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一聲響,莫如刺向莫非的劍被一刀震偏,同時一個身影撲進戰團伴隨一聲大喝:“深更半夜作什麼亂?!”話聲剛落他身後一隊宋兵已將此地包圍,正是負責和州防禦的周虎。他既不認識莫非也不認識莫如,自然不允許任何人在他巡視的地盤生亂。

走近一看卻有葉文昭,周虎不禁一愣:“葉大小姐?”葉文昭見是他來,義憤填膺指向莫非:“周將軍,抓住此人,他害盟主失蹤,務必嚴刑審問!”

“什麼……”周虎一驚,昨天盟主不還好好的看他和林阡練刀的嗎……

“不是我!”莫非和周虎同樣吃驚,如夢初醒,慌忙辯解,卻隔著斗笠、捏著嗓音,他曾身為“掩日”的事自然不能讓任何別人知道。

莫如眸子裡這才燃起一絲希望,聲音顫抖著問他:“不是你將她約到這裡來見?”

“是我,然而……”莫非還未說完,莫如又再拔劍,希望剛生又滅,既是他約到這裡來在這裡失蹤的,那抓吟兒的人不是他也是他的同黨了!

“別再狡辯!一而再再而三地抵死不認!”自從吳越石磊慘死、洛輕衣被騙兵敗之後,莫如就一直在忍受各方非議,努力艱難地為丈夫找各種理由辯白,然而眼看他失蹤半個月都沒嘗試與盟軍聯絡,她越來越接受他已經戀上另一個人併為了那女子改變立場,如果說過往情緣還能支撐莫如不去多想想都是錯,那麼今夜吟兒的失蹤卻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連你,也不肯相信我嗎?”莫非只躲不攻,他當然不可能去敵對妻子,只能壓低聲音請求她的理解,一顆心卻很快涼了半截。這半個月他之所以誰都沒有聯絡,是因為他作為郢王餘黨必須躲避曹王府的耳目追殺,一心想著撐到淮西見到林阡再說,然而時過境遷、林阡心理難以琢磨,他就像從前的辜聽絃和宋恆一樣,想要從吟兒這裡先行試探。

“不管你有怎樣的理由,你都不該害主母!”莫如因為他的變節深惡痛絕。

“她是我救命恩人,我怎可能害她……”他也因為莫如的不理解而咬牙切齒。

“誰知你心裡有沒有更重要的?!”莫如的淚一瞬就在眼中打轉。

“在你心裡,我是這樣的人?”他心一凜,肩上已被劃了一道,血肉橫飛。莫如的劍法,早已比北伐之前精進不少,或許是因為熟能生巧,此刻無需旁人幫忙,憑她一人就能持斷絮劍將無劍在手的他制伏……

“全都杵在這做什麼!”周虎大概懂了這是個見不得人的細作,平素他還可能和葉文昭等人一樣、一腔熱血要衝上前去把莫非捉拿暴打,今夜卻吃一塹長一智制止了自己的魯莽,一邊命麾下去請林阡親自到此,一邊趕緊疏散周邊無關緊要之人,包括葉文昭在內的全都被他請走:“葉大小姐,慕容莊主,不可都聚在這裡,反而忽略了城防。”

“說得對……”葉文昭和慕容茯苓都清醒過來,點頭認同不能滯留於此,卻難免為吟兒的安危捏了一把汗,臨行前對周虎囑託,“有盟主的訊息切記告知我們。”

周虎頓時看清楚了鳳簫吟的重要性,送走她們的同時,鄭重囑咐在場所有麾下:“此地發生的事,對城中民眾能封鎖多久便多久。”

儘管周虎派去請林阡的人都小心翼翼,但林阡何許人也,如何不會立刻意識到,大戰在即他卻“務必請回”還能是誰出事!他就好像有先見之明一樣,早就預感到這個節骨眼上吟兒會不見,所以才對吟兒千叮嚀萬囑咐別再落單!可是吟兒承諾過他不會再分開,她說過不會單槍匹馬,所以她確實帶了八個高手在身邊,她答應他不會置自己於險境那她為什麼要亂走!

是有人騙她去的?不是酒館嗎為何要去藥鋪?他沿途一直覺得可疑因此心亂如麻,到場後急忙衝進那店鋪忘乎所以、給這個人那個人運送真氣加速他們醒,瘋了一樣翻箱倒櫃尋找一切可能的線索、直到從地上拾起幾張藥方一樣的紙……他才看了幾眼就任由它們飄落在地,捂著心口慢慢地癱倒下來,柳聞因慌忙給他支撐住,看得出他這幾天又受了傷卻在掩飾。

勉強拾起那紙來,柳聞因還未及細看,就聽那最先醒的店主說,盟主來問了治咳嗽、治腿、治腰和治白髮可有什麼獨門秘訣……柳聞因心一顫,只怕林阡精神失常,趕緊顧左右而言他:“後來呢?”

“後來藥鋪來了個盟主的熟人,我便也沒當回事……”店主還未說完就又暈去,同時莫如含淚將莫非帶了進來,剛巧聽到這句直接將他摜倒在地,嘶啞著哽咽著大聲地質問他:“你還有何話說!”是的,如果不是熟人作案,即使城中有青鸞一脈的餘孽跟蹤復仇,盟主和十三翼也不可能完全沒防備!

乍一望見莫非,林阡的思緒陡然像被拉到幾百年前那麼遠,生硬地跳回到靜寧、定西、廣安、甚至更早,那是烈士、驍將、麾下、知己……彷彿前一刻莫非還背倚著戰馬抱著頭輕鬆地望天邊行邊笑、伏在他面前含淚立軍令狀要將功折罪、站在他身邊歃血為盟說星火燎原……那是他林阡的福將,為了那個人的死,他在西巖寺傷悲吐血,“莫非之死,難辭其咎,悔不當初!”在隆德瘋魔險些被萬箭穿心,“黃鶴去!來得正好!便以你血祭莫非!”卻為了那個人的復活,他高興得幾日幾夜都沒閤眼,既是興奮又是感傷:“莫非,竟可以為了家國捨棄自身?”他和莫如、和孫寄嘯、和程凌霄一樣,都盼望著那個叫莫非的男人能夠在北伐過後雄衣錦歸!

可是,為何事情會這樣發展,那個人會步步淪落變成了今時今日這一個?

“是為了那個……叫雨祈的公主?”林阡明知不能在人前倒下,不能含悲、吐血、瘋魔,甚至不能表現出半點心亂,可還是因為吟兒的失蹤和莫非的失路胸口堵塞,半刻問不出半句話,以至於這裡每個人都噤若寒蟬,空氣裡因此到處瀰漫著肅殺……終於林阡鎮定問出這句時,眾人才總算鬆了一口氣。

莫非的神色卻一瞬變成死白,來自主公的質疑,比程凌霄、莫如不信任他還要令他絕望!

“你把她綁到哪裡去了?!”林阡第一句話還毫無感情流露,第二句卻剋制不住那壓抑的深情,莫非擅長眼神術,怎能看不懂林阡眼中的痛惜,既痛惜話中的“她”,更痛惜話中的“你”。

“這抗金聯盟從始至終就是這樣,一個個都是這樣,出事就找人替罪,全不分青紅皂白!”莫非百口莫辯索性不辨,這一刻信念完全失去支撐,心如死灰之前,還存有一絲不甘,拼命為他、為柳月、為胡蠨、為田若凝、為太多被冤的自己人鳴不平。

林阡身體一顫,卻完全沒心力再問,柳聞因見狀當即幫他也幫莫非調和:“莫將軍,林阡哥哥怎可能找你替罪?但今夜實在是過於巧合,你嫌疑最大,何不為自己爭辯幾句……”

莫非冷笑一聲,虎目噙淚,答非所問:“我只知道,人,真的不能勉強自己做不願做的事……”

“你雖非真兇怕也是被真兇利用,自辯或許能幫忙尋回盟主……”柳聞因知道所有證據都指向莫非,謹慎措辭生怕推開了他,其實她倒更希望是莫非綁架了吟兒,至少這樣吟兒還能少受些苦。

莫非卻鐵骨錚錚,不肯低頭:“廣安,隴幹,鄧唐,雨祈,郢王,盟主,莫非一生,不停負罪,不斷救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步踏錯步步皆錯!”

便那時,有十三翼陸續清醒過來告訴林阡等人:“主公,適才僕散揆忽然出現,我等原還戒備,誰知盟主說他是李幫主戲耍她,還教我們別多心,真正的僕散揆那麼聰明,怎麼可能鋌而走險來和州……”吟兒她那個腦子簡單的,把他林阡的話當成金科玉律……“誰料,那是真的僕散揆……”

林阡醍醐灌頂,一口血氣直接湧上喉,悔不當初,痛心疾首,騙人者必騙己!

是的,昨天那局宋軍贏了,贏在“僕散揆連李君前的看家本領都不曾調查、防備”,今夜僕散揆調查清楚了立刻就贏了回去!

其實李君前為什麼要易容成僕散揆,根本不是吟兒想的那樣簡單“是因為所有人都認識他”。易容成僕散揆偷偷摸摸出現在宋營,之後便必然會傳出一種風言風語:“僕散大人曾與宋軍暗通款曲。”即使今次不能深入金軍軍心,還會有下次、下下次,直至僕散揆這個最高指揮官的可信度被小小把戲就拆毀。另一廂,宋軍也憑此舉向僕散揆示威,我們隨時可以扮成你的樣子做任何事,如此一來金軍即使相信僕散揆的忠誠卻又會怕他是個假的,僕散揆哪怕能勉強保證可信度也勢必失了威信——

僕散揆如何可能坐以待斃!

所以僕散揆鋌而走險親身潛入和州,不用扮他也是個李君前。與青鸞跟蹤吟兒的手下們會合之後,僕散揆神速出手,一則直接在林阡的眼皮底下擄走了吟兒,你拆我的威信我便拆她的,二則威脅李君前和葉文暄嚐到教訓再也不敢玩這易容把戲!一招畢,宋軍給他僕散揆的困局迎刃而解,同時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不錯,反拆鳳簫吟的威信,這場箭在弦上的和州之戰對金宋全線都是舉足輕重,可是就在這節骨眼上,作為和州百姓守護神的鳳簫吟失蹤了,這也便罷了,偏巧她還是那個時常瘋魔的林阡之不可或缺!那便是連林阡的威信也要動,專等著林阡重蹈楚州覆轍——僕散揆豈能不懂柏輕舟所說的“心亂則策亂”,所以藉著擄走鳳簫吟逼迫林阡關心則亂,“他本就可能因為襄陽的戰敗急著打,如今更直接被這噩耗壓垮,必輸無疑,我軍戰勝和州將一勞永逸,哪怕逼他走火入魔也顧不得了。”

“此外,鳳簫吟對和州至關重要,她若長期陷於我軍之手,難免使‘兵民共守’破裂、宋軍軍心日益渙散,所以林阡還不得不趕緊打,夜長夢多。”僕散揆完全拿捏準了,林阡會瘋,柏輕舟也會陪他瘋,因為這不僅是林阡的非打不可也同時是和州的大勢所趨,誰教“盟主在就好”?盟主不在,又該如何!可是,宋軍同時又面臨著“倉促開戰必敗”,從而騎虎難下,進退維谷。

柏輕舟聞訊後確實對林阡分析說:“主公,不得不打,僕散揆一旦顯露出盟主在他們手上,我軍士氣在最憤懣時最高也同時最險。”“然而,戰備不足……”葉文暄蹙眉,看林阡那時神智已經不剩多少,暗叫不好,這樣的精神狀態怎麼決斷?“其實也只是定山的堡塢不曾妥善?”李君前代替林阡領導決策,他知道,定山的不足,歸咎於謝峰麾下有青鸞、如今青鸞剛除百廢待興。

“偏巧定山和石跋經過雪夜之戰,對僕散揆而言都是透明。”葉文暄一邊點頭一邊留意林阡精神狀態,生怕他下一刻暴走所以緊緊按住他衣袖。

“若是瓜步的言三當家分兵來顧?”李君前說,第三個堡塢“瓜步”對於金軍來說還算秘密,所幸如今青鸞已經不復存在、餘孽散兵遊勇不成氣候、戰狼孤掌難鳴且遠在官軍,金軍並不會太及時地發現這樣的拆東牆補西牆。

“只能這般,勉強符合所需。”葉文暄與柏輕舟四目相對,無奈點頭,同意李君前在這種戰備不足的情況下幫林阡開戰。

那時林阡精神恍惚,既是因為吟兒生死未卜,也是為了莫非悔恨莫及。

吟兒是生是死?誰也不知道,僕散揆只會表露吟兒已在他手上,卻不會告訴任何人吟兒何在,甚而至於,那個用計毒辣的僕散揆,在見到吟兒的第一刻已經將她殺害,表面上還活著而已。有什麼不可能?吟兒身世揭穿至今,對她百轉千回、又愛又恨的都只是完顏永璉和高手堂,僕散揆不在其中,他只是完顏永璉的戰場搭檔罷了。河東之戰落幕原本宋金已經握手言和,正是他僕散揆說服的完顏永璉背盟發動南征!那樣的人,對南宋只怕有莫大的征服決心,狠手地只會把吟兒這種會引起此消彼長的勁敵滅口……

莫非令他悔恨莫及——“人,真的不能勉強自己做不願做的事……”後面的話莫非沒有說,但他都聽見了:若非為了你林阡,為了與南宋群雄的誓言,為了守護身後的家國天下,莫非那時候早就回來和他的嬌妻愛子團聚,何至於行差踏錯越陷越深南轅北轍到此情此境!

在十三翼醒後說出僕散揆、眾人恍然大悟的第一刻,莫非便哀吼一聲一躍而起、噙淚轉身揚長而去,縱使莫如都沒有力量和決心拉得住——是的,他們適才,沒有一個願意相信他!

醒轉之際莫如念及莫忘,忽然一聲慘呼,不惜一切代價追了上去,如果還有可能,她就算放棄尊嚴也要把這個男人留住!然而,不可能了,追出十餘步遠,看見那個男人站在燈火與夜色的交界、黑與白的邊緣,他背對著她而他的面前,正有個撐傘的少女正在幾個小侍衛的簇擁下等他回去。

才發現不知何時,和州城裡已經下起秋雨,“你落在本公主手上,她要不回去了。”雖然那少女早已不像說出這句話時的那般靈動,可是……卻緊緊纏住莫非去了另一個立場!

林阡一時失心並未立即追往,柳聞因這些天和莫如朝夕相處,對這段感情實在是感同身受,是以難得一次把林阡託付給周虎,一邊上去攬住踉蹌著險些倒下的莫如,一邊還試圖追前大聲喝問:“莫將軍,你便這般去了?莫如姐姐怎麼辦!還有,你從未見過的莫忘?!”

然而不知是不是那夜雨過於滂沱、她聲音不夠穿透,還是莫非也正在氣頭上、心如堅鐵……他,完全沒有回頭,像他父親年輕時一樣,拋妻棄子去了背離的方向,他卻還曾諷刺過他的父親因私廢公。

“哥哥,我們明明曾相知相惜,最後卻還是硬生生地錯過了……”莫如跪倒雨中,心如刀絞,何嘗不是後悔萬分,這半年來她哪時哪刻不在信任她的丈夫,偏是最後一刻她放棄了!她知道莫非很可能是想透過吟兒這個橋樑祈求林阡理解的,奈何陰差陽錯,竟促成了他和林阡的決裂!而他和她?任雨打疼她右肩,望著他漸行漸遠,往日情也慢慢熄滅。

林阡終於想通卻為時已晚……或許也正是因為林阡對莫非的這份追悔之念,才使得林阡在吟兒可能被殺的此刻還能殘留理智、眼雖紅熱卻被阻礙著不曾走火入魔。

然而吟兒到底怎樣了?當然要打了才知道!並且必須是狂勝不休、逼著僕散揆跪下告訴他她在哪裡……被前所未有的急迫、求勝心情驅使著的林阡,令每個見過他的人都覺得不妙:主帥如此正中敵人下懷,和州之戰還怎麼可能穩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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