樹林一隅。郢王忽然開始懷疑,自己可能連常牽念都指望不上,今日就會和雪舞一起死在這裡……忐忑不安,只能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牽念……”

然而兵陣中忽然走出個人來,也同樣說出一句“牽念”。林阡看到他時才知,想要調動他一舉一動很容易,但每時每刻都牽著他鼻子走太難——完顏永璉,他的出現告訴林阡,林阡的來意他清清楚楚。

林阡什麼來意?時刻關注著金軍一舉一動的他,原是在收到細作有關郢王曹王可能要內鬥的情報後,立即領著秦州兵馬來趁人之危漁翁得利,希冀把第四場靜寧會戰搶在秦州一角速戰速決。誰想極速靠近時意外得知細作暴露?當即決定改變策略、由他林阡率先潛入、邊救自己人邊見機行事……誰料這些變化和計算,全都在戰狼的原定計劃內!可想而知,完顏永璉也清楚林阡一定會來而且是分批來,於是完顏永璉就利用戰狼把林阡等南宋重要戰將的注意力吸引在這裡、吸引向這裡,卻在調虎離山的同時立即在外圍著手安排起第四場靜寧會戰……

好一個曹王,借“林阡想趁人之危”的心理誘惑林阡,卻立刻對靜寧的宋軍趁人之危!林阡此時恍然,才知失了先機,慢了戰狼和完顏永璉這對搭檔數步。這,大概就是他們利用海上升明月對自己的反間之計和聲東擊西!慢了幾步?如果說戰狼一早就策劃了這場郢王遇刺,那林阡輸了他兩步,他可怕;如果他是臨時知道郢王遇刺而立刻設局,則林阡輸了他一步,可是他出謀速度如此之快,他更可怕!有他輔佐,完顏永璉輕輕鬆鬆就能鎖定靜寧大局——當曹王府的這些高手在此處拖延住林阡的主力戰將,第四次靜寧會戰將會不聲不響由金軍拉開戰幔、打宋軍一個措手不及!

林阡越想下去越頓悟,是的,戰狼原是借他身邊的內鬼、用誘人的情報把盟軍故意往這裡引的,但戰狼和完顏永璉的不同之處有二:曹王引的用意是大局,戰狼引的用意在人心;曹王只知有內鬼,不會懷疑黃鶴去,戰狼也知有內鬼,卻寧可認定黃鶴去有異心,所以潛意識裡一直就在籌謀著把所有王府的仇恨都對宋軍順水推舟,林阡一來就水到渠成。

可是,即使到這時林阡意識到自己成了金軍內鬥的替罪羔羊了,都還沒明白戰狼藉機凝合各大王府金軍人心的同時,還對宋軍的“紅襖寨”有一個處心積慮的離間!

而戰狼事先算過,林阡唯一可能出乎他意料的地方是:郢王遇刺的策劃者根本就是林阡,因而林阡比曹王更早就在外圍棋盤上落子……會嗎?這就是戰狼在看見林阡到場的第一刻需要甄別的,林阡把這裡當成沙場還是江湖。在看到林阡只帶寥寥數人後戰狼便確定了,林阡分批潛入只是不願麾下冒險,這樣的人怎麼可能主動設計行刺郢王來獲利?可是,這樣的人,戰狼就好對付得多了:林阡你輸了,你比我慢。

神速決斷,鬼魅行動——奔襲而來的沿途,戰狼僅僅以一次飛鴿傳書和王爺短促交流。擅長抓住戰機的曹王,胸有全域性眼觀八方的曹王,用不著他多說就能與他心有靈犀謀劃全域性。

此值盟軍危急關頭,林阡既已頓悟了大半,又怎可能讓大家為了救他接二連三朝這陷阱裡填?雖遲了幾步,還是當即傳送信彈、要鄰近的海上升明月通知外圍秦州軍、靜寧軍都別再顧他,別再管這裡的江湖紛擾,“亡羊補牢,一切以靜寧防禦為上”!完顏永璉的手筆顯然比戰狼大,要對他林阡擒賊先擒王,趁林阡的麾下群龍無首和關心則亂,對他們圍點打援或分割包圍!那之中,包括了秦州郝定石矽的兵馬、以及靜寧的孫寄嘯赫品章等部,宋軍要對付的,是蒲察秉鉉、移剌蒲阿、琵琶魑魅魍魎戥戮戕截、以及曹王從鳳州和川蜀調出的所有主力……

原本宋軍不該重蹈鄧唐覆轍、過分地關心金軍內鬥而被完顏永璉和戰狼借力反打。卻可惜,還是因為林阡的決策失誤,令宋軍本來穩紮穩打的節奏陡然加快、不慎出現了裂縫、從而由金軍抓住了這一絲由“宋軍注意力轉移”引起的主導之機。該怎麼說?勝多了,膨脹了,該敗了。

金軍這出反間計的徹底成功,歸因於林阡不知黃鶴去早已被疑,拜西海龍的男寵所賜,另外潛伏在宋軍裡的青鸞下線也居功至偉。

曹王眉宇間的不怒而威彷彿對林阡說:第四場靜寧會戰,怎可以是你林阡發起,那該一如既往,由我完顏永璉發起!

曹王開口第一句卻不是對林阡說,而是對常牽念:“牽念。”他中氣十足,似從喪子喪媳的陰影裡走出,也並不在意先前對林阡的連敗。

勝敗乃兵家常事。連敗?不過是障眼法而已,是驕兵之計。

曹王這句“牽念”蓋住了郢王小心翼翼的那一句。郢王頓然醍醐灌頂,懂了常牽念失神是為何。

君子坦蕩蕩,曹王根本沒有對不起常牽念過,當然可以在察言觀色後這樣喚他,何況,曹王對常牽念曾有救命之恩……

“臨喜曾對你說過,鬱閉而不流,亦不能清。”那句話的意思是,若想為了高尚氣節而死守在方寸院落,便無法救助世人、報效天下,“牽念,林匪在此,我希望你能將他手刃,用你那把不懼中天的戰鉤,‘九萬里’。”多事之秋,完顏永璉必須招納常牽念,也是發自內心地想收了他。

郢王從來深信常牽念忠於自己,但這一刻看常牽念一臉沉重地回望,他剛剛好不容易為雪舞止住的淚水忽然又奪眶,不忍再看,撇過頭去。當所有的私仇公義似乎都指向了林阡,好像常牽念也應該是曹王的人才對,他完顏永功除了放手還能怎麼辦:“牽念,你,你同他走吧……”而我,便自生自滅好了!

“曹王,您會答應我,在聖上面前,求聖上對郢王網開一面嗎?”常牽念知道,經此一役,沒了明哲駙馬,大半死忠已失,單憑自己一人襄助,郢王很難再是曹王的對手,所謂的反咬曹王不過是痴人說夢。何況,自己該怎麼襄助郢王對抗曹王?那個清白立世卻被濁世誤解的曹王,那個對自己有著救命恩情的曹王,那個大金英雄盡皆歸心的曹王!

然而,郢王這似哭非哭的樣子,這失去一切的樣子,這無邪孩童的樣子,怎麼叫常牽念心中一慟?他作為郢王府的大管家,知道曹王和郢王永遠都只會是對手……他,到底該怎麼選擇?!

“我會對聖上稟明,郢王是被奸人所害,求聖上將他無罪釋放。”曹王還是和常牽念先前崇拜的一樣,川渟嶽峙,一言九鼎。曹王甘心冒著被反咬一口的風險答應他,只是希冀他到金宋戰場效力,如此簡單,令人感動。

“您還需答應,您只要在世一日,便會保郢王一日。”常牽念一副約法三章的架勢,手已提起他猛辣無匹的“九萬里”。

“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縱使曹王,也沒能看見常牽念說這話時,眼中稍縱即逝的感傷和得意。

“郢王,保重……”常牽念轉身對郢王跪下,倏然提起鉤來,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劃過他自己的脖頸……

“牽念!?”“常大人?!”電光火石之間,誰都沒有想過有這意外,包括勢在必得的曹王、接受現實的郢王,和已經準備殊死一搏的林阡。說實話,林阡已蓄積了全身戰力準備同常牽念決一死戰,突然見他自刎,手差點沒握得住飲恨刀:怎麼回事,常牽念他為什麼自盡!

郢王,曹王,他們都對常牽念有恩情,一個知遇,一個救命,即使他們現在以林阡為公敵,他們早晚還是會彼此為敵。常牽念怕啊,怕到了那迫不得已的時候,他和他所鄙視的卿旭瑭一樣,對曹王說出一句:“王爺,讓我做您手中的鉤,守家國,護黎民。”然後親自提鉤去將郢王手刃……現在曹王答應不殺,所以不會手刃了……可是,常牽念連逮捕、或敵對,都不可能對郢王做……

那就從一開始便結束這兩難吧,他早就對僕散揆說過,“多謝曹王的救命之恩,日後,若與曹王本人刀劍相向,牽念必自刎謝罪。”

眼見他脖頸血流如注,求死之心一目瞭然,曹王和郢王幾乎同時衝到他面前,這才明白他們合力將常牽念逼上了絕路。

“牽念,這又何苦!”郢王連聲慘呼,曹王立即續氣,卻不可能奪回這個忠烈死節之人的性命,“曹王,對不起,我算計了您……”常牽念面無人色,慘笑一聲,“您答應我的時候,沒再強調條件,一口就答應了……您,一言九鼎,要履行對牽念的承諾……牽念……今生是郢王的人,欠您的,來世再做您的麾下,來還……”

完顏永璉神色劇變,痛惜到額上青筋凸起,怔怔望著常牽念倔強閉眼,半刻才失聲罵出一句:“什麼來世!實在迂腐!對自己人剛烈,你只會便宜外敵!!”

“王爺,先圍剿林匪吧。”戰狼沒有觸動、無情地提醒曹王,遲則生變,即使常牽念不予歸附,他們也能殺得了林阡。

以少敵多,林阡一笑拒之——

曹王關於全域性的部署固然完美,但曹王似乎忽略了一點,誰拖延住誰?

你既要對我擒賊先擒王,我便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就在這裡用打敗你來對你的麾下亂心、亂勢!一旦下定決心,林阡當仁不讓提攜飲恨刀佇立陣前:“完顏前輩,林阡求戰,還請拔劍!!”

彼處沙場之爭,不看誰發起,只看誰結束。

此地,我當這是江湖,那這就是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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