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國盡征戍,烽火被岡巒。

中線荊襄暫定,說回西線秦州。十月廿四那日,一直跟在寒澤葉身邊磨練、金宋公認“進步神速”的宋恆,獨立作戰時終究不夠成熟,於不經意間露出防守破綻,被金將術虎高琪輕易奪佔一座營寨。誰料術虎高琪屁股還沒坐熱,又被這傢伙趁夜強行把營寨搶了回去,不禁令人驚疑:武功當真可以作為謀略的填補?

術虎高琪叫苦不迭,連連點頭“就是有人可以靠蠻力打仗!”而與他掎角之勢的羅洌,是楚風流這些年來一手栽培,耳濡目染著金國年輕一代的最強用兵,自然不可能承認這一點:“胡說八道,縱使林阡都三番四次敗於王妃手,他宋恆算哪根蔥!”

近日,羅洌也同樣一日千里,從平平無奇的“楚風流副將”,一躍而入完顏永璉的法眼“他不比宋恆差”。變強,初衷只是不想楚風流過於操勞,未想發憤圖強、研讀兵書多了,到真是可以融會貫通並且投以實用。靜寧會戰中就曾挫敗百里飄雲“夜襲翠屏山”計謀的他,今次在秦州之戰,單是為楚風流的一句誇獎,便卯足了勁要找出宋恆的薄弱,當夜就功夫不負有心人,硬生生撕開了宋恆背後的一處漏洞。

如今的宋恆活像一輛剛撞過才拼好的車,強則強矣,千瘡百孔,先是遭到羅洌和術虎高琪前後夾攻,被擊敗後,又被他們率眾反覆圍截。楚風流為了磨練後輩同時也是確保眾將順利摘取軍功,雖隱在幕後卻竭盡所能給他們排宕開了每一支聞訊來救的宋軍……

所以從廿五以後,屢戰屢敗、深陷敵境、最終流落到伏羌城一角的宋恆,再也沒能和宋軍主力聯絡上,而只是間或出現在楚風流對完顏永璉的稟報中:“此人必須儘早扼殺,否則他日必將貽害。”

到廿八,地盤越縮越小,兵馬越打越少,傷病越倒越多,水糧嚴重不足,任何人想要突圍都立即遭逢萬箭齊發,最終,只有零星幾人衝出鐵桶去找外援,卻意料之中地送死,是的,那只是羅洌的“圍師必闕”。

殘軍無糧,死傷慘重,宋恆不可能拋下家將隨意離去,但也不能遂了敵人的心意棄械赴死……身陷絕處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危難之際,陳採奕咬牙拼死為他殺出了一條血路,雖然她一身是血地消失在眾人視野,卻總算甩開了羅洌等金軍兵將絕塵而去,為死守的百餘宋家軍掙得了一線生機。

那一廂,因郢王“謀逆”、曹王肅清而沉寂數日的西線“掩日”一脈,好不容易復甦卻對宋恆苦尋不得,教寒澤葉迎到陳採奕時真是喜出望外。早先他派家將救護宋恆卻打不進楚風流的合圍、導致宋恆越離越遠、音訊渺茫,這次怎麼說也是披甲上馬親身來救。

羅洌在陳採奕逃出去的第一時間便請示過楚風流並做足戰備,在原先的基礎上又增添了幾乎一倍的金軍以逸待勞。寒澤葉臨行之前,寒家四聖之一的聶梓嵐料中了這一點,攔著說,少主莫不是瘋了,金軍明擺著圍城打援,另一個郝逍遙也焦急勸阻,少主,您中毒尚未痊癒,如何能正中敵人下懷?他兩人意見一致不准他走,可惜誰都沒想過抱著他腳不讓走。

“二位,衝楚風流今次把宋恆這般分割包圍、秘密處決,難道還看不透,他宋恆才是楚風流的‘必殺’,也是我們的非救不可?”寒澤葉說,宋恆被雕琢得正在大放異彩,不是隻有他寒澤葉看到其價值,楚風流或還能接受寒澤葉的長久存在,眼裡卻斷然揉不下又一顆宋軍新星的升起,但對於寒澤葉而言,“多事之秋,主公不能再失去一個吳當家了。”

待到身臨其境,深知現實和他所想一樣:眼看他寒澤葉戰馬騰凌、親身救援,金軍這增了一倍的人馬大半都是阻止宋恆殺出去與他會合……所以寒澤葉策馬衝馳根本無甚危險甚至不費力氣,不消半個時辰便已與宋恆隔著幾重兵陣遙遙相見。

然而,他逼得越近,宋恆受的壓迫自然越大,全賴楚風流一句居高臨下的狠話“這就沒力氣了?等他們會師反擊嗎?!”這女人調動士氣的能力天下無敵,金軍原就是殺氣騰騰,聽她一言又釋放出更多更強戰力,四面八方爭先恐後一起朝著宋恆衝灌,一個個面色黧黑恨不得當著寒澤葉的面把宋恒生吞活剝。

“……”宋恆看到救命稻草的笑容還沒消失在嘴角,就因為敵陣突然間的能量加劇而大吃一驚,持劍雖還應對著數重刀槍打得色彩斑斕,體力卻漸漸透支防不住背後的一支暗箭。砰一聲響,卻是個家將奮不顧身護在他身後,口中還高喊著:“保護少主!”話聲未落,便已嚥氣。

宋恆一聲慘呼,含淚將之放倒在地,劍勢衝蕩之下,瞬然又瑰麗三分。一眾金軍的合力攻殺,被他情之所至轟然掀翻,劍氣滌盪猶如乘風破浪。羅洌見勢不妙,即刻彎弓搭箭,欲將之遠端射死,但就在那一瞬他手一停——見只見一襲白袍從高躍下,竟是楚風流持“青溟”親身入局,迅猛地挑準宋恆失誤、狠絕刺中他胸口一劍,宋恆被擊退兩步還未站穩,耳朵一動暗叫不好,急忙再退、滾了兩轉,正是要躲羅洌與楚風流默契配合出的數箭連發……

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那一路,當真是一路的血肉!死傷的不止是他,全都是他不能接受的宋家男兒!

而在楚風流的帶領下,金軍還不依不撓地,前衝後壓著要將他們盡數追殲……

“啊……”宋恆噙淚狂吼,強忍著身心劇痛,反手將全部內氣灌注於“玉龍劍”,奮力將楚風流的攻勢壓倒性打回,短短十招之內對她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震得她不得不轉攻為守連退數步打了幾個盤旋。然而宋恆這一番絕境爆發消耗太大,力竭之際,冷不防腦後生風羅洌竟三箭齊發,宋恆眼前一黑完全沒法躲,渾噩間卻覺罡風一掠頭皮發麻,好熟的一抽,好在沒抽我頭……

縱然如此,怕也隨著三箭的分崩離析被削走了數縷青絲吧。宋恆卻喜不自禁,這樣的抽響,來自於戰友……

趁著金軍注意力都在他宋恆,最先撞圍、奔騰而至的,鞭一掃就倒開一大片的,除了那藍髮的妖邪還能有誰,“鞭初行,敵知歲寒,感歲寒”!一鞭抖擊,遠近金軍均感冷烈,等閒之輩無不被寒風拽落下馬。

羅洌直呼不妙,挺劍格擋忘乎所以,只為保楚風流性命無憂,見是他來,寒澤葉也不敢怠慢,反手撩壓“鞭出手,感松為楓,澤玉成褐”,羅洌與之交兵,很快招式支離、動作凝固,十幾回合便落盡下風,眼看著根本不是這“寒楓鞭”的對手……正自失落,忽然感到被人向後一拉,同時那個令他心中安穩的聲音響起:“強弩之末而已!”

說時遲那時快,楚風流已迅速站穩回擊,青溟劍一如既往凌銳,原是看清楚了宋恆已無體力、寒澤葉重傷未愈……太好的機會,這兩個“九分天下”色厲內荏,今日便被我楚風流一劍終結在這裡!

“小心!”那時,寒澤葉才剛擊退羅洌躍至宋恆身邊,那時,誰也料不到楚風流竟然看準時機全力殺向這千載難逢的破綻,那時,寒澤葉雖背對著、宋恆卻看見了,一邊大驚失色提醒寒澤葉,一邊毫不猶豫地飛劍繞到他身後來硬擋……

可惜他狀態比楚風流差太多,轟一聲巨響過去,才對撞完便直接倒在楚風流劍下,轉身應變的寒澤葉驚見宋恆受傷,一瞬而已眼中滿是邪惡的殺氣,“鞭掃天,夕沉暮林,葉葉蔽泰山”,驀然氣勢白熱,徑直將楚風流掃飛開去,另一隻手則迅速將宋恆抱起、揹負、躍馬而上往回路奔,邊前行邊對接應的寒宋兩家家將同說:“全力掩護我們!”才行數步,又急忙問:“軍醫何在?!”他感覺得到,自己背上一直血流。

“我沒事,撐得住……”宋恆筋疲力盡,“寒將軍,又給你添麻煩了……”

寒澤葉回眸,見他臉色蒼白,自然不再冷漠:“宋將軍,這幾日你受苦了。”

“沒關係……”化險為夷時,宋恆已睡著了,還好軍醫說劍傷不深,之所以睡著,一是失血二是餓出來的。

“……都是傻的嗎!快拿吃的來。”寒澤葉一邊罵麾下粗心,一邊也責自己,轉頭正待把宋恆放到擔架上,看到他緊抱自己、睡得踏實、無比信任的樣子,忽然一怔,想起若干年前,那個在田若凝的強勢打擊之下,倚靠著林阡不做它想的自己,如出一轍的場景,笑嘆一聲,搖了搖頭,這大概就是傳承?

總算回到據點、安頓宋恆之後,寒澤葉還未總結戰事,便剋制不住地吐出一大口血,他明白,那不是新傷,而是舊毒復發……

“少主?!”家將們紛紛色變上前,當然最擔心他的身體。

“無妨……”他在心裡說,宋恆,快些成長起來,雖然已經很快,還要再快一些……

不容喘息,金軍就到城下叫陣。

可怕的楚風流,此戰雖然也身負重傷、目前連她的人影都見不到,可她還是教麾下抓緊了這樣的戰機,利用寒澤葉和宋恆的疲弱來攻目前再無絕頂高手的北天水,此舉,分明是殺宋恆不成反而藉機向寒澤葉一併吞噬!

衝這一點,寒澤葉都盤算著,哪天他退下戰場了去當個刺客,第一個要帶走的就是……劃掉司馬隆……就是這個楚風流了。

寒澤葉一聲令下,聶梓嵐和郝逍遙立即投入到了與術虎高琪和羅洌的戰鬥中,由於戰將實力相當,整整一個時辰都膠著,而論兵力,金軍數倍於宋,破城竟大勢所趨……寒澤葉思忖,最好還是不求北面的孫寄嘯和南面的曹玄支援,免得對西線牽一髮而動全身。

可惜,不敵楚風流這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宋軍幾個時辰內連失二寨、且戰且退,到夜幕降臨終於鳴金收兵之際,聶、郝二人都已戰力耗盡;反觀對面勢在必得的術虎高琪和羅洌,盛氣凌人,正準備依託他們奪下的兩處險地,肆無忌憚地開始安營紮寨,意圖穩紮穩打地就此南侵。

“絕不能讓他們成功站穩腳跟……”寒澤葉一邊安頓殘兵敗將,一邊據守第三座城寨,他知道,不能任由他們切斷秦州和靜寧,因此宋軍已退無可退了;他更知道,不能給西線金軍一絲一毫入侵宋土的機會,因此必須攪亂他們的戰鬥節奏。當前對宋軍最有利的,自然是趕緊把這些眼中釘拔除,可惜他心有餘而力不足,“事已至此,我方不可能強攻……但不強攻,該如何?”

靈光一現,我不能“去”強攻拔除,不妨將敵人引出“來”!?

畢竟,忌憚是雙向的,宋軍多畏懼楚風流,金軍就多害怕寒澤葉,巴不得彼此一病不起指點不了戰局。所以,只需寒澤葉多流露些合理破綻,羅洌必不會按部就班地步步推進,而只會心急如焚地連夜襲擾,一不小心,就會欲速則不達……

打定主意立即到城下去,迎接聶、郝歸來之餘,“避人耳目”地又吐了好幾口血,演得太過逼真,險些引起家臣恐慌,自是成功地被最後撤離的羅洌盡收眼底。

假裝弱旅退回城中,騙得羅洌趁夜劫營,直到夜半三更他計劃成功,羅洌才知那是一場誘擊:寒澤葉分明防禦充足,天水關內竟重重埋伏……

“撤!”虧得羅洌嗅出不祥,入關伊始便覺出不妙、及時教後軍前軍相換,才不至於全軍覆沒。

然而,撤到何處?

寒澤葉將這條計謀和眾將講述的時候,宋恆才剛睡醒揉著眼睛進帥帳,聽他講完城內埋伏,迫不及待問:“我呢?是負責城外的那一個嗎?”

寒澤葉眼前一亮:“問得好。”他還沒開口說,宋恆就意識到有部署在城外,孺子可教也。

是,我不能去“強攻”拔除,不妨將敵人引出來,然後我迂迴過去“悄然”將他們的大本營端了……那才是這一計的重點。

在他寒澤葉以請君入甕來堅守城池的同時,需要有人繞過萬千金軍所在,去毀滅敵人地界、損壞敵人物資,但是,宋恆畢竟重傷在身,本來不是他的第一選擇:“傷勢可好些了?”

“對面沒什麼人。”宋恆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令他羨慕地精力充沛。

“不得輕敵。”寒澤葉緩過神來,搖頭,“羅洌、術虎高琪,謀都不差。萬一他們的計策和我們一樣,也是預留了伏兵、待撲空後圍剿?”

“嗯,那我隨機應變,寒將軍……”宋恆虛心接受。

“叫我澤葉吧。”寒澤葉臉色雖還冷,語氣卻親和得多,“萬事小心。莫再與大軍失散了。”

“是!”宋恆得他認可,喜上眉梢。

理所當然地,從那晚開始,寒宋二人合作無間,一守一攻,一穩一銳,一正一奇,一謀一勇,雖有主副將、上下級之分,卻是亦師亦友、成為最佳搭檔。那幾日因為宋恆表現出色,寒澤葉身體自然好得多了,給林阡的信裡,不僅宋恆的內容豐富而且還全是誇獎。

宋恆人逢喜事精神爽,性格漸漸恢復了陽光,臉上也兀自多了笑容,不過這些天一直不見陳採奕,宋恆自然覺得奇怪,總算有了空暇問起旁人時,才知那日她為他拼命殺出重圍,剛見到寒澤葉才說完戰勢,便倒在地上險些累得斷氣,在後軍中恢復了極久才終於養足精神,但走起路來還是一瘸一拐所以尚未迴歸前線。

他聽到她差點喪命,嚇得心蹦到嗓子眼,這些年來無論何時何事,身邊或背後都有她保駕護航,如何能夠經得起這樣的戰友離去?趕緊前去看她,步子都在發飄。

不巧她正在午睡,閉著雙眼臉上稍有血色。伏羌城一戰,他只記得他九死一生,直到今日才憶起她顯然也是一樣。坐在她床沿時不敢擾她只能默默看著,慚愧、抱歉、痛苦、悲傷、憐惜,齊齊湧上心頭,終究又漾著一絲欣慰:採奕,還好你沒事,還好我的榮耀,你能看著呢……

枯坐很久,她也未醒,他知她睡得沉不敢打擾,雖然暫時沒什麼戰事,也不知為何竟不想站起身離開。當然了他定性沒那麼高,坐的時間久了,難免也有點走神,環顧四周打量,這營房裡的東西不少,有兵器架也有地圖,還有些先前髒了的才剛洗完被送回的衣服。

之所以髒了,還不是因為那日她穿著這件衣服棄身鋒刃端?一旦想到陳採奕滿身是傷頭也不回的背影,他就心一顫失了神……

沉溺於回憶中,一時間呼吸沉重,都沒發現陳採奕已經醒了,甫一醒來、坐起,便輕撫起他的肩背,似乎看透地要平復他的心緒。

“你醒了……”他一愣,趕緊笑臉相迎,眼角的傷感卻藏不住。

“別再難過,這件衣服,我知道蘭山穿過,平日裡也不敢穿,怕你睹物思人,然而那幾日身陷重圍,實在是迫不得已,我答應你,以後不會再穿了……”她嘆了口氣,出乎意料說出這些話來,他完全怔在原地,才想起蘭山確實穿過這件陳採奕的衣……

可是,暴雨夜,是蘭山將他從泥潭裡拖出來,卻是採奕給他去洗佈滿淤泥的衣衫,如果說蘭山是陪伴他走出絕境的紅顏,採奕又何嘗不是與他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知己?逝者已矣,來者可追,他本不該再忽略、再遺失,採奕這種不惜一切的追隨和等待,他怎可能視而不見說那是副將對主將?

“我……”他心理活動過多,一時沒來得及回答她說,他已經想通了,慢慢地,這些日子,他終於從蘭山之死的沉痛中走了出來……

“堡主,今次佈防失誤,其實也有睹物思人的關係吧,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寒將軍的。畢竟,堡主這些日子確實是在進步的,若然能繼續保持,逐漸將失誤降低到無,將來,必是獨當一面的將才,才對得起老堡主,也對得起……蘭山。”她眼神微黯,竟還在勸他,“不過,在鬼門關前打了一轉,我還是想直截了當地說一句,希望你答應我,哪怕也慢慢來……”

欲言又止,一點都不像那個風風火火的陳採奕。

“你說。”他發現自己是真的從蘭山那裡解脫,聽到的時候,不像過去那樣要死要活,也敢去問與蘭山有關的一切了。

“能不能不要再這樣,一直活在對蘭山的懷念裡?看你難過,我也心痛……”她雖比平素虛弱,這話出來,卻一如既往的陳採奕風格,直來直往。

“好。”他聽到這直接的表白,忽然感情也不能自抑,平靜對視了一瞬,抱起她頭就親了上去,前次他就是因為懦弱而失去蘭山,這次他不能再重蹈覆轍,既然認清自己不能失去她那就要坦白……

然而這衝動到另一個極端的行為,實在將還在勸他放下蘭山的陳採奕驚得呆在當場,久久都沒清醒。

“採奕,這半年來,不,這些年來,我就像個不停找懸崖、迫切往下跳的孩子,你便一直在後面給我拉著,三番四次地將我拉回頭。如今這懸崖不再是死地,我要將它變作巔峰,你會願意換個身份陪我看嗎。”宋恆微笑,毫無保留地問。

“……”陳採奕既驚又喜,如在夢中,久矣,才含淚點頭,承諾,“會,會一直在。”

十月末,“宋恆下落不明,寒澤葉數度病危”、“天驕、越風抵達河南,但無法改變中線危殆”同時傳到林阡耳邊,彼時,他因為楊宋賢的緩衝總算不再為吳越之死瘋魔,形勢兇險本來也不可能有多少空閒用來傷悲——西線和中線這般緊急,他卻來不及抽身去救更不能去救,只因為東線也一樣危如累卵:楚州才定、淮西不安!故而吟兒已在收拾行裝,不日便與他前往迎戰。

林阡不可能離開東線,那西線中線還能如何?只能像相信自己那樣,相信自己所有的麾下。“宋恆是個求生欲極強之人,必然會想方設法通風報信,澤葉雖然數度病危,卻未必不是欺騙金軍。”

“隴陝的‘掩日’一脈雖受到金軍內亂影響,好在不曾有人員損失,風波過去,終究會確定宋恆所在。”柏輕舟也這般分析。

然而中線?全面潰敗,慘不忍睹,林阡和柏輕舟一時沒找到緩釋的理由……

好在,還有畢再遇。

“老夫雖與趙淳相交不深,卻不覺得他是個不戰而逃的膿包。”畢再遇聽到盟軍的中線戰況時就搖頭說不對勁,待收到官軍所言的中線戰況,更加對林阡互通有無:“趙淳他麾下兵馬,和我楚州大軍一樣,是看到金軍兵鋒極銳、敵眾我寡,才決定放棄江北、焚燬樊城,退到襄陽嚴防死守……”

“如此。他之焚城,根本不是不戰而逃,而是堅壁清野之用。”林阡點頭,理解,“樊城內外民眾,想必他也保全。”

“可是,我軍為何不知,還罵他是逃兵?”吟兒疑道,“還有,他為何這般不自信?且不說天驕和越風增援已經到了,就算穆、彭兩位將軍和陳軍師,也能撐好長時間,沒必要自焚城池,漲了金軍士氣以為他不戰而逃。”

“官軍和義軍,很可能是被人雙面矇蔽,才導致相互的不信任和越來越深的誤解……”楊妙真跟在他們身邊久了,看問題一針見血。

“妙真,說得對。輕舟,立即對陳旭修書,叫他無論是否渡江,都務必先去與趙淳溝通。”林阡說。豈止明面上的這一點?暗處,海上升明月,他也必須讓“真剛”通知新上任的落遠空,儘快把“朱雀”這個心腹大患剔出來,無論朱雀是不是那個雙面矇蔽的罪魁禍首。

對,那個確定存在的朱雀,還不一定就是導致矇蔽的人,最可怕的,永遠都不是間諜——

靜下心後,林阡和宋賢都分析過,吳越之死疑點重重,像他和石磊那麼行事謹慎,不可能不隨身攜帶信彈,事發地據說離李思溫不遠,怎會有大半夜都“下落不明”?當真是段亦心這個“間諜”乾的,還是說宋軍自己內部出了“叛徒”?須知,叛徒比間諜,更容易雙面矇蔽啊。

最可疑的是,十月二十那晚,李思溫魚張二還未戰敗,作為掎角之勢的吳仕,便送出了“危殆”的情報給洛輕衣,間接導致了鄧州據點的傾覆。雖然官軍事後解釋說“亂中出錯”,也不排除控弦莊故意給個假情報來分化林阡和吳曦,但是林阡不得不留著這樣一絲懷疑的念,沒有證據那就找證據,所以,“告訴曹玄,加緊盯著吳曦。”

盟軍所有人都純粹地絕對互信著,誰會想到守護的人能背後捅自己一刀?那麼,這就是中線盟軍一路敗、西線盟軍和完顏永璉兩敗俱傷的根由嗎?如何不教林阡痛心,希望那都是自己想多?

所幸,那些或公開或絕密的情報,都不完全只有悲傷,譬如,吳越和石磊留得全屍,由移剌蒲阿將他們合葬,譬如,黃鶴去答應了天驕,暗中幫助宋軍做事,譬如,程凌霄接連找到了失蹤的莫非和洛輕衣,教莫非立即往江淮來面對林阡,也為輕衣找到了療傷和休養的暫避之地。

“輕衣姐姐沒事便好……”吟兒察言觀色,知道這失而復得的訊息很是治癒。

那日,鑑於淮西地區戰勢日益嚴峻,一旦林阡精神狀態趨於正常,這邊所有人都不得不對他放行。

臨行之際,一干人等無論是留是走,但凡是有空暇的,都陪同林阡與吟兒,一邊離開楚州往西南走,一邊去英烈的墓碑或衣冠冢前拜祭。淮東一役,官軍義軍傷亡都不小,尤其義軍,四大幫會一個解體,一個失了幫主,不幸中的萬幸是,都還能夠前仆後繼。

祭完今人,順帶著也拜見了古人。“那是韓夫人的衣冠冢。”畢再遇告訴他們,七十年前,韓世忠夫婦也駐紮楚州,率領將士抗擊金兵,“當時楚州已遍地荊榛,軍民食無糧居無屋,韓夫人親自用蘆葦織蒲為屋;在尋找野菜充飢時,發現馬吃蒲莖,便親自嘗食,並發動軍民採蒲莖充飢。韓將軍夫婦與士卒同甘共苦,方才使楚州恢復生機,恢復成一方重鎮。韓將軍兵僅三萬,而金人不敢犯。不過天妒英才,韓夫人她,便是戰死在這楚州前線,敬愛她的民眾們為她立了這墳冢。”

“這樣的女中豪傑,人生雖只數載,卻是光芒萬丈,足以青史留名。”楊妙真嘆梁紅玉此生不枉。

“百里幫主?”夕陽西下,吟兒遠遠看到百里笙站在一棵樹下失神,意外得很,由於百里笙腿傷甚重,原本是不必送行的。

林阡一愣,也看出這樹下葬著人。

“幫主的妻女已逝去八年多了,她二人皆長眠於此。”江維心神色黯然,亂世中,天妒的豈止英才?

阡吟皆是一怔,循聲看去,那棵樹並不高大,怕是八年前淮南爭霸之後才栽,如今卻也已茂密挺拔。

“昔年我初出川蜀,到兩淮來建立據點,第一處便是楚州。後來,飄雪和飄雲,都是出生在這裡的。”百里笙臉上帶著平靜的微笑,大多數人不知道,江淮四大幫會的這一家,有過個獨特的名字叫“百里笙歌”,便是出自他和妻子的名。亂世中,無論豪傑或無辜,都是那樣地嚮往百里笙歌。

“百里幫主,此戰結束了,我會讓飄雲回江淮,長伴膝下。”林阡鄭重說,飄雲是百里家唯一的後人,也是洛氏難得的骨血了。

“主公若是早於我回了川陝,記得為我對飄雲轉達:飄雲吾兒,早日帶個姑娘回見父親。”百里笙以倚老賣老的語氣,生生打破了氣氛的凝重。

“當然,若是抱個孫子來就更歡迎了。”許俊笑著打趣,學著百里笙語氣。

秋冬之交,論形勢的輕重緩急,楚州基本已度過危機,百里笙、楊宋賢等人暫時留下輔助畢再遇,抗拒紇石烈執中、軒轅九燁這等“缺糧精兵”,所以還能容得下這樣的輕鬆釋然;但淮西皖地,金軍壓境、迫在眉睫,使阡吟不得不連夜趕去與李君前、葉文暄會合——

皖地,邊遽告急,淮人渡江以億萬計,江南震動,眾情惶惑。尤其昨日,有兩騎身著金國服飾躍馬江岸,宋民如驚弓之鳥傳言“虜人至矣”,一旦聞訊,渡舟紛紛斫纜離岸,櫓揖失措,渡者攀舟,覆溺數十百人。據說建康城中的官吏都驚慌失措,“吏顫,不能持紙”。

隔得較遠的長江猶如此,靠著前線的淮河則更亂,近來,已有人勸說丘崈大人放棄廬、和州,直接退守長江,丘崈卻搖頭堅決:“棄淮則與敵共長江之險,吾當與淮南共存亡”……

僕散揆渡淮之勢日益壯盛,民眾恐慌、等閒官吏驚懼,雖最高長官不肯棄守,卻毋庸置疑確實已到存亡關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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